夜已深,月圆之后复又渐缺,依然是江宁织造衙门旁的那条小巷,还是在那处二进小院中,曹寅靠在一把特制得躺椅上,微闭着双眼,躺椅的一侧,还立着个同样材质制作而成的八角桌,比常见的样式简单,也要高一些,但是配着躺椅的高度,正是恰到好处。
曹寅舒服的又往下靠了靠,伸手取了桌上的酒,细细的抿着。瓷质的酒杯较他惯用的那套也要小上许多,胎质也更薄,高举向天时,月光混着酒水的晃动透过杯子,温柔、宁谧,但在曹寅看来,却有些刺眼……
“又再偷喝好酒?”病书生“水叔”依旧穿着月白色的长衫,歪着身子靠在月牙门的一边。
本来曹寅已经习惯了他的不请自来,只是此时水叔身后还跟着五钇,曹寅抬着眼皮看了,不由皱起眉头。
“这椅子哪来的?样子很新奇……这桌子也不错……”水叔走近,见曹寅不理,他也不急,直伸了鼻子嗅着,“……嗯,女儿红,而且是窖藏十年以上的陈酿……你倒会享受啊!”
“……这酒……你不能动。”曹寅依然没有睁眼,只是抬手打开了正探向酒杯的水叔的手。
“我算明白了,你这的酒大多都是我不能动的……”水叔苦笑,看了眼还立在门外的五钇一眼,对曹寅说道,“熊猫上京去了……”
“我知道。”曹寅把酒杯放在胸口上,看着杯中的酒水随着自己呼吸时胸膛的起伏晃动,酒中的月光也随着闪动起来。
“那你可知道,明日就是选秀的日子?”水叔也不去远处的石凳那坐下,就那么歪着身子站在曹寅边上。
“……我知道。”曹寅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看着杯中的酒。
“那你还知道,那丫头明日去参选么?”水叔的眉头微微皱起。
“……知道……”曹寅姿势未变,视线不改,脸上却满是苦笑。
“你倒拿得住劲儿!”水叔一脸恨不得朝曹寅胸口拍上一掌的表情。
“……你不也是?”曹寅轻轻瞥了眼一旁的水叔,戏谑的说道,“否则你怎么还在江宁……”
“我在江宁还有些事儿……”水叔一面说着,一面进屋去搬了个椅子出来,声音隐去又清明,“……那丫头确是有些心思的,尤其她对着桑家时,很有股子她母亲的味道……”
“……你见着了?”曹寅动容道。
“没有。”水叔回答的很干脆,随即指了指远处的五钇,气愤的说道,“他那事你做的不是挺痛快的么,怎么着?你的主子没信儿给你,你就成了聋子不成?”
曹寅不接话,只是喝着杯中的女儿红,喝光了就倒上,再喝光……
“罢了……”水叔叹了口气,接着说道,“那丫头自己放出来的信儿,如今整个紫禁城的大小主子们都知道是桑家在德州把她劫了去。”
“桑家……”曹寅皱了皱眉,轻念了一声。
“只是这消息……可是从那几位皇阿哥们中间传出来的……”水叔说着,眼中闪过一丝厉芒。
胸口一阵剧烈的起伏,使得其上小巧的酒杯不堪震动,终于倾翻。酒水散出,香味更甚,却也失了杯中的月光……
……
……
“还没睡下?”顾八代抬手敲了下止夏的房门,轻声问道。
随即便听见屋里一阵悉索,脚步声止于门前,门被拉开,只见止夏的褂子已经去了,单穿着件淡粉色的长裙。
“玛法,我正要睡下呢,只是……”
“怎的?害怕了?”
“也不是……就是……这心跳的快,一下一下的敲打,可胸中偏又空落落一片,什么都没敲着……”
止夏说着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来,这才苦笑着扶着顾八代进了屋坐下。
“……唉……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明事理,做事又果断,就你能拿住桑家这事,我也该放心的……”顾八代说着瞅了止夏一眼,又抬手戳了下她的脑门。
“……玛法!怎么又戳人家脑门!”止夏很郁闷的捂着额头。
“……可你终究是个孩子,又是个女儿身……”顾八代叹了口气,脸上也有些伤心。
“看玛法说的,孙女要是个男儿身,还能活到现在?”止夏蹲在顾八代的腿边,两只手搭在老人的膝头,托着自己的下巴,歪着头说道,“玛法,孙女有些紧张,但绝不是害怕……从我拿住桑家,让他们的暗桩暴露,给四阿哥递了那张字条开始……孙女就不会再害怕,也不能害怕了。可这选秀,我将要踏进那紫禁城的城门,去面对那些人……有些紧张……”
“……本来有你这话,我也该踏实的……可……”
“玛法?”
“夏儿,为什么至今你都不曾问过玛法……”
“……玛法想让孙女问什么呢?”止夏微笑着看着顾八代。
“唉……”顾八代抬起手放在止夏的头上,轻轻的抚摸着,“……为什么不问问玛法把碎片藏在哪儿?”
“……玛法,过不了几天我就回来了,到时候再问也不迟。”止夏避开了老人的视线,轻声说道,“倒是玛法,眼瞅着明日孙女就要进宫去了,也不给传授些经验,万一孙女做错了什么,着了别人的道,丢的,可是玛法的面子。”
“你这丫头,你还怕做错?当着四贝勒你都敢在嘴上跑马,更何况那些个同你年岁差不多的小丫头们?你若是真着了她们的道,干脆别回来了,我还真丢不起那人。”顾八代捋着胡须,又腾出另一只手在止夏脑门上戳着。
止夏歪着脑袋笑着,也不再埋怨老人没完没了戳自己的脑门,心中紧张感去了不少,还觉得有些幸福。这个老人没有恨自己,他本应该恨自己的……
顾八代给自己讲得那些故事,很隐晦,很多事情没有明说,但止夏心里却明白。儿媳上吊不一定是因为发疯,儿子猝死也并非是久病不愈,这些,定是人为。至于是何人……
止夏明白老人心中的苦,因为那是皇命,皇命难为。但是她体会不到老人那种哀伤,自己的孙儿没了,儿媳死了,儿子也去了,中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人。他有没有想过同他的后辈一齐离开?……直到今日,老人仍然陪在这个害死他的家人,断了他血脉的自己的身边,甚至会担心自己,安慰自己……
老人问自己为什么不问及他手中的那枚碎片,因为止夏不能问,问了,这位对自己不恨反爱的老人,就该“久病不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