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人服侍宝玉十分用心,大至饮食起居的健康冷暖,小到穿衣戴帽的生活细节,袭人都能考虑周全,安排妥当,无一疏漏。可以说,袭人对宝玉比贾母、王夫人细心、关心、操心。
宝玉脖子上挂着的那块“通灵宝玉”,是他出生时含在嘴里从娘胎里带来的,因为它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可拿可佩,正面刻有“通灵宝玉”和“莫失莫忘,仙寿恒昌”的字样;背面刻有“一除邪祟,二疗冤疾,三知祸福”的字样,众人虽然觉得奇怪,但因为它形状可爱、质地稀优、字意深邃而被珍重。它是宝玉的命根子,玉在贾宝玉则精神饱满,活泼可爱;玉失贾宝玉则萎靡不振,昏睡呆傻,因此“通灵宝玉”就成为贾宝玉形影不离的佩物。袭人对“通灵宝玉”比之其他人更为珍重,她每天晚上伺候宝玉睡觉,先是把“通灵宝玉”从贾宝玉的脖子上小心地摘下来,然后用自己的手帕包好,放在固定的位置——褥子下面。袭人的用心可谓达到了极致,就表层意蕴来说,她把“通灵宝玉”放在固定的位置褥子下面,好处有二:一是避免乱扔乱放,戴时找不着着急上火,二是褥子下面是温暖的,第二天宝玉戴的时候玉冰不着脖子;就潜层意蕴来说,袭人用自己的手帕包裹紧贴贾宝玉胸前的“通灵宝玉”,意在将“手帕”和“通灵宝玉”这两个物象的东西意象化。手帕是袭人的手中之物,存有袭人的体温、体香;“通灵宝玉”挂在贾宝玉的脖子上,紧贴胸前肉体,存有贾宝玉的体温、体味,用存有袭人体温体香的手帕,包裹存有贾宝玉体温体味的“通灵宝玉”,如同袭人的手抚摸贾宝玉的胸,二人的体温、体香、体味相向传递、融合,最终达到合二为一的意念享受。作者设计袭人用自己的手帕而不是专用手帕包裹贾宝玉“通灵宝玉”的情节,匠心独具,意蕴非常,既暗含着袭人同贾宝玉之间已有的两性关系,凸显袭人对贾宝玉的意念情思,又彰显了袭人对贾宝玉照顾的细心周到,有让贾母、王夫人甚至丫环看的表面现象,又有掩藏于内心深处的情感实质。《红楼梦》不止一次书写袭人对贾宝玉的意念情感,作品第十九回袭人被接回家吃年茶,贾宝玉在家和丫头们玩掷骰子、赶围棋,倍感乏味,来贾珍这边看戏、放花灯,尽管众人对《孙行者大闹天宫》、《姜子牙斩将封神》等戏文赞不绝口,但贾宝玉却觉得十分无趣,趁贾珍、贾琏等人沉浸在喝酒看戏之中,约着跟班小厮茗烟来袭人家看望袭人。袭人家离贾府并不远,只有不到一里的路程。宝玉的出现让袭人的母亲、哥哥又惊又喜:惊的是,贾府为官宦之家,在京城有权有势,是众人仰视的贵族之家。荣国府的公子贾宝玉尊贵俊美,上至北静王水溶,中到大司马、军机大臣贾雨村,下至贾府管家、清客,都对贾宝玉赞誉有加,喜欢与之交往,普通人连与之见一面、说句话的机会都难得,今天贾宝玉突然造访,是他们家的荣耀,是他们做梦也不敢想的事情;喜的是,自己的女儿/妹妹是怡红院的丫环总管,掌管贾宝玉屋里的一切事务。女儿/妹妹只回家不到一天,宝玉便找到家来,足见他们二人关系甚好,达到了须臾不可分离的程度。由此断定,女儿/妹妹的将来已基本确定——成为宝玉的妾。母子二人看到自己的女儿/妹妹的终身大事随心如愿,心中甜美无言,忙不迭地为贾宝玉摆果桌、倒茶水。袭人对母亲和哥哥的心思看在眼里,乐在心中,她告诉母亲和哥哥说:“你们不用忙,我自然知道,果子也不用摆,也不敢乱给东西吃。”一面说,一面把自己的坐褥拿了铺在一个炕上,宝玉坐了;用自己的脚炉垫了脚;向荷包内取出两个梅花香饼儿来,又将自己的手炉掀开焚上,仍盖好,放于宝玉怀内;然后用自己的茶杯斟了茶,送与宝玉。袭人一连串做了四个动作:首先拿自己的坐褥铺好让宝玉坐;二是用自己的脚炉为宝玉垫脚;三是将自己的手炉焚好放于宝玉怀内;四是用自己的茶杯为宝玉斟茶。我们不难看出,宝玉所用之物皆为袭人所用之物,就表层来说,袭人使用的物件相对干净卫生;就潜层来说,其意蕴深刻,宝玉使用袭人使用过的物件,存有袭人的体温、体香,贾宝玉触摸着袭人用过的物件,就像触摸着袭人一样,感受到她的体温体香,这种将物象意象化的创作方式,为展现人物丰富的内心世界找到了便捷的路径和方法。脂砚斋在此处批道:“用四‘自己’字,写得宝袭二人素日如何亲切如何尊荣,此时一盘托出。盖素日身居侯府绮罗锦绣之中,其安富尊荣之宝玉亲密浃洽谨慎委婉之袭人,是分所应当不必写者也,于今此一补,更见二人平素之情意,且暗透此回中所有母女兄长欲为赎身交口等未到之过文。”“注释1”
袭人性格内向,不善言说、玩笑,但勤于默默工作,她把所有心思都用在对宝玉生活的细心照顾上。第九回秦可卿的弟弟秦钟因业师病故特来贾府学堂借读,激起了贾宝玉上学的兴趣,决意进学堂好好念书。为准备宝玉上学用物,袭人早早起来,不仅把宝玉上学用的书笔文物包好,收拾妥当,而且把手炉脚炉并烤火用的炭一并准备好,交给外面伺候宝玉上学的人。宝玉起床后,袭人伺候他梳洗、吃饭,临走时袭人嘱咐道:
“只是念书的时节想着念书,不念的时节想着家些。别和他们一处顽闹,碰见老爷不是顽的。虽说是奋进要强,那功课宁可少些,一则贪多嚼不烂,二则身子也要保重。这就是我的意思,你可要体谅。”
“大毛衣我也包好了,交出给小子们去了。学里冷,好歹想着添换,比不得家里有人照顾。脚炉手炉的炭也交出去了,你可着他们添。那一起懒贼,你不说,他们乐的不动,白冻坏了你。”(第九回)
袭人嘱咐宝玉的话语包含她着对宝玉的无限关切,不像是丫环对主子言说的话语,倒像是母亲对儿子的叮咛,可谓句句情,字字爱,温暖含蓄,像春风细雨般滋润着读者的心田。在第一段话语中,袭人向宝玉传达了三层意思:第一层劝宝玉用心念书,这是正事。宝玉是荣府未来的“当家人”,贾母、王夫人以及贾元春都对宝玉寄予了厚望,希望他能够读书上进,光耀门庭,承继祖业。所以,宝玉读书是全家人最为高兴和关注的事情。第二层劝宝玉闲暇时间想着家。“家”的含意宽泛深广,既可以指家里的人,如老太太、太太、迎春、探春、惜春、黛玉、宝钗等姊妹,以及宝玉屋里的丫环们。也可指家里的事,如庭院中的花、鱼缸里的鱼等。但袭人在这里所说的“家”更具深意,既难以启齿,不便言明,内心又有一种急欲表达的强烈诉求,真是“不得不言,欲言又止”。袭人用“家”一字囊括殆尽,既名正言顺,又饱含深情,既表达了自己对宝玉的无限牵挂之情,字面又天衣无缝,毫无半点儿破绽。第三层劝宝玉要保重身体。在袭人看来,虽然学习要紧,但功名、前程与身体相比,身体更为重要。读书上进是极好的事情,但要在保重身体的前提下读书,如果身体垮掉了,书读得再多,学问再好,都是白搭。袭人所期望的首先是一个健康的贾宝玉,其次才是一个才华横溢的贾宝玉。
第二段话语是对贾宝玉生活上的关心照顾。从衣服到脚炉手炉、烤火用的炭,袭人悉数准备妥当,交与跟宝玉上学的人,嘱咐宝玉时刻提醒他们添加,别冻坏了自己,特别是“比不得家里有人照顾”韵味深长,在家里,宝玉的衣食住行都是袭人照管,天气冷暖,该穿换什么衣服,都是袭人操心。袭人对待宝玉就像母亲照管儿女一般细心周到。宝玉离开怡红院去学堂读书,有谁能像袭人那样细心照顾宝玉呢?宝玉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被人伺候习惯了的人,他不会照料自己。所以,袭人对宝玉去学堂读书无限牵挂,生怕他遭受一丁点儿委屈。
袭人对宝玉是慈母般的关爱,她不是把伺候贾宝玉视为是工作,有分内和分外之分,有上下班时间之分,而是全天候全身心地投入到对宝玉的关心照顾上。作者为凸显袭人对宝玉的关心、细心,特意把她放置在夏日中午容易困顿、难熬的时段,精心设置了袭人为宝玉绣兜肚、驱赶蚊虫的情节,并且通过宝钗的视野进行全景展现:
时间:夏日中午。
地点:怡红院。
人物:袭人、薛宝钗、贾宝玉、丫环。
场景:外屋床上横七竖八睡着丫环,里屋贾宝玉睡在床上,袭人坐在床边绣兜肚,旁边放着一柄白犀麈,为宝玉驱赶蚊虫之用。
这是一幅情深意浓的母子幸福图,儿子在床上安详的熟睡,母亲坐在床边为儿子驱赶蚊虫,幸福地欣赏儿子的睡姿。作者用母亲对儿子关爱的细腻笔法,刻画和凸显袭人对宝玉的关爱,显然,这种关爱已远远超出丫环对主子的仆主之情,上升为了骨肉相连的亲情。
夏日人们有午休的习惯,一是因为中午天气炎热,不宜室外活动,为避免中暑,人们往往躲在室内休息;二是夏天日长夜短,睡眠时间不足,加之天气炎热,夜间睡眠质量不高,白天容易犯困,为弥补睡眠不足之缺陷,人们往往利用中午的时间补一补。为了衬托袭人中午不休息的不易,作者首先进行了铺陈:怡红院鸦雀无声,院子里的两只仙鹤在芭蕉下睡着了,外屋的丫环在床上横七竖八地睡着了,里屋的宝玉在床上睡着了……袭人是怡红院中唯一一个不睡中午觉的人。作者设计这一情节,就是要激起读者的好奇心,追问别人都在睡中午觉,袭人为什么不睡,她在做什么?这就很自然地流滑到了作者所要突出和表达的主旨上来了——为宝玉驱赶蚊虫、绣兜肚。虽然挂着蚊帐,苍蝇蚊子不得进来叮咬。但是,有一种小虫子,能够从蚊帐的沙眼里钻进去,人睡着了,叮咬一口,就像蚂蚁夹得一样疼。袭人经受不睡午觉的煎熬,以牺牲睡中午觉为代价,为贾宝玉驱赶肉眼不易发觉的小虫子,以换取宝玉安详幸福的午睡。
袭人不仅保障贾宝玉中午睡得好、睡得香,更要保障贾宝夜里睡得好、睡得香。袭人深知贾宝玉的脾气秉性——夜里睡觉好蹬被子,担心他夜间睡觉蹬了被子受凉,就特别用心做了一种兜肚,让宝玉看了喜欢,由不得不带。于是便有了良苦用意做兜肚:“他原是不带的,所以特特的做的好了,叫他看见由不得不带。如今天气热,睡觉都不留神,哄他带上了,便是夜里纵盖不严些儿,也不怕了。”一个“哄”字道出了宝玉的性格,也凸显了袭人对照顾宝玉的细心和苦心;一个“怕”字,写出了袭人对宝玉夜间睡觉蹬被子受凉的担心和忧虑。
袭人服侍宝玉,贾母、王夫人省心、放心。宝玉的衣服、鞋袜乃至扇套,皆为袭人亲手缝制,什么时节做什么活儿,什么习俗缝制什么东西,袭人心中安排得十分精当。第六十四回贾敬去世,宝玉在宁府守灵。作者采用对比的手法突出袭人做事自觉认真:先写晴雯、麝月、秋纹、碧痕、芳官等玩儿抓子儿赢瓜子儿的游戏,突出丫环好玩儿的天性,后写袭人另屋独自一人为宝玉打绦子,突出袭人越是贾母、王夫人不在家,越是严格要求自己,坚守岗位、认真负责的精神。袭人与晴雯、麝月年龄大小相当,正值好说、好玩儿的年龄,能够抵挡住诱惑,不参与晴雯、麝月、秋纹等人的玩耍、游戏,已经不易,而在别人玩耍、游戏的时候,能够独坐一屋专心做针线,实属难得。袭人对贾宝玉的穿戴十分用心,她见宝玉的扇套已经旧了,就想给他换个新的。但是,守灵用的扇套是青色的,按照习俗,做青色的扇套必须是族中或亲友家夏天有丧事才能做这种东西。贾宝玉现在用的青色扇套是秦可卿去世的时候做的,如今贾敬去世,刚好趁事为贾宝玉赶做一个新扇套,把旧扇套换下来,以免他人说笑。仅此一事,足见袭人是一个极有眼色、极有自尊心的人,对自己分内之事,无需别人吩咐、催促,样样做得周到、细致。
袭人不仅关心宝玉的吃穿玩乐,对其学业也很关心,虽然宝玉厌恶读书,把读书之人称之为“国贼禄蠹”,把劝其读书上进的话语称之为“混账话”,但袭人从未放弃对贾宝玉的规劝,只要抓住时机,总是以温柔恳切的话语劝其读书,既能不让宝玉反感,又能促其读书。贾政离京赴任提督学政之后,贾宝玉彻底获得了自由,整日与姐妹、丫环玩耍厮混,把读书之事抛在了九霄云外。袭人是看在眼里,急在心中,每次想劝说宝玉不能一味玩耍,读书上进是正事、大事,但总找不到让宝玉急切安心读书的理由。第七十回贾府接到贾政来信,言明六月回京。袭人抓住贾政即将回京的信息,以柔和恳切的言语,劝说宝玉利用贾政回家前的这段时间,收一收心,好好地把书理一理,以备老爷查问,说道:“书是第一件,字是第二件。到那时你纵有了书,你的字写的在哪里呢……你昨儿不在家,我就拿出来共算,数了一数,才有五六十篇。这三四年的工夫,难道只有这几张字不成。依我说,从明日起,把别的心全收了起来,天天快临几张字补上,虽不能按日都有,也要大概看得过去。”袭人的话语中肯实在,字字理,句句情,宝玉不得不心甘情愿按照袭人为其设计的计划行事。袭人对宝玉的关照是全方位的,大至政治前途,小到生活琐事,无一不在袭人的所涉范围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