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湘云出生在“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的四大家族史家,然而,史湘云的命运却很悲苦。湘云自小失去父母,由叔叔和婶婶抚养,缺失父母的呵护和关爱,让幼小的史湘云失去了童年的欢乐和幸福,也让她心灵上承受着同龄孩子无需承受的担心、畏惧、苦闷和压抑。
史湘云的家庭变故情况以及她在叔叔家的生活情况,文本没有系统、详尽的叙说,有关信息散见在各回情节之中,大多是通过宝钗、袭人等口中传递出来,读者从这些间接的信息中分拣出史湘云物质生活、精神生活、工作时间、工作强度、婶婶对她的关爱度、史湘云与婶婶的关系和谐度等相关资讯,分析史湘云在成长过程中经历的坎坷与磨难。
曹雪芹在判词和曲词中对史湘云的命运表述得非常清晰,湘云命运的悲苦分为两个时段:一是,幼年时段失去父母又无兄弟姐妹、寄人篱下担惊受怕的孤苦无助之苦;二是,成年成家之后,新婚不久痛失丈夫之苦。幼年时期的史湘云,虽是侯门之后、贵族家的千金小姐,然史家已经败落,人声鼎沸、车水马龙的喧闹阵势已去,奢华的生活已不复存在,生活的艰辛眷恋着史湘云,为节省生活开支,她必须日夜做针线活计,以维持生计,这是豪门贵族之家千金小姐闻所未闻之事。贾探春倡导成立海棠诗社,贾宝玉要贾母派人接史湘云入社,袭人劝道:“这有什么要紧,不过玩意儿。他比不得你们自在,家里又作不得主儿。告诉他,他要来又由不得他;不来,他又牵肠挂肚的,没的叫他不受用。”袭人的话语传递出两方面的信息:一方面,史湘云在家不自由,事事要请示婶婶,征得婶婶的同意才行;另一方面,史湘云爱玩儿、爱热闹的性格又让她对诗社牵肠挂肚、难以忘怀,处在来又不敢来、忘又忘不掉的痛苦之中。试想,如果父母健在,史湘云一定会快乐地告诉父母她要来,父母也会痛快地答应她的要求。然而,现实情况是,史湘云跟着叔叔、婶子生活,她要来贾府,必先征得婶婶的同意。可以想象,史湘云向婶婶叙说来贾府加入诗社一事,她必定是以谦恭的姿态,征询的口吻,委婉的言语,注视着婶婶的表情,揣摩着婶婶的心理,可谓是谨小慎微,如履薄冰。真是其情可怜,其命可悲。
史湘云豪爽、直言的个性与现实生活困境的冲突,常常把她逼到尴尬的境地。史湘云对宝玉、宝钗、探春等人邀他加入诗社既感动又兴奋,于是,主动提出自己做东,邀请姐妹们饮酒作诗。然而,她豪爽的性格、激动的言辞、热情的邀请,遭遇了现实冰冷的面孔:史湘云无父无母,在家又做不得主,经济比较困难,每月只有几串钱。即使再节俭,把自己所有的钱都拿出来,也不够做东的费用。再说,史湘云把自己所有积蓄都拿出来做东花尽了,这件事若传到她婶婶的耳朵里,婶婶必然责怪于她,史湘云在家的处境就更加困难。但史湘云已经把话说出去了,她处在不能不办、想办又没有钱的进退两难境地。这种两难困境的形成,是其性格的豪爽、热情与其身处现实困境的矛盾冲突所致。在史湘云进退两难的困苦之时,善解人意的薛宝钗帮她摆脱了困境:宝钗依仗自己的经济实力和在母亲、哥哥跟前说话算数的优势,向哥哥要了几篓极肥的螃蟹,请老太太、太太等人到园子里赏桂花吃螃蟹,待老太太、太太等人离开后,诗社成员再开始作诗。这样赏桂花、吃螃蟹是物质层面的生活,入社作诗是精神层面的生活,前者是序曲,后者是高潮,既兑现了湘云主动做东的承诺,又免除了她经济无着的苦恼。
史湘云最大的命运悲剧是刚刚组建温馨的家庭不久,丈夫就突患暴病,继而离去。史湘云经历了过山车般的命运转折,她从幸福的高山之顶被抛向万丈深渊。史湘云成年之后的命运悲苦,文本中并没有多少文字叙说,读者、研究者主要是根据相关文字解读出来的。史湘云的婚事从第三十一回开始有文字叙说,王夫人说:“前日有人家来相看,眼见有婆婆家了。”由此可知,史湘云开始谈婚论嫁了。第一百零六回史家派两个女人来告诉贾母,他们老爷打听到的有关贾府的消息,顺便透露史湘云的婚期、丈夫等有关信息。
(史家两个女人)说:“我家老爷、太太、姑娘打发我来,说听见府里的事原没有什么大事,不过一时受惊。恐怕老爷太太烦恼,叫我们过来告诉一声,说这里的二老爷是不怕的了。我们姑娘本要自己来的,因不多几日就要出阁,所以不能来了。”
贾母听了,不便道谢,说:“你回去给我问好。这是我们的家运合该如此。承你老爷太太惦记,过一日再来奉谢。你家姑娘出阁,想来你家姑爷是不用说的了。他们的家计如何?”
两个女人回道:“家计倒不怎么着,只是姑爷长的很好,为人又和平。我们见过好几次,看来与这里宝二爷差不多,还听的说才情学问都好的。”
贾母听了,喜欢道:“咱们都是南边人,虽在这里住久了,那些大规矩还是从南方礼儿,所以新姑爷我们都没见过。我前儿还想起我娘家的人来,最疼的就是你家姑娘,一年三百六十天,在我跟前的日子倒有二百多天,混得这么大了。我原想给他说个好女婿,又为他叔叔不在家,我又不便作主。他既造化配了个好姑爷,我也放心。月里出阁我原想过来吃杯喜酒,不料我家闹出这样事来,我的心就象在热锅里熬的似的,那里能够再到你们家去。你回去说我问好,我们这里的人都说请安问好。你替另告诉你家姑娘,不要将我放在心里。我是八十多岁的人了,就死也算不得没福的了。只愿他过了门,两口子和顺,百年到老,我便安心了。”
从这段对话中,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信息:第一,史湘云月内出嫁结婚的信息;第二,史湘云丈夫的长相、性格、才学、家计等有关信息;第三,贾母对史湘云的祝福与嘱托。总的说来,史湘云对这位未来的丈夫很是满意。
第一百零六回这段对话是叙说有关史湘云丈夫信息最多的文字。第一百零八回史湘云出嫁回门,来给贾母请安,涉及史湘云婚后生活的话语不多,只有“贾母提起他女婿甚好,史湘云也将那里过日平安的话说了,请老太太放心。”短短几句话,透射出史湘云婚后生活和谐、幸福。第一百零九回是史湘云婚姻生活的转折点,对于史湘云婚姻生活的变故,文本也是采用极简洁的文字叙述:“史姑娘哭得了不得,说是姑爷得了暴病,大夫都瞧了,说这病只怕不能好了,若变了个痨病,还可捱过四五年。所以史姑娘心里着急。”第一百一十回写道:“(史湘云)又想到自己命苦,刚刚配了一个才貌双全的男人,性情又好,偏偏得了冤孽症候,不过捱日子罢了。”第一百一十八回通过王夫人之口,转述史湘云的丈夫痨病死了,史湘云立志守寡的信息。可以说,史湘云婚后命运的凄苦,是读者通过只言片语的文字叙述,解读出史湘云悲苦的命运结局。
至于史湘云最后结局怎样?是否与贾宝玉结合?文本没有文字叙说或者暗示,所以,笔者不敢妄断。笔者不甚赞同“宝、湘各历苦难之后复又重逢再聚”“注释4”的观点。学术研究要以文本为根本,以批注、点评为参考,坚持“论从文出”的基本原则,把论点/观点建立在坚实的文本之上。学术研究不能脱离文本搞那些玄而又玄的东西,即使前面已有构思和伏笔,后面没有出现相应的情节和结局,也不能只抓住构思和伏笔,沿着伏线推演下去,得出一个与现有文本结局完全不一致的“虚幻”文本结局,从而否定现有文本的故事结局。就纯理论研究者来说,考证、索引都是必要的,但就一般《红楼梦》爱好者来说,他/她只能挖掘手中文本——通常流行版本本身的内涵、意蕴,至于真本、原本、残缺本,他/她们根本就见不着,也就无从谈起阅读和研究了。因此,无论现有版本——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如何,都必须以文本为研究对象,离开现有文本,以“伏线”、“原目录”为依据,进行推演的研究方法,不适应一般读者和研究者。这可算作笔者对史湘云命运结局的作答。
“注释1”“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是唐代诗人卢延让《苦吟》中的诗句。
“注释2”“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是唐代诗人贾岛《题诗后》中的诗句。
“注释3”宪书:历书。
“注释4”周汝昌著:《红楼夺目红》,作家出版社,2003年10月第1版,第99页。
§§尘缘未断的妙玉
——判词:
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
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曲词:
[世难容]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天生成孤僻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却不知太高人欲妒,过洁世同嫌。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人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