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陵十二钗正册中,薛宝钗和林黛玉的判词是合二为一的,有意思的是,第一句和第四句写薛宝钗,第二句和第三句写林黛玉,形成了比例关系中“两外项”与“两内项”的格局。作者在判词上混淆薛宝钗和林黛玉前后顺序关系,给读者造成贾宝玉对薛宝钗和林黛玉是等距离的三角关系的错误认知,以及在贾宝玉妻子人选问题上,始终模糊不清的错觉。但是,作者为了让读者真正理解其心意,又制作了《红楼梦》十二支曲子,分别对应正册中十二位女子,意在暗示读者,曲子的先后顺序就是十二女子的前后顺序。从曲词上看,[终身误]叙写薛宝钗婚后境遇的冷落与凄苦,是[红楼梦引子]之后的第一支曲子,因此,薛宝钗在金陵十二钗正册中排在第一位。[枉凝眉]叙写林黛玉和贾宝玉彼此爱慕却难以实现的爱情,以及爱情破灭后林黛玉泪尽而亡的凄惨结局,[枉凝眉]排在[终身误]之后,与之对应的“主人公”林黛玉就排在了薛宝钗之后,即林黛玉在金陵十二钗正册中排在第二位。厘清了薛宝钗和林黛玉在正册中的先后排序,对深刻解读《红楼梦》的相关情节具有启示性作用。据此,本书将薛宝钗放置在十二钗正册之首。
薛宝钗的出场与众不同,她并未直接登台亮相,而是采取暗出场的方式出现在银幕之后,读者通过旁白的形式,了解了她的家世、成员、性格以及来京的目的,并未真正见其尊容。文本写道:
只是如今这薛公子幼年丧父,寡母又怜他是个独根孤种,未免溺爱纵容,遂至老大无成,且家中有百万之富,现领着内帑钱粮,采办杂料。这薛公子学名薛蟠,表字文起,五岁上就性情奢侈,言语傲慢。虽也上过学,不过略学几个字,终日唯有斗鸡走马,游山玩水而已。虽是皇商,一应经济世事,全然不知,不过赖祖父之旧情分,户部挂虚名,支领钱粮,其余事体,皆有伙计老家人等措办。寡母王氏乃现任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之妹,今年方四十上下年纪,只有薛蟠一子。还有一女,比薛蟠小两岁,乳名宝钗,生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当日有他父亲在日,酷爱此女,令其读书识字,较之乃兄竟高过十倍。自父亲死后,见哥哥不能依贴母怀,他便不以书字为事,只留心针黹家计等事,好为母亲分忧解劳。近因今上崇诗尚礼,征采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除聘选妃嫔外,凡仕宦名家之女,皆亲名达部,以备选为公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二则自薛蟠父亲死后,各省中所有的买卖承局、总管、伙计人等,见薛蟠年轻不谙世事,便趁时拐骗起来,京都中几处生意,渐亦消耗。薛蟠素闻得都中乃第一繁华之地,正思一游,便趁此机会,一为送妹待选,二为望亲,三因亲自入部销算旧帐,再计新支,——其实则为游览上国风光之意。(第四回)
这段文字是解读薛宝钗性情、品貌、处世原则与风格的基石。就叙事主体来说,表面是薛蟠,实则是宝钗。它向读者传递出了多方面的讯息:
第一,薛府家世。薛家世代为皇商,家资丰饶。现已家道衰落,因袭祖父之功名,在户部挂虚名,支领钱粮。
第二,薛宝钗和薛蟠幼年丧父,由寡母教育、抚养其兄妹二人。
第三,薛姨妈的年龄以及与王子腾的身份关系,间接地叙说出薛姨妈与王夫人之间的身份关系,建构起薛家与贾家之间的亲戚关系。
第四,薛蟠性情及不成器的成因。薛蟠幼年丧父,缺失严父之管教;寡母对其娇惯溺爱,加之薛蟠自身嗜玩儿厌学,言语傲慢,最终一技无成。
第五,薛宝钗的年龄、品貌和贤淑的秉性。
第六,薛宝钗读书识字的根由和聪慧的天分。
第七,把薛宝钗与薛蟠对照书写,意在凸显薛宝钗的聪慧、孝顺。
第八,阐明薛姨妈母子/女进京的原因。
有了这些最基本的铺陈,薛宝钗在贾府的一切活动——作诗、与姊妹们和谐相处、为人处世的沉稳大度、贤淑端庄等,都可源流衔接,浑然天成。
薛宝钗虽然是十三四岁的花季少女,但却表现出与其年龄不符的心理与言行,她说话办事沉稳持重,她穿衣打扮从来不喜欢花哨,更不喜欢涂脂抹粉。她尊崇正统,践行贤淑、端庄,她是一个具有中国古典审美韵味与传统思想的女子,是一个内热外冷、知书达理的知识女性。薛宝钗的内热外冷性格,文本中有多处提及,其中最突出的有两处:
第一处是通过薛宝钗与周瑞家的对话,点出宝钗所患病症之奇、之怪,正统的名医仙药,无济于事;癞头和尚诊断出病源——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并开具奇特之药方“冷香丸”。“冷香丸”的难得之处在于“可巧”二字,文本写道:
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开的白芙蓉花蕊十二两,冬天开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日晒干,和在药末子一处,一齐研好。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把这四样水调匀了,和了药。再加十二钱蜂蜜,十二钱白糖,丸了龙眼大的丸子,盛在旧瓷坛内,埋在花根底下。若发了病时,拿出来吃一丸,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下。(第七回)
读者解读这段文字,不要注重考量当年“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夏天开的白荷花蕊、秋天开的白芙蓉花蕊、冬天开的白梅花蕊”采用什么样的保鲜设备与措施,才能将上述四种花蕊保鲜至第二年春分这一天,也不需要思虑春分这一天是否有太阳,能否晒干这些花蕊;同样无需考虑当年“雨水这日是否下雨、白露这日是否有露水、霜降这日是否下霜、小雪这日是否下雪”这些障眼因素。作者的目的在于,通过这些一年之内只有一次的特殊节日物品,强调“冷香丸”制作的“可巧”与“难得”,以此凸显薛宝钗病症的怪异。薛宝钗体内的“内热”必须通过外部药物“冷香丸”治愈,以“冷”治“热”,实现“冷”“热”平衡。这是作者在薛宝钗性格方面预埋的伏线,“冷香丸”是解读薛宝钗性格的最佳钥匙。
第二处是通过贾母的视阈,对薛宝钗的居所室内陈设、个人用品进行了全方位审视。
及进了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贾母叹道:“这孩子太老实了。你没有陈设,何妨和你姨娘要些。我也不理论,也没有想到,你们的东西自然在家里没带了来。”说着,命鸳鸯去取些古董来,又嗔着凤姐儿:“不送些玩器来与你妹妹,这样小气。”王夫人凤姐儿等都笑回说:“他自己不要的。我们原送了来,他都退回去了。”薛姨妈也笑说:“他在家里也不大弄这些东西的。”贾母摇头道:“使不得,虽然他省事,倘或来一个亲戚,看着不象;二则年轻的姑娘们,房里这样素净,也忌讳……如今让我替你收拾,包管又大方又素净。我的梯己两件,收到如今,没给宝玉看见过,若经了他的眼,也没了。”说着叫过鸳鸯来,亲吩咐道:“你把那石头盆景和那架纱桌瓶,还有个墨烟冻石鼎,这三样摆在这案上就够了,再把那水墨字画白绫帐子拿来,把这帐子换了。”(第四十回)
一般来说,老年人喜欢淡雅素净,年轻人喜欢活泼鲜艳,年轻人的房间陈设往往张扬个性,充满激情与梦想的青春气息。然而,薛宝钗的房间却“雪洞一般”,用“雪洞”形容宝钗的住处,意在说明宝钗房间陈设格调的冷,进而暗喻宝钗内心的“冷”。由贾母的视阈和内心说出,意蕴更加非凡。贾母对薛宝钗喜好素净的程度感到担忧,宝钗虽是花季少女,却缺少少女的青春与活力,更缺少少女内心的躁动和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贾母意识到了宝钗性格与心理问题,对自己没有及时关注宝钗深感自责。她对王熙凤的批评,实际上是对自己的批评。然而众人——王夫人、王熙凤、薛姨妈却未能意识到薛宝钗性格和心理上存在着缺陷。为了尽快矫正宝钗过分爱素净的习惯,贾母以“倘或来一个亲戚,看着不象;二则年轻的姑娘们,房里这样素净,也忌讳”为由,坚持亲自为宝钗装扮屋子,贾母的第一个理由是虚的,是引子;第二个理由是实的,是贾母强行为宝钗装饰屋子的真正目的所在。她把自己的梯己爱物——石头盆景、纱桌瓶、墨烟冻石鼎摆在桌案上,墙上挂上了水墨字画,床上换上了白绫帐。“石头盆景”彰显生机与活力;“纱桌瓶”彰显小巧玲珑的精致和少女的秘密;“墨烟冻石鼎”彰显富贵和权力;“水墨字画”彰显文墨书香气息;“白绫帐”彰显浪漫洁静。经过贾母亲手装饰,房间的格调、景色焕然一新,既充满了生机与活力的青春气息,同时又兼具浪漫与纯洁、高贵与文静的闺房神韵,与原先的格调、景色形成了截然不同的两种心态。薛宝钗“内热”是对其少女思想、心理的隐蔽书写,她感情丰富,读文通史,有着对爱情和未来家庭的美好设想,她理想中的丈夫是仕途上飞黄腾达、学问上满腹经纶、人品上儒雅稳重,融“修身”、“齐家”、“治国”于一身的伟丈夫,她自己则是贤妻良母、相夫教子的贤内助,夫妻恩爱,相敬如宾。薛宝钗是当下的封建淑女,她对未来人生、家庭的设想只能埋藏于心,不敢外露半点儿,因此,她外表的言行并非是其内心所想,“外冷”则是封建礼教罩在宝钗身上的外衣。
宝钗时时处处规约自己的言行,努力扮演封建社会所颂扬的淑女形象。第四十回林黛玉在行酒令时不小心,顺口说出《牡丹亭》中“良辰美景奈何天”的诗句,宝钗便给她讲解读书明理的道理,她说:“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何况你我,就连作诗写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内之事。男人们读书名利,辅国治民,这便好了。只是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是书误了他,可惜他也把书糟蹋了,所以竟不如耕种买卖,倒没有什么大害处。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偏又认得了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的看也罢了,最怕见了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第六十四回林黛玉感慨古代绝色女子可欣可羡可悲可叹的终身遭际,薛宝钗又对林黛玉说:“自古道‘女子无才便是德’,总以贞静为主,女工还是第二件,其余诗词,不过是闺中游戏,原可以会可以不会。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倒不要这样才华的名誉。”薛宝钗时时处处以“妇德”、“妇容”、“妇言”、“妇功”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她认为女子的第一要务是“德”,要有正身立本的品德。其次是“容”,女子出入要端庄稳重持礼,不可轻浮随便。第三是“言”,女子与人交谈要会随意附义,能理解别人所言,并知道自己该言与不该言。最后是“功”,即治家之道,包括相夫教子、尊老爱幼、针黹纺织等生活能力。在薛宝钗的思想意识里,读书作诗是闲暇之时的玩意儿,是生活的调味品,并且所读之书、所作之诗必须符合“四德”的基本要求,凡是有悖于“妇德”、“妇容”、“妇言”、“妇功”的言辞诗句,都是不雅之言语,女子应该羞于言,缄于口。第五十一回薛宝琴作怀古诗十首,众人看后都称奇道妙,赞誉不绝,唯宝钗对《浦东寺怀古》和《梅花观怀古》提出异议,宝钗反对的表层理由是前八首皆有史可鉴,有源可循,后两首无史可考。而宝钗反对的真正理由并非是无据可考,而是《浦东寺怀古》和《梅花观怀古》都是以爱情为内容的诗篇。《浦东寺怀古》的素材源自《西厢记》中红娘撮合崔莺莺与张生幽会“成亲”故事;《梅花观怀古》的素材来自《牡丹亭》中杜丽娘和柳梦梅的爱情故事。薛宝钗认为女子之诗、之文,都应该以清新的格调,或抒情,或怀古,叙说那些昂扬向上的人或景,她认为女孩儿吟作以男欢女爱为内容的诗句,有失女孩儿之体统。所以建议另作两首。这是宝钗的性格使然,是其内心情感的真实流露,是骨子里的东西,并非虚伪做作。这是薛宝钗的人生准则,也是她的生活基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