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有数百人。
每到夏季穿旧军装,每到冬季,则可以领到灰毛衣和大衣。
他们要干杂活,被派到野外的帐篷去背尸体——那是被俘后没有扛过来的士兵。那段时间充斥着剪刀声、液体在杯碗碟罐里的“叮咚”声,加上忙个不停的苍蝇。有些战俘排成队等待,身上带着未经治疗的枪伤,努力想要站稳;有些躺在卡车后厢,嘴里灌满午后的雨水。
他们被派到战俘营周边的一家老纺织厂,那里建好了另一个病区。他们接到通知,要尽快把死者搬走;如果死人身上的衣服还像个样子,那就剥下衣服,连带收走毯子。他们将剥下的衣物毯子放进病房外的一口大锅,锅中煮着沸水,用一把烂扫帚的手柄搅拌。他们擦洗掉床垫上的斑斑血迹,将衣物挂在早已系在树间的绳索上。
他们从花园里挑选根茎蔬菜——美国人想在那花园里种菜,将土豆、胡萝卜和萝卜送给厨师。
他们从早到晚一声不吭地工作,这期间只歇息几次。众人一直干到深夜,亚汉可以遥遥望见两个人影被灯光投在帘子上,跟林间树木一般巍峨,一个人弯腰对床上的病号做着什么,而床上的人弓起背,抖了抖,再也不动了。
头一个星期,他每天都吐。
在空地上,他每日遥望鹏举高双手,双眼蒙着绷带,一步步摸索着战俘营的地形,身边还有个卫兵看押。
这个年轻男子曾在童年时与他邂逅,又在战争岁月与他重逢。
当时是寒冬的深夜,在一节驶向南方的火车车厢里,鹏的脸跟其他人的脸孔一样,风霜重重而无从辨认,他的双眼也跟其他人的眼睛一样。他们两人的肩膀撞到彼此,鹏取下头盔,月光照亮了黑发上泛白的条纹。
当时亚汉差点伸手去碰,仿佛它是火苗发出的一抹暖意。一刹那,他陷入回忆,想起曾经乘坐大篷车在家乡小镇出现的那个男孩,在集市广场上表演魔术,上了年纪的老人家把手搁在男孩的头上,讨个吉利。
童年时代,他们两人只搭过几次话,随后便把对方抛到了脑后,直到重逢的那一刻。然而在那个夜晚,那列火车上,他们紧紧地拥抱对方,压根不愿放手,大笑声惊醒了其他人,他们差点弄丢了步枪,还将腿伸出车厢,在夜气中晃悠。
那是片刻的相知相通:共同的美妙回忆重返心间,回忆起曾经属于他们的某处,和一段曾经的日子。
一年后的今日,鹏那泛白的头发不见了,他们剃成了光头;小镇与它的集市广场比当初重逢时隔得更远。用绷带裹住眼睛的鹏每天拉着亚汉的手臂,在他身边干活,问他某栋楼到另一栋楼有多远,坟包到花园又有多远——鹏越来越习惯这种全新的黑暗。
日复一日,总是相同。他们眼见越来越多战俘抵营:伤员们、塔楼上换岗的卫兵、一对又一对抬着担架进门的人们——他们越过田野,双腿被汹涌的绿波淹没,伤员在他们的背上浮沉。偶尔会“轰隆隆”来辆直升机,掀起片片尘灰,所有人便停下手中的活计,抬头仰望着那玩意儿徐徐升空。
他们排队领餐,一份份餐食装在锡盒里,亚汉用手抓着吃,尝到自己皮肤上的咸味和灰土。
有好几次他也喂鹏吃,当那家伙精疲力竭,没办法从囚室走出来的时候。瞎眼的鹏有点晕头转向,弄不明白自己在哪儿:有时在半梦半醒中,鹏会问起他的家人,或者问起亚汉曾住过的那个农场,要不然就问是否该上场表演了。
他看着鹏的嘴唇在动,感觉一天的倦意涌上肩头,涌到脚下。营房里燃起了一丛火,有几个晚上,当暮色渐渐笼罩群山时,他还听见了歌声。
他们挨着对方入眠。每隔一小时,他被鹏伸手抓挠眼上绷带的声音吵醒,于是轻轻握住他的手腕,直到他住手。有几个晚上,囚室里的战俘也被鹏的动静吵醒,他听他们谈起自己的家、种种美食,听见他们的肚子发出饥肠辘辘的“咕咕”声。要不然,有人说起梦话,说些听不懂的词,发出一串摸不着头脑的声音,让人云里雾里。
他听着其他人的哭声,他明白那人正捂着嘴,于是他什么也没做。他靠墙躺着,脚蹭到别人的头。他抬头瞪着天花板上的洞——冬季那里会掉下雪团,有一次落在某人的肚皮上,堆起一个孩儿拳头大小的雪丘。
他想知道人们如何选择:选择记住些什么,又选择遗忘些什么。
有些时候,看上去他们能活着熬过去,一个也不漏。
但也有些时候,时间偷偷溜走,亚汉压根说不清过去了多少天:嘴木了,再也尝不出滋味;身子在寒风中抖个不停,紧裹着一条毯子,鹏伸手抱着他。他细听卫兵的脚步声,凝望他们被投到囚室里的身影——影子在地上和墙上徘徊,仿佛慢腾腾的旋转木马,永不止步。他用额头贴着墙,拼命想要看见一角绿、一圈围栏;他多么渴望听上一支歌,深深呼吸一口。他一把攥住鹏,摸索着他残留的发根,活像在搜寻什么。他大声叫喊,惊醒了所有人,直到喊得哑了嗓子。他就地狂奔起来,将腿抬得老高,要不然就转圈圈,直到头晕眼花,指尖涌满一股莫名疯狂的力量。鹏伸手摸索着黑暗,千方百计想让他安静,直到卫兵们把他带到囚室外揍了一顿。他躺在空地上站不起身,周边的电灯照亮了他。亚汉睁开眼:在那一瞬间,面对着两支对准他的枪口,眼前始料不及的漫天星空让他满心欢喜。
寒冬季节,伤员会被送到纺织厂,破窗户被人用木材和毯子钉上。纺织厂工作区里原本有些缝纫桌和织布机,早已闲置多时;壁橱里还找出了一些便携式缝纫机。
病床已一眼望不到边,鸟儿在高高的椽子上筑巢。一杯药从一个伤员传到另一个伤员手中,最后递给遥远角落里的一个男孩。他一动不动地躺着,扭头凝望半空中缓缓起伏的手臂之波。在阳光下,靠着那面结了霜花的窗玻璃,不眠不休的手画出一墙看不透的图案。
战俘们站成一排,等待医生检查身体,检查牙齿和眼睛。一整天他们都在铲雪,鹏伤口附近的皮肤已开始感染,亚汉眼睁睁看着医生给鹏服下一颗药,解开了绷带。
医生擦洗鹏的脸时,一只鸟飞落下来。它从一张张病床上飞过,到处搜罗零落的头发,他听见有人哈哈大笑,又看见鹏歪歪头,打起了精神。鸟儿翩翩盘旋,鹏则一动不动,直到鸟儿从他身边飞过,在他耳边惊起突如其来的风声。
那年冬季,鹏开始越来越打不起精神。动作变得犹疑,摸不清东南西北,也弄不清哪座楼在哪儿。很多时候,他要过上片刻才会回应。
以往他会跟亚汉谈起曾去过的所有地方、参加的所有演出,好让他俩将寒冷和饥饿抛在脑后,可时至今日,他们忆起童年的时刻已渐行渐远。
亚汉想遵照医生的嘱咐清理鹏的伤口,用湿毛巾擦擦他的脸,鹏却挥动手臂将他赶开。
有一次,亚汉转身发现鹏不见了,后来却看见他蹲在小屋后。鹏已解开了绷带,两条腿抖个不停,手指挖进了眼眶,一条细细的血丝沿着他的下颌流下来。
“痒。”他说——他呼出的气息在空中清晰可见,亚汉向他伸出手,等待他的身体平静下来。
某日晚上,他们醒来发现:有人将他们的肩膀死死地摁到了地板上。囚犯们团团围了上来。亚汉身上压着三个人,眼睁睁看着一双手按住鹏的额头,而他拼命挣扎。他们扯掉了鹏的绷带,仔仔细细地查看他那已不中用的眼睛。他们将脸凑近鹏的脸——能凑多近凑多近,又在他的面前摆手。鹏弄不明白局势,他的头猛地抽动着,两片嘴唇满载着惧意。
囚犯们剥掉鹏的衣服,又找出了他一直藏着的一些食物。他们夺走了一切。
是有人打了个赌,要瞧瞧鹏是不是真瞎了。
次日上午,鹏除了外套什么也没有穿,直到一名看守给他找来一套备用衣裳(看守看乐子的劲头终于过了)。备用靴子找不到,人们给鹏一些绷带把脚缠上,剩下的他用来裹了眼睛。
当天下午,穿过一片田野时,鹏停下脚步,向纺织厂遥遥望去。
他说:“我等着有人死,就能拿到死人的靴子。”
说完他扔下一直扛着的那桶水,用手紧捂住脸,双肩不停颤抖。水在野地里泼溅开,结上了冰。有那么一会儿,亚汉低着头,压根无法动弹,被他们两人突然出现的倒影吓得魂飞魄散。
有位医生曾在一张纸上写下亚汉的名字给他,写的是英文,用的是铅笔。不过亚汉猜,医生并不知道那拼写对不对。他将字条塞进衬衫口袋,趁着夜色降临时打开,瞪着用另一种语言写就的自己的名字——这还是破天荒第一遭呢。他会记住那些字母,默不作声地说出其中每一个,捋直自己的舌头,嘴巴扭成连他也陌生的形状。
日后亚汉便会这样拼写他的名字:他会借来医生为他诌出来的那些字母,归为己用。
他不再记得那一张张脸,只记得零星碎片。他们究竟去过哪里,究竟如何受伤,他自己究竟让谁入了土,谁又活了下来——岁月无法挽住这一切记忆,只留下了残迹:他记得曾见过一个家伙将盛水的长柄勺伸到朋友干裂的唇边;一个家伙寒冬季节光着身子,待在角落里,趁着用过的洗衣水还有些许暖意,给自己洗了个澡;有两个家伙曾想逃跑,第二天被绑着手腕捉回来,他们中有一个伸手摸到看守的来复枪,把它放进了嘴里……
死者的眼神是何等清澈。
在战俘营的最后一年,那时鹏早已远逝,亚汉被带到一张缝纫桌前,那里有一篮子衣物和一台缝纫机。为他写名字的医生教他如何操作缝纫机,然后就到野战帐篷的角落休息去了,坐在一张木椅子上,腿上摊着一本书。在较为暖和的晚上,他就在那里过夜,因为那样轻松些,因为他们没有足够的人轮岗。
亚汉千方百计地补着衣服,一遍遍从头来过,一遍遍左思右想时,医生大声地念着书,好让看守和伤员都能听见。每当医生伸出黑乎乎的手指翻页,众人便齐刷刷向他转过头去。那些时刻,在那片空阔野地上的帐篷里,只有他的声音、阵阵风声、玻璃发出的“呜呜”声,再加上一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