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医生走进病房,这是一个50多岁的妇科专家,她戴着一副白色近视眼镜,清瘦慈祥的脸上带着一种关切的表情对孙震波说:“你是她的家属吧,请跟我来一下。”
到了医护办公室,那个医生用同情的眼光看着他的面孔说:“这是姜寒梅的病危通知书,征求一下你们的意见,是决定放弃,还是坚持治疗,你们考虑一下吧。”
孙震波多么希望医生的话是另一种结果,这是他不愿意听到的话,但他必须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他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点了点头,意思是清楚了,但他的泪水却噙满了眼眶,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医生安慰着孙震波说:“像这样在死亡线上挣扎的情景,我不知道看到了多少次。你也不要太难过,她的母亲已经伤心得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你作为一个男子汉应该挺起腰杆来,就这样,你回去吧。”
孙震波拖着沉重的双腿默默无语地走出了医护办公室,但他没有马上回病房,而是恍惚不安地来到了住院部楼外。他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大自然也仿佛同情怜惜人类的病祸,也许是它也无法抗拒人类的灾难,本来昨天晴朗的天空今天却变得阴云密布。
晚秋寒风萧萧,吹来了衰败的气息,连病房门外常青的松柏树也被风吹得瑟瑟发抖,那些花池里枯萎的花草不停地摇动着。枯黄的杨树叶一片一片纷纷飘落在孙震波的脚下,竟然还有一片长在树枝上,这是树上的最后一片叶子,叶柄已经枯萎,锯齿形的边缘已经发黄,一阵风吹过来,那片树叶飘飘洒洒、无声无息地落了下来。
凄迷飘零的树叶,引起他对人生变化无常、无助和无奈的感叹,他的心布上了一层阴影,使他倍加伤感。又一阵风吹来,孙震波手里拿着的病危通知书被刮走了,在医院的上空忽上忽下飘来飘去,旋转了一圈后,越过围墙越飘越高飘向了远方。他望着远去的病危通知书想,自己的心也尽到了,该做的事情已经全部做了,但还是救不了寒梅的命。
大自然的一切每时每刻都在变化着,白的变成黑的,年轻的变成衰老的当寒梅正要重新开始生活、展开那麻木而笨拙的翅膀飞翔时,死神却要夺走她的生命,就像这被风吹落的树叶一样。秋天过去,冬天即将到来,可怜的寒梅能熬过寒冷的冬天吗?然而,她却再也没有希望看到生机勃勃的春天了。这时,一辆救护车发出一声声歇斯底里的呼叫,从医院大门外驶进来,打断了孙震波的思绪。
孙震波走进病房,看见寒梅气喘得很厉害,几乎无力说话,她无神的眼睛看着窗外的天空,她多么想再看看这个世界呀。同时,她的眼里放射出多种含义的光茫,有对青春已逝的懊悔,也有对亲人的留恋和对生存的渴望。她经历了如此之多人间的坎坷和生活的动荡,感觉到自己的命运如此悲惨,但愿在即将结束生命的时候能减轻一些病痛。她的母亲坐在病床边,因过度劳累而憔悴不堪,甚至这几天的晚上她都没合一下眼,她凝视着寒梅那骨瘦如柴的身体和她那消瘦的脸。
这时,姜寒梅的目光又转到了病房里的人们身上寻找孙震波,突然,她陷入了神志不清的状态,她两眼朦朦胧胧的,已经分辨不清人了,她仿佛回到了母亲的怀抱,回到了父亲劳作的庄稼地里。她全身不停的颤抖,还不时地发出呻吟声,在昏迷中呼唤着孙震波的名字,东一句、西一句、毫不连贯地自言自语起来,她说话的声音很低,只看见她的嘴唇在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这些话全都与她短暂一生的坎坷经历有关。
姜寒梅的生命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她的神经在失去理智的时候,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是多么的难能可贵呀。孙震波屏住呼吸看着她,她的脸色显得十分异常,一阵阵细微的抽搐牵动着面部的肌肉,不由得使他感到她的生命之花正在枯萎凋谢。
他贴近寒梅的耳朵说:“寒梅,你静一静。”
姜寒梅仿佛听清了他的话似的,乖乖地安静了下来,随后慢慢地闭上了眼睛,紧接着,医护人员在一阵匆忙和紧张的气氛中,把寒梅从病房转到了重症抢救室。走廊里响起了许多杂乱的脚步声,其中有护士,医生,专家,以及病人的家属。
然而,死神是不可战胜的,无论是好人还是坏人都逃不出它的魔掌,死神能把最强壮的人化为灰烬,能摧毁人们美好的理想。死神已经侵入寒梅的身体之内,无时无刻吮吸着她那几乎已成空壳的躯体。
静静的抢救室里鸦雀无声,只有孙震波胳膊腕上戴着的那块手表发出均匀的滴答声,既有节奏,而又不觉疲倦地如泣如诉肿瘤科的主任吩咐道:“姜寒梅的生命已经到了最后,我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但还是无法挽救她,你们尽快离开医院,回家办理后事吧。”
姜寒梅母亲已顾不及其他的事情,看来出院的事情都落在了孙震波的身上,他到收费处交清了住院治疗费,办好了一切出院手续。
救护车拉着输着氧气、药液的寒梅向城外驶去。春梅扶着她的母亲坐在昏迷不醒的寒梅身旁,孙震波坐在前面为司机引路。救护车在平坦的公路上穿过夜色进入了山区,上坡时,车在蜿蜒的山路上放慢了速度,下坡后驶进了一条山沟,过了那座石桥就到了寒梅的家。
下车时,她母亲提着输液瓶,孙震波和春梅把担架上的寒梅抬进了窑洞里,司机开着车走了。
生命不允许寒梅在人间久留,即将走上黄泉路的寒梅,她的心灵是无比孤寂的,她与亲人、与世人、一步一步地拉开了距离。
这天夜里,寒梅的呼吸变得极其微弱,只听见她喃喃地说:“永别了亲人们,永别了震波”她在走向死亡边缘的时候,把最后一句话留在了人间。随后,她的身体微微一颤,胳膊和手都已松懈下来,就不再动弹了。她双眼紧闭,停止了呼吸,仿佛她临终前的思想又回到了快乐的童年时代。在这样一个异乎寻常的时刻,窑洞里所有的人都流下了眼泪。
1995年一个凄惨寒彻的深夜,寒梅就这样痛苦地与世长辞了,她的生命是在一个柔和的梦中结束的。她死的那样安详,也没有一点儿挣扎,平静地躺在那里,她的灵魂已经飘走了,可面容还保留着少许生命的迹象,脸上的痛楚还是活生生的。但她的身体已经失去了原有的丰满与柔软,而变得干瘪僵硬,可谓是青春如花,瞬间凋零。她彻底摆脱掉了精神上的枷锁,无忧无虑的再也没有任何牵挂了。母亲怎么也不相信寒梅说死就死了,在这之前,她也知道寒梅得的是不治之症,要想恢复健康是不可能的,死是迟早的事,但也没有料到她死的这样快。她坐在床边看着寒梅像熟睡一样的尸体,捶胸顿足地哭起来,“啊,我的闺女呀,你总算回家了,你的命真苦呀,是我害了你呀,”
姜寒梅的母亲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得死去活来,哭声令人潸然泪下。哀恸的神态类似于疯狂,让人毛骨悚然。面对这样一个悲伤的场景,谁会无动于衷呢?她在高一声低一声的哭喊中,无边无际地想起自己的过错。使她给了寒梅的生命,又是她断送了寒梅的生命,她恨不得能让时光倒流一遍,她将重新为寒梅安排生活的道路,让她继续念书,上高中,升大学,实现她的理想。但历史的呻吟已经从日常生活中走出来,到了尖叫、哭喊和提醒她的时候,她才从传统的陋习中挣脱出来。
姜春梅的泪水哭尽了,或许是太过于悲哀,已经欲哭无泪,她就这样无声地坐在那里,对着妹妹的尸体发呆。
孙震波站在那里寻思着,寒梅才年仅21岁,一个血肉之躯、鲜活的生命就这样一下子消失了,难道说从此再也听不见她柔情动听的话语了吗?刚才她还说着胡话,现在却永远不说话了。人的生命是多么奇怪呀,她活着的时候曾经给过他温暖和幸福,也给过他痛苦和创伤,而现在给他留下的只有无尽的思念,除此以外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孙震波的表情显得很悲伤,他心里非常难过,两眼发直,敛声屏息地看着寒梅那僵硬的尸体和苍白的脸,嘴里不停地嘟囔着:“可怜的寒梅,虽然你已经走了,但我会永远记住你的。”他俯下身子在她的额上印下了一记亲吻,可他感觉到的不是一种恐惧,而是一种深深的怀念。然后,他把一块白布轻轻地盖在她的脸上,免得破坏了她现在所处的安静状态。实际上,他看到的并不是一个女人的死亡,而是一个山村普通女人从生活的开始到生命的结束。
第二天,早霞映照在寒梅家残破不堪的小院里,映照在阴暗的窑洞里,映照在寒梅的尸体上。一个桌子上点燃着一支蜡烛,放着供品,香炉里燃着几柱香,香烟细缕袅袅升起,久久地凝聚在窑洞内不肯散去。亲人们伤心至极,各种心情掺杂在一块。
孙震波在镇上找到了一个石刻铺,那个戴着老花眼镜的石匠斯文地说:“你把实际情况说清楚,我给你起草一个碑文。”
“我们不要碑文。”
“怎么不要碑文呢?”
“这是死者的遗愿,单刻上她的姓名就行。”这对寒梅来说,也许是一种莫大的安慰。
院里那棵槐树上落下来的枯叶,本来安安静静地铺在地上,一阵风吹过全都活动起来,身不由己的四处乱飘。整整三天,姜寒梅的尸体僵直地停放在窑洞里,香火的气味渐渐地布满了整个窑洞,同时,也变成了人们心头沉重的负担。
钉棺的那天,木匠老头来了,他又喝得一塌糊涂地说:“让我做棺材时,我以为死的是个年轻男人,谁知道死的是个年轻女人,太可惜了,该死的死不了,不该死的却死了。”
亲人们向寒梅的遗体作了最后的告别,木匠准备好了钉子,手里拿着斧头,在叮当叮当的响声中,像修理家具似的,严丝合缝地把棺材钉好了。
木匠老头唾沫四溅,眯起眼睛说:“人的寿命不在于年龄大小,有时候,收拾生命的正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死一般的寂静和空荡荡的黑暗笼罩着山村,夜空的星星仿佛也停止了闪烁。窑洞里放着一口黑棺材——这是年轻人与老人死后的区别。
姜寒梅出殡的那天,惊动了全村的人。还是寒梅进城时坐的那辆拖拉机拖着漆黑的棺材,在村里高低不平的街道上颠簸摇晃着转了一圈,缓缓地出了村,后面跟着几个稀稀拉拉送葬的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