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她眼睛里还闪烁着泪珠，但孙震波不知道她是委屈的泪珠，还是伤心的泪珠，或者是高兴的泪珠。过去她那圆润的红嘴唇，现在也几乎像凋零的花蕾一样，她无意中舔了舔嘴唇，便恢复了鲜红。
孙震波本来锋芒具有穿透力的眼睛也变得呆滞无神，他久久地端详着她，仿佛就是听上她一句谎话，他也愿当成真话。
姜寒梅的感情和思想像潺潺的溪水一样，在漫山遍野任其自由地想流到那里就流到那里的时候，她却没有找到自己最好的归宿。她感到生活前景的迷茫，仿佛重重山岭遮挡着她的视线，使她无法穿越。在跟孙震波交往的过程中，她知道他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一开始母亲同意，纵容她跟上他走，而现在母亲又要拆散她俩，这样前后的变化，使她没了主心骨。虽然母亲现在不让她出走，但拖住她的身，却关不住她的心，她的心仍然在城里，在这大山的外面。
姜寒梅想，这次走后还有机会见到他吗？此时，她的脸上绽放出会意的笑，阴郁的眼睛里包含着一种不用语言表达，就知道她想说什么的意思，她那柔情似水的心潮涌上来，决心要让孙震波搂一下自己的身子。
姜寒梅的父亲正在田里搂玉茭，连人头也看不见，只看见玉茭杆的晃动。她把锄头扔到地里，拉着孙震波的胳膊说：“咱到玉茭地里吧，在这里站的时间长了，别让村上的过路人看见说闲话。”
孙震波把自行车放好，跟着她钻进玉茭地里的深处，他俩站在地中央，被庄稼环抱、触摸着，饱吮着庄稼的清爽，无限感激着大自然赋予他俩生命的活力。
姜寒梅违背了自己下定过的决心，这会儿竟然忘却了笼罩着她那不愉快的阴影，她依偎在孙震波的怀里，呼吸也变得急促了，她的心怦怦地跳动的更为热切、猛烈了。她搂住他的腰说：“虽然我不能嫁给你，但为了我们的过去，我愿意把我的心给了你。”
孙震波悲伤之中又夹杂着一阵暂时的喜悦，慌乱之中有一种美好的感觉，他的心情顺畅了许多，脸上露出了笑容。当他的胸部贴住她乳房的时候，觉得有一股热流传遍周身，不由得想到如果寒梅能嫁给自己那该多好，那结果又是一番什么样的情景呢？
他突口而说：“寒梅，你还是嫁给我吧。”
姜寒梅气喘吁吁地说：“不行，那是不可能的。”
“我也知道是绝对不可能的，可我为什么还要说这些傻话呢？”
孙震波搂着她柔软的腰肢，看到她这么一副心神不定的模样，似乎想从犹豫的线上把她拉回来。他的手抚摸着她那两座山峰般高耸起来的乳房激动地说：“寒梅，我想死你了。”
“我也想你。”
孙震波仰起头看着庄稼地上空的蓝天，有一朵白云在慢慢地飘动，一瞬间，仿佛整个天地在旋转，眼前的事实叫他俩有一种恍然若梦的感觉，好像久别以后又忽然邂逅的亲人。他俩的身子很难站稳了，就紧紧地抱在一起，不顾一切地狂吻起来，尽情地享受着短暂的相聚，既不悔恨过去，也不忧虑未来，也许这几分钟的甜蜜，就成了他俩终生的幸福回忆。只因有了这块玉茭地的遮掩，他俩才像在天然的公园里那样放纵。
姜寒梅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近乎欢喜的叫喊：“美，真美呀。”
孙震波不知道她喊的美指的是什么，自己这样一个平凡而内心悲伤的人，到底能给她带来什么感受呢？他不明白，也无法理解这个少女的叫喊。而他只知道自己这时的内心也产生了一种美的感觉，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血液流动，如果要说是美死了，一点也不过分。
他俩久久地抱在一起，无人打搅他们，只有轻轻的山风吹来，才提醒他俩这是在野外，也只是这样特殊的地形和庄稼，才感到大自然中的阳光、空气是不可缺少的，他俩仿佛在另一个世界里，好像在这重山峻岭中只有他们两个人存在。
孙震波激动地说：“寒梅，这是你吗？眼前真的是你吗？”
“是真的，这就是我。”
这时，他俩仿佛不是现实中的人，宛如两个死而复活的人，他感觉到她那血液流动的肉体仍然是丰满的，激情燃烧的嘴唇依然是发烫的。噢，这确实不是梦。
姜寒梅闭上眼睛喃喃地说：“震波哥，这样的时刻总会过去的，一会儿我们就分手又回到了现实中，我愿它永远是一个梦那该多好呀。”
“寒梅，我们远走高飞吧，离开这穷乡僻壤的山村。”
“我也知道外面的生活很精彩，可我不能跟你走，父母看管的我很严，其实我是个不自由的人，在家里我是一只被捆绑的小鸟展翅难飞。到了城里，我也是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小鸟，还是飞不出去，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既然你把自己当成是一只小鸟，那你为什么不勇敢地飞呢？”说罢，他喉咙里好像被一团东西卡住了似的，他突然又想到，她飞出去自己也给她找不上工作，还不是让她回家种地。
姜寒梅觉得在庄稼地里待的时间不能太久，她把垂到胸前的头抬起来神情悲伤地说：“上地干活的人们一会儿就要收工了，咱们应该马上离开这里，你赶紧走吧。”
“那我再亲你一下吧，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亲你了。”
姜寒梅低声地说：“好吧，让我永远记住你的爱。”
孙震波的嘴唇贴到寒梅的嘴唇上，她的嘴唇感觉又热又麻，脉搏同时加快了速度，热血涌到嘴唇上，一下子变得更加滚烫，她抬起脚尖闭上了眼睛，本来沉醉的她，突然停了下来，暗自哀叹。
“寒梅，你怎么了？”
姜寒梅睁开她那发热的眼睛说：“你走吧，我父亲快过来了。”
孙震波确实满足了，在寒梅看来，虽然花过他一些钱，可自己一个清清白白的少女，让他又搂又亲的，在她身上乱摸，她什么也不欠他的，已经扯平了。
从此，这块玉茭地作为他俩最后一次情侣关系的见证，只因有了他俩这样富有浪漫色彩的故事，这里才变得具有纪念意义，若干年后，他们要是回忆起这个秘密，那是多么的幸福和温馨呀。
在这最后分别的时刻，虽然他俩对爱情都表现出了执着的追求，但是，世俗的势力最终还是把他俩分开了。任何一个人都可以看出，在他俩纯洁爱情的背后，隐藏着一种令人伤感的色彩，使人联想到似乎有一只黑手向他俩伸来。
孙震波的目光中本该有得意洋洋的神色，可是现在他一点也没有，他失去了这个世界上唯一所爱的人，即使岁月倒流，也无法愈合给他留下的深深伤痕。他俩手拉着手走出了玉茭地，眼前的山谷正是从这儿开始变得陡峭，羊肠小路也是从这里通向山外。
临走时，孙震波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寒梅那张可爱的脸，这一印象必定会在他今后的梦中再现。他迈着沉重的步伐推着自行车向山顶走去，心里自然自语地说，寒梅呀你真傻，你太幼稚了，太不成熟了。当他一人独处的时候，他的灵魂是空虚的，希望有另一颗心使他充实起来，可上天把他的人夺走了，从现在起，他又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他对寒梅再也不抱任何希望了，现在他倒觉得无牵无挂了，人一旦过分哀伤，就会变得麻木。这时，他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忘记了路旁芳香四溢的花草，他深邃的目光望着远方，连绵不断的山峰像波澜壮阔的大海涌来。
在崎岖的山路上他暗自伤神的想到，以前春梅骗了他，如今寒梅也抛弃了他，如果说春梅是一篇看不懂、难以理解的文章，那么寒梅就是一道深奥、找不到答案的数学题，要想琢磨透她俩的心事，除非他变成一个女人，可上天偏偏让他做了一个男人，如果下辈子再做人，他愿意做一个女人。
孙震波称赞过春梅的天资聪颖，也喜欢过寒梅的天真活泼，他也彼此谴责她们的虚伪和脆弱，并为此而感到难过，可是一个人的意识怎么也不能阻止客观的变化，生活是复杂的，每一个人都以各自不同的方式走在尘世的旅途中。
姜寒梅像丢了魂似的站在那里发愣，一直看着孙震波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山岭的掩体中，她才慢慢地向村里走去，并不时地回头看着他远去的方向，想知道以后能否再与他相见。她的心里不由得难过起来，面颊上滚落下一颗亮晶晶的泪珠。
上到山顶，孙震波看见绿草覆盖的地方很少，稀落的矮树点缀在荆棘丛中，这就是土地贫瘠的鲜明特征。令人能想到山里的苍凉和贫穷，而人在它的襁褓里却是这样的渺小。他的身影打破了山脊的轮廓，像一棵树似的挺立在山冈，转身看着山山岭岭上那数不清的小块庄稼地，像重重叠叠的翡翠一样，一个地区的景物，并不在于它本身的美丽，而在于人自身的感受。毫无疑问，他这次来找寒梅所抱的希望是把她带走，然而，事与其反，他却失望而归。都说爱情是美好的，可到了他这里为什么就不美好了呢？从此，他俩划出了一道无法填平的鸿沟。
孙震波远远地望着山沟里的村庄，仿佛有什么东西吸引着他，使他留恋不舍，毕竟这份爱是他半年多来的精神支柱。他深思冥想，竭力思考失败的原因，从山村的贫困到人的精神状态，从地形地貌到庄稼生长，他的思绪无止无尽，他能驱散困惑穿越迷茫吗？
背后就是一条阴森可怕的深沟，倒退两步就会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瞬间，他涌起了一个轻生的念头，跳下去自尽吗？以死来感动寒梅吗？让她掉下一掬伤心的眼泪吗？以这样的方式来证明自己对爱情的忠贞吗？这是一个愚蠢而危险的想法，还是一个惊天动地的壮举，以自己的生命到底能换来什么有意义的价值呢？这不是在战场上，倒下去牺牲的就是烈士，而在情场上倒下去的绝对不是英雄。历史上尽管有俄罗斯著名诗人普希金，为爱情决斗献出了自己年轻的生命，人们纪念他、赞美他，是他不朽的诗歌，而为他的徇情感到遗憾、惋惜。
孙震波不应该为一个女人轻生自毁，人在那里失恋，就应该在那里解脱，而解脱痛苦的唯一办法就是忘掉过去，人间何处无芳草，只要耐心去寻找。他这样安慰着自己，但始终难以驱赶心中的沮丧，其实，他并没有完全下决心去死，也许这里的风景能治愈他心灵的创伤，一切名贵的风景画都与这片真实的风景相差甚远，但这真实的风景却与死亡之地相差很近。
他一下子清醒过来，寒梅并不是为他活着的人，而自己也不是为了寻死才来到这里的人，他还年轻，一切可以重新开始，怎么能为一个女人而放弃生命呢？不，绝对办不到，决不做那些亲则痛仇则快的事情，年迈的父母还需要他赡养，美好的生活还得靠他去创造。
尽管这里是铸就他创伤的地方，可他还是一次又一次地来到这里，在天性和感情方面，他的心并没有和寒梅分开，在今后漫长的生活中，也许还能连在一起。一半忧愁中掺杂着一半悲伤，孙震波把青春中最美好的一段回忆，留在了这个山青水秀、风景独特优美的地方，而他的心上却永远留下了一片烟雾缕缕、弥漫不散的阴影。
孙震波慢慢地回过头来，看见山路蜿蜒直下，柔和的山风与阳光、景色融为一体，环绕在他的周围，山野里一阵阵悦耳的鸟叫声传来，那是自然界赋予人类快乐跳动的音符，他的心情状态却处于一种不愉快的时刻，显得沉默忧郁，满脸悲切。这个年龄人的脸色应该是红光满面，他却变得面色土灰，给他平常的相貌增加了一种冷静淡漠的美。他看着宁静的山野，挺胸抬头振作起精神，把那些不愉快的往事甩在背后，山路前面淡蓝色的天空，正潜伏着一种青色，象征着他妙龄年华、风华正茂的青春特性。
半个月后，姜寒梅当上了会计，坐进了砖场的财务室里。那铁皮做的保险门，明亮的玻璃窗，以及她那坐在干净办公桌后面的神气，实在令姑娘们羡慕。当她在砖场向姑娘们宣布要嫁给郑志福时，姑娘们都惊呆了，好像是中了魔似的围上来，眼睛都直勾勾地盯着她，一个接一个地阿谀奉承。这个说她有福气，不用以后再受罪了。那个说她可以坐着吃穿有钱花了，有的姑娘问她什么时候订婚，有的问她什么时候典礼，她固作镇静地都一一做了回答，但她的话句句说的含糊其词。姜寒梅听到别人拐弯抹角的称赞，感到非常羞愧，就越发无地自容了，她脸上的红晕不就是表明了这些吗？
一个姑娘机灵地说：“你嫁给了场长的儿子，这是你长得漂亮，别人可轮不上，你当上场长的儿媳妇还会看得起我们吗？”
“行了，别闹了，到时候我请客就是了。”姜寒梅冲出她们的包围圈走远了，背后的议论声和喧笑声连成一片。
姑娘们一边干活又一边嘀咕起来。一个年龄稍大点的姑娘说：“为什么偏偏是她嫁给了场长的儿子，而不是其他人呢？”
另一个姑娘说：“这有什么可奇怪的，人家的脸蛋长得好看呗。”
“我就不信，村上这样多姑娘哪个也比不上她？就数着她了。”
“那你说是为什么？”
“我说是她单纯幼稚，想得简单，这人呐，不能嫌贫爱富。”
“是呀，她也和我们差不多，也干过打砖的活，凭什么现在当上了砖场的会计，她的文化比我们高吗？她也是初中毕业呀。”
“就是，当会计谁当不了，不就是写几个数，会加减乘除就行。”
“你还得会数钱。”
那个只顾干活没有吭声的姑娘幽默地说：“你不会数钱，会不会花钱？给你找上个婆家你不至于连钱也不会花吧。”
大家高兴地笑起来。一个姑娘谨慎地说：“咱们小点声说，别让郑志福听见了报复我们。”
姑娘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听起来话都说的过分点，甚至是在嫉妒寒梅，但大家没有恨她，不知怎的大家就是恨不起她来。因为，她也是她们其中的一个，她们都希望从这里走出去的姑娘，生活的一个比一个好。姜寒梅就是她们的第一个尝试者，不也是她们值得骄傲的代表吗？姑娘们在手忙脚乱的干活中，低声慢气地念叨着，心里却在祈祷着自己将来的婚姻幸福美满。
姜寒梅本来就具有一种天生的资质魅力，再加上她的美貌总是引起别人的垂青，她就显得更为出众了。不管她穿着在砖场干活时的衣服，还是在城里孙震波给她买的衣服，或者是现在郑志福为她买的衣服，村上的人都会对她偷看几眼。她现在每天穿着干净时髦的衣服，再也不用穿那浑身溅满泥浆不成样子的工作服了，再也不用挥起木板打砖了。尤其是干活的时候出力流汗，连头发里都是尘土，那干活的难受劲就不用提了，哪个姑娘愿意在这里受一辈子，哪个姑娘没有美好的憧憬，哪个姑娘不希望找到一个好婆家，可这往前走的路谁也说不清是要怎样走的。
从此，姜春梅的脸更加细腻光滑，白里透红，她那手指也更加柔软纤细，数起钱来是那样娴熟飞快而准确，就像银行里的工作人员一样，一沓沓的钱从她手里经过，她知道这些钱是郑志福家的，最终也是属于她的。她每天坐在那里不是翻着帐本，就是按着那个发出普通话的电子计算器，那甜美的声音好像是从她口里说出来似的，她感到自豪，满足。
尽管她在钱堆里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但她和郑志福订婚的事情一拖再拖，结婚典礼的日子也无法确定，她一想到要嫁给郑志福就后悔，在她的心目中，孙震波就像一颗明珠，永远放射着耀眼的光环，她每每想起他，他的形象就占据了主导地位，使她久久难以忘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