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散文系列之一
珠池，那一片蓝幽幽的海水，三十余年来，一直奔荡在我记忆的脑海里，那样激越，那样闪烁，那样动人。就是那一片涌动的海水，幻化着我少年时代的影子，荡逝了我一段美好的时光，溶化了那一份诚实潇洒的汗水，沉积了那一份初谙世事的艰辛，而且激荡过五彩缤纷的理想……
那年我十五岁，踏着长满野草的小径走出了“花园”，走向那片蓝幽幽的神秘的海水。
从温馨的家到荒寂的珠池外海滩，摸约十几里地，弯弯曲曲的小路，穿过郊野的村庄和田畴，越过大片砂地而后进入一马平川的旧飞机场，然后跨上海堤，向大海走去。一路上，常常是风的吟唱、虫的鸣叫，时而伴有鸟的啁啾和狗的狂吠声。
赶海，常在夜间，那黑暗而漫长的夜路的尽头，便是黧黑的海堤、沙滩、泥滩，接着便是“哗哗”有节奏的喧闹着的海水。
海的形象和韵律是美好的，尤其是当夜空的点点星光和海边的片片流萤交融在一起的时候，还有那海潮的鸣声和海风的行吟。然而，有时候海的孤寂、执拗、荒凉与叹息，也会使你感到孤独失落、悸动不安，甚至不寒而栗！
我背着结实的大竹篓，满篓的星光伴我下了海。无论徒手摸蚶还是用手电筒或风灯在海蛎石上捉螃蟹，抑或推着虾耙在水不过胸的浅海里捕捞鱼虾，都盼望着丰硕的收获。
微亮的夜色中，那几近透明的沙虾闪着粼光，在虾耙网兜里活蹦乱跳，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饥肠辘辘了。于是，我禁不住从网兜里捉住一只蹦得很高的沙虾，往嘴里一咬，嗬，那份鲜美肥嫩，就连皇帝老儿都尝不到呀！
耙虾，常常要在浅海里用肚皮顶住耙把，加上双手一前一后地用力，吃力地在齐腰或齐胸深的海水里推走几个小时，才能收获少则一斤、多则几斤的鱼虾；有的时候则连一斤也捞不到，脑子里便会浮生“可怜大地鱼虾尽，犹有垂竿老钓翁”的联想。摸蚶，则往往要在浅水海滩上用钉满单车轮圈钢线的蚶耙吃力地推耙，或者在半人深的海水里半蹲半爬半泳，双手在海沙或海泥里不停地抓摸，连续五六小时弓着腰，有时累得连身子好久都站不直。但那份艰辛里也常常伴随着丰收的欢乐。然而，丰收的喜悦里也常有令人惋惜的遗憾。有一回，我双手同时摸到一对大青蟹，惊喜慌张之际，竟让它们逃脱了。此刻，我才感到左拇指又麻又痛──原来，大青蟹舍脱的一只大螯像大虎钳一样，死死地钳着我的拇指：皮破肉绽，鲜血直流，指头青紫，连指骨都被钳伤了！这只大螯，足足半斤重，结实异常，动用铁锤才敲破了它的外壳。我那拇指也烂了一个星期，才渐渐好起来。
在那些日子里，被水族咬伤或被贝壳割伤，是常事。就是受伤，仍连续几个钟头泡在海水里，并且不停地劳作，那份疲累、饥饿和寒冷，也够受了。全身皮肤泡皱了，海风吹来，便浮起片片鸡皮疙瘩。下起雨来，比泡在海水里还冷。白天，热毒的太阳将胸背和脸庞晒得通红，继而变黑，然后就大片大片脱皮了。
不管白天还是夜晚，掠海归家的时候，穿的都是湿衣裳，又饿又乏。海风吹来，凉透了心。于是，我们常常脱得只剩一条裤衩，擦干身上的水珠，便踏上归途。
哦，那少年生活的潇洒与浪漫，总是伴随着徒步涉世的辛苦与艰难……
——海水系列散文之二
从海里捕捞回来的水族，按理应当成为餐桌上的佳肴。可那时家穷，便只好让它们上市换钱，再买回粮菜和日用品。
于是，母亲或我便肩负着家庭的希望，将鲜活的水族摆上市，去换取他人的劳动成果。至于那些被我们昵称为“狮头鹅”的大海蚶，就常常用沸水烫熟后再卖。一角钱可买得三至四粒大海蚶，每粒足有一百多克重。为了卖得顺手，在我们口里，活血、利肝、健脾、补脑，都成了吃海蚶的益处；每每看着顾客蹲在一旁，小心地掰开蚶壳，噘着嘴巴美滋滋地吸食海蚶的鲜血时，我便由衷地微笑起来。自己的劳动成果能够为他人带来有益的享受，多有意思呵！有时候我想到：父亲、母亲和姐妹们也该享用享用呀！为了他们，我故意卖剩一些。母亲和姐姐不是想吃几粒补补血吗？
有些顾客常来光顾，熟了，便时有赊欠。我幼稚无邪，就相信他们，欠账的，我不开口讨，多数都能清偿；但也有品行不端的。有几个常客赊了账，越积越多，总是变着说法不还，最多的竟欠了五十多元钱。后来，我忍不住开口讨钱，他们也便失踪了，像孔乙己那样，令我着实痛心了好一阵。
那时候，尽管父亲辛勤劳作，尽管两位姐姐——一位十岁、一位八岁进厂织草席，但还是衣补食稀，四壁萧然。晚上，我和妹妹一起挤在小饭桌旁，在昏黄的煤油灯下读书。记得读初中二年级时，期末考试，门门五分，即满分。老师和几位同学受学校委托，携带喜报，敲锣打鼓到我家庆贺，母亲又喜又愁：“多谢老师和奴仔伙。家里六张嘴吃饭哪，阿宗往后不知还能不能读下去？”那年正是全国经济困难时期，父亲已经饿得水肿了，手指压在大腿上，凹下的手指印便久久浮不起来。父亲常将从粮店买来的照顾水肿病人的特供品——几块糠饼分给我们吃，可我又怎能吃得下呢？为了填饱一家人的肚子，母亲还常常领着妹妹和我到郊野里捡青菜叶、挖地瓜根。
尽管如此，我又怎能丢下心爱的书包呢？几家亲戚曾经议论让我辍学求生计，我流下了无言的泪水，我愿意半工半读呀！
为着我的去向，全家人围坐在一起。贞姐姐只读了一年书，如姐姐还没进过全日制学校的门，她们俩只读了几年夜校，而父亲则近乎文盲。生活忠实地告诉他们不能没有文化！他们一支持，犹豫的母亲也同意我继续读书了。那夜，父亲动情地讲了一个故事：乡里某佃农欠地主的田租，穷得实在还不起。某晚，地主让一字不识的某佃农带一纸条，说是委托他代送乡公所。佃农便欣然代送，岂料一到乡公所，便被抓了起来，原来纸条写着“来人欠租，即捕”的赫然字样。那农民自知目不识丁，只怨自己是青盲牛，于是束手就擒，连连哀叹！
从此，我更热爱生活，也更热爱读书。赶海路上，有时候，也念语文、背英语，思考数理化练习题，绊了石头流了血也不在乎。可海友们不理解，讥笑我怎么走着走着就愣神了。我挑着生活和读书两副担子，实在走得太累啦。以至有一回，我通宵掠海回来，吃完早饭便又匆匆上学，第一节课上数学，答完老师提问后，趴在课桌上便熟睡如泥了，连下课钟也听不到。老师问明了原委，轻抚我的肩头，望着我红肿的双眼，怜爱地、深情地说：“睡吧，多睡一会儿。”
课余，我依旧大步走在赶海的路上，日炎炎，夜茫茫，路漫漫，心悠然。
有累累丰收的时候，也有几乎空手而归的时候。可我，懊丧时也想起欢乐时，竹篓尽管轻飘飘，可生活总是充满沉甸甸的希望。像这无垠的星空满是灿烂的星光。
——海水散文系列之三
还是那一片蓝幽幽的海水，是它，像生活的一块丰碑，不仅铭记了我少年时代那段历程的艰辛与乐趣，而且镌刻了那纯真的亲情与友谊。正是这亲情与友谊，常常从精神上化解了劳累、饥饿、寒冷、孤寂与伤痛。
年关将近，鱼美虾鲜，蚶肥蟹壮。我和海友杜应林又披着夜色、冒着寒风去赶海。海堤旁，避风处，星光下，我们各自从腰间解开由水布扎成的布包，再打开布包里的那方干净的纱布，便露出炒进包菜叶的可爱的白米饭团。我瞪大眼睛惊奇地发现：除了常有的咸萝卜干和几小片猪油渣外，怎么又夹上两只香喷喷的熟鸡蛋？这是每年生日才能享有的待遇啊！妈，我知道快过年了，今晚又冷，您特别地照顾我。可妹妹病了，这两只鸡蛋应该她吃呀！我悄悄留在锅里，可您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又放进了我的饭包里呢？唉，无可奈何。阿杜，给你一只，吃吧，托我妈妈的福。你不知道，我妈这个人哪，只知道我们饿，从不知道自己饿。我粮食定量才二十六斤，可每月都吃过五十斤，还不是吃我妈和家里人的？他们不够吃，就吃地瓜根、瓜头菜尾……说着说着，我眼眶里真有点湿了。于是，我又想起了那脍炙人口的、古老而又常青的《游子吟》中的诗句……
这一夜我在海里格外奋力地抓捕。老天不负苦心人，我的收获亦颇丰，竹篓里密匝匝、沉甸甸的，心中踏实，喜气在眉宇间流荡。就在即将罢手的时候，右手似乎摸到粗粗的一团什么。倏然间，浑身一震，剧烈的疼痛从右手传来。我强忍着，本能地将那怪物抓出水面——虎仔鱼！松籽似的鱼体旋即证实了刚刚闪过的意念。不松手！复仇的信念驱使我以极大的勇气抓住虎仔鱼，狠狠地投进竹篓里。这时，我的右手已经红肿得像戴上了三双红色的橡皮手套，又热又麻，痛得抽筋，我真想喊声妈妈，大哭一场。忍痛的泪水无声地淌了下来。“撒尿冲毒，快！”阿杜明白发生了什么，急忙提醒我。这是掠海者公认的应急验方。我毫不犹豫地立起身，把尿撒在右手的伤口上，阿杜凑过来，又撒了一泡尿支援我。他的尿流又温热又足量又有冲力，冲在我的伤口上特别爽快。疼痛似有收敛，但仍在钻心。于是，我将右手深深地插进冰凉的海泥里，左手满满地抓了一把海泥，将右手背全敷上。在阿杜的帮助下，我艰难地走上了海堤，上堤的第一件事当然是复仇。阿杜手捏一团海泥，将我鱼篓里凶恶的虎仔鱼揉进海泥里，然后猛力摔在石头上，一次、两次、三次……我俩轮番猛力摔打！尽管那恶物早已一命呜呼，但我们还不解恨！
其实，在那风浪莫测、诡秘神奇的大海里，与我们为敌的又岂止虎仔鱼呢？汹涛怒潮、狂风恶浪不说，光那虎仔鱼之类刺人、咬人、钳人的水族便不少。记得有一句顺口溜：“一熏二虎三沙摩四金鼓五淡甲六蟹七棱八虾姑……”其中有“熏鱼熏着人，快备棺材板”之说，但比熏鱼更厉害的水族还有的是呢！不过，我们相信自己的运气，在好多年的赶海生涯中，始终幸运地没有碰上，只碰了虎仔、沙摩、金鼓、淡甲和青蟹，约摸百几十次吧，还是小意思。除此，海蛎石刮去一块皮，破瓷片割开一道口，锋利的贝壳划破手脚，这些更是司空见惯了。
有纯真的亲情与友谊温暖着，因此，面对那一片蓝幽幽的透凉而冷峻的海水，我和海友们的心总是热的。暖流常在少年的心中涌荡。
——海水散文系列之四
少年壮志不言愁。面对那一片蓝幽幽的充满魅力的神秘莫测的海水，少年人又会作何感想呢？
几度风雨，几度春秋，风霜雪雨搏激流；历尽苦难，痴心不改，少年壮志不言愁……那时候，虽然还没有这首激情澎湃的歌，可那岁月、那风雨、那情景又何其相似乃尔！
海水悠悠，时日匆匆，潮落又潮起。月亮从东边升起来了，她永生的恋人——潮水也伴随着她涨起来了。然而，为了母亲的微笑，为了生计，手运正佳的时候，真不甘心罢海呵。有时便忍不住挺身冒险，多抓个把时辰。我们自恃善于击水游泳，竟至有恃无恐了。我因此呛过水，但终于有惊无险。怕什么？我们有海友，那是牢不可破的铁的联盟！
但是，大海终归是无情的，常常是那样冷酷，不肯同你开玩笑。一位与我年龄相仿的海友，素以孤胆著称，不善合群，只求收获，不怕冒险，总是独自迈着汹涌的潮水弄潮赶海，这要鱼不要命的家伙，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深夜，被大海的怒潮卷走了。二十四小时后，人们才在妈屿口发现他那浮肿的尸身。可怜呵，他母亲就只有他这根苗子，一家人哭得死去活来。他死后，曾有一度，家里人再不让我赶海了。但我们海友有牢不可破的联盟，只要真诚合作，准能逢凶化吉、化险为夷。我用这个理由终于说服家里人，又风风火火地同海友们闯荡海水去了。
忘不了那年冬至后的一个夜晚，也是月黑风高、浪大潮急。赶海人看时辰，全靠天上的星星月亮，可乌云全遮了夜空呀。又逢手运正盛，实在依依不舍，而汹涌的潮水却越涨越快，海水已经漫到脖子上，这对个子较矮的杜应林威胁尤其严重。但他是一头勇敢的小海豹，从不畏缩。突然，身后一个大浪打来，阿杜立脚不稳，竟被推入两人多深的海沟带，紧接着一阵潮水急退，阿杜被滚滚的海沟流卷走了！“阿杜！”“阿杜！”我和另两名海友置安危于不顾，用爬泳急速地冲向阿杜，借着海潮回卷的势头和时机，三个海友奋力将阿杜拖出海沟流。我自己也差点儿被海沟流冲走，幸而他们拉了我有力的一把。
有海友便有海霸！海霸甚至比海沟流更凶险更可恶。这些无恶不作的痞子是不劳而获的寄生虫。他们体壮如牛，凶相似狼，常常披着赶海的外衣劫掠无辜的赶海人，尤以少年赶海者为劫掠的主要目标。我们多次被劫掠一空，稍有反抗，便拳脚交加，弄得空手回家还脸青鼻肿。力斗斗不过，只得靠智斗。经验也逐渐积累起来了。为了回避他们，我们时常不走堤顶走堤下，不走海堤趟海水。
那一夜，我和阿杜满载而归，心中欣喜，急急而又悄悄地走在堤坡下。怎奈厄运又来，碰上几个海霸！他们埋伏在堤坡上凹陷处，等待我们走近。我们的鱼篓越满，越像受惊的兔子，瞪大眼睛，竖起耳朵。忽然，我发现了几个黑塔似的身影在蠕动，急忙拉了拉阿杜的手，扳过他的肩头：“狼！快跑！”
话音未落，两人便卟卟返身猛跑。“站住！”几声大叫，海霸猛追上来，我知道堤上跑不过他们，便纵身跳进海里，鱼篓顺手一舍，认准下水方位后，就朝深海游去。阿杜不幸被抓住，满篓鱼虾被抢去不说，还重重挨了几记耳光和几个拳头。由于有所掳获，海霸们不再追赶我，扬长去了。阿杜伤心地哭泣着，我找到了舍弃的鱼篓，把一半鱼虾倒给了他，并再三劝慰他。谁知他哭得更伤心了……
历尽苦难，痴心不改，少年壮志不言愁。
光阴荏苒。如今，我的孩子也已经十五岁了，今年他考上了金山中学。我常鼓励他刻苦学习不言愁。
每逢我上饭店吃海鲜的时候，远去的那悠然的海风，那闪烁的夜空，那笔直的长堤，那闪闪的鱼篓，那澎湃的海水，那汹涌的波涛，便与眼前的霓虹灯、喷水柱、盆景、卡拉OK和空调机奇妙地交织在一起，不断幻化着、运转着。我百感交集，才下眉梢，又上心头，久久翻腾不息。
眼前，总是那一片蓝幽幽的海水……
——海水散文系列之五
我的老邻居蟹叔，不愧是地道的潮阳桑田汉子。他那一米七八的个头，赤褐色的大脸膛，粗壮的身躯和强健的四肢，充满了过人的力量、撼人的壮实与雄健的威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