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医生那里，要去做检查的科室太多了，我实在记不住。他还负责任地给我找来一位护士当导游，我踏上这家医院的“噩梦半日游”，领着我参观隐藏在旮旯胡同里的检验室。
我坐在护士台对面的长椅上，看着那些护士在那儿无聊鬼扯，给我当导游的护士捶打着小腿。临下班前护士给我一大堆化验结果，领着我回到三楼内科诊室。
我把检验结果递给医生，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我死死地盯着医生的脸，捕捉他表情的每一丝变化，我非常紧张地等着他对我的最后审判。千万别是……千万别是……医生双眉皱得越来越紧，我的双手也越握越紧，看到最后一页，他的眉毛就快拧在一起，我全身僵硬，后背如淋大雨，手心像握着一把水一样往下淌汗。
医生抬头看我一眼，然后又低头重新看结果。
“你一个人来的？”医生问我。
我心里咯噔一下，无数的念头、无数的画面将我淹没。“嗯。”我的声音很微弱。他继续翻看检查结果。医生谨慎地翻看每一页，我的心被唰啦唰啦的翻页声牵动着，随着声音不由自主地颤抖。
他终于合上化验结果，带着僵硬的笑容对我说：“首先，你要有个心理准备，毕竟你的病是器官病变，现在有几种可能：最轻的是器官炎症，你不咳嗽，也没有其他病症，我初步判断应该是这个……”
我急忙问：“那重的呢？是不是，是不是癌症？”
“但是呢。还是有百分之二十的可能是癌症。”医生上下打量我，然后接着说，“一你不咳嗽，二没有其他的并发症，所以呢你也不要有太多的心理压力。”
我脑子乱极了，不确定的两种可能，反复折磨着我。
“像你这样的病情，我们医院条件有限，单从现在的结果我还无法确诊，我建议你去附近的肿瘤医院做个更加详细的检查，我现在能做的只能是先帮你开些止痛药。”
医生边写药签边嘱咐道：“按说明吃，不要有什么压力。”
我起身接过药签，茫然地问：“我的病是器官炎症吗？
“这个你到那儿，做进一步的检查，据我的经验也就是器官炎症，积极治疗，没事儿的。”
我茫然地下楼划价、取药，药物说明上写着，适用癌症晚期病人。看到这几个字，我险些摔倒。给我开的药是针对晚期肿瘤病人的止痛药，这是怎么回事？我挪到大厅长椅那儿坐下，心乱如麻。强迫自己往好处想，假如我得的是癌症，随之而来的一切会瞬间将我击垮。
我浑身像散架一样地挪出医院，天愈发阴沉了，或许要下大雨。我得的是不是癌症？医生嘴上说得的病百分之八十不是肿瘤，那为什么给我开这种药，药瓶上明明写着针对肿瘤晚期病人，他还让我明天再去肿瘤医院做检查，也许我得的真是——脑子里突然闪过无数的画面，躺在病床上，我的葬礼，老无所依的父母，衣衫褴褛的宝宝，她会怎么办？再婚？孩子怎么办……我使劲地抽自己一耳光，不敢再任由自己这么想下去，我得努力让自己往好处想。医生不是说，基本上不是恶性病吗，给我开这种止疼药也许只是因为别的止疼药不够应付这种疼痛。对，应该是这样。但他为什么又说让我看开，抛开那百分之八十，还有百分之二十呢？
一切有如梦魇反复地折磨我，我停住脚步，坐在道旁栏杆上。天色暗下来，路灯亮了，就像一个个发着橘黄色光的萤火虫。天越来越暗，路灯发出的灯光显得明亮。我渐渐稳住了心神，自己在脑中造了一块白布，遮住纷杂的思绪，一切都还未定。那些绝望的胡思乱想简直像饿狼一样要把我连骨带肉地吞食殆尽。我得躲在白布后，强迫自己不再去想这些。
天已经完全黑了，城管下班了，路边摆摊的小贩安心地做起了小生意。不远处飘来各种街边小吃的香味儿，浓重的香味刺激着我的胃肠，肚子擅自叫开了。早上中午我一共也没吃多少东西，我起身走向卖小吃的推车，想买一套煎饼果子，一问价格，六块，我想掏钱，最后还是忍住了，回家吃更划算，还买冲锋衣，没长心的二货，难道看不见我的生活，连一套煎饼果子都算奢侈品了？这就是我的生活，我加快脚步往家赶。
开门前，我把医院开出的单据和药藏好，在门外做几次深呼吸，用力地拍拍脸，努力让表情看起来自然些。不能让母亲看出什么异样。打开房门，换拖鞋，去卫生间换上睡衣，母亲在卧室里陪宝宝一同摆积木，她刚堆起三块，宝宝就一把打倒，宝宝玩儿得非常开心。妻子在餐厅吃饭。我洗手漱口，脸上尽量堆出笑容。
我对母亲说：“你去吃饭，我哄宝宝，我不饿。”
我一再坚持，她才先去吃饭。
我抱起宝宝，仔细地看他。宝宝用小手指着床上的积木，意思是让我和他玩儿积木。我把他轻轻地放在床上，和他一起玩儿。我负责堆积木，宝宝负责用小手把积木打倒，每打倒一次他就会哈哈地乐上好一会儿。看着宝宝天真无邪的笑脸，那些凄苦纷杂的思绪再次撕咬着我，如果我得了绝症，宝宝以后怎么办？我曾经怪父母没有给我一个好的家庭环境，就别提我那可怜的童年时光了，如今我又能给宝宝什么？
我控制自己不让眼泪流下来，抚摸着宝宝，轻声地说：“宝宝，爸爸对不起你，你今后可怎么办啊？”他好像听懂了，用他的小手摸我的脸，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我一把抱起宝宝，紧紧地将他抱在怀里，妻子那种人怎么会理解我的心，她一直以为我不喜欢孩子，我只是想等我有了起色再要宝宝，我要给我的宝宝一个快乐的童年、一个幸福的家庭、一个有权利追逐梦想的人生。
我抱起宝宝，亲亲他的小脸。我断定我走了以后，妻子是会再婚的，宝宝可怎么办，今后一定不能让她来照顾宝宝，最好由父母照顾，至少他们可以在有生之年一直这么疼爱他。我感到恐惧，对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而且还这样肯定感到非常疑惑，这时我才意识到，我和妻子的感情被贫贱的生活揉搓得粉碎。
我再次调整自己，劝自己一切都没确定，一切都还只是可能。
母亲来接替我，让我去吃晚饭。
我跑到厨房盛了一碗米饭，拿起筷子，先吃几口，然后回到餐厅，坐在妻子对面。我刚吃两口，她就把饭碗蹾在饭桌上，我实在没闲心理她。我的无视让妻子猖狂，她站起来冲我大喊：“旅游我非去不可，我怎么就不能去？又不是只有我有小孩儿，别人也有，人家怎么都能去？”
我真的没有心情和她吵架，她可能以为我被她打败了，变本加厉：“我早就看明白你了，你就是懒，自己不想哄孩子，你除了欺负我，你还有什么能耐？现在家里还不是全靠我养活？”
愤怒直冲脑门，我把手里的饭碗狠狠地摔到地上，跳起来直扑妻子，右手死死地抓住她的脖子，把她按倒在凳子上。母亲跑过来，从后面拉住我：“干什么，你放开！快放开……”她怀里抱着的宝宝受了惊吓，哇哇大哭。看到宝宝的眼泪我愣住了，我的童年就是这样，看着父母大打出手，我这是怎么了，这究竟是为什么？我用力推开妻子，夺门而去，耳后传来妻子歇斯底里的哭声。
外面下着大雨，细密的雨幕扼住路灯发出的点点黄光，只留给我一片昏暗，将一切变得模糊。我拖着沉重的身躯漫无目的地走着，没有朋友，没有钱，连回家的房门钥匙都没有。我沿着街道一直往前走，一个失败的男人，我一无所有，没有希望，没有欢乐，只有困苦和愤怒。走到路的尽头，我只能沿原路再走回来，一直到深夜我才回来，要是有别的地方去，我再也不想回这个家了，这个地方让我一无所有。世界上只有一个地方是一无所有的，那就是我的生活，可是我又能怎样，我无计可施。
我轻轻地敲门，母亲似乎一直在等我，很快就打开房门。她的眼睛红红的，看到我只是摇摇头，没说什么径直走回房间。从母亲来了以后，我极力地控制自己不和妻子吵架，那一刻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完全被愤怒主宰了。我用毛巾擦了擦头发，换下湿衣服，拿着小手电悄悄地打开卧室门。妻子坐在床上，双手抱着腿。我没理她，给宝宝盖好被子，然后走到自己的小床边，整理被褥躺在床上，我现在非常不舒服。
她又抽泣起来，我瞥了她一眼，心里升起一股反感。
“你凭什么打我，你有什么资格打我？还算个男人吗？”妻子抽泣着小声说。
认识到结婚这么多年，我从没动过手，以前吵架两个人对骂一会儿，我就不理她了，冷战一段时间也就自然而然地和好了。自从有了孩子，我俩几乎天天吵，为了照顾孩子吵，为了钱吵，为了我的工作吵，为了我们为什么会过这样的生活吵，我厌倦透了，实在懒得理她。见我没回她的话，妻子哭得更大声，我冷冰冰地说：“孩子睡了！你是他妈。”
“我为什么不能出去玩儿？你凭什么打我？你算什么东西，你她妈还打我？”
熄灭的怒火又熊熊燃起，我腾地坐起来，看见睡熟的宝宝，才压下火气，用我仅剩的耐心和她说：“你出去玩儿，孩子怎么办？”
妻子理直气壮地说：“你和你妈两个人，怎么办不行？就是——”
我打断她：“妈有严重的抑郁症你不是不知道，只要有一点儿声音就睡不着觉，你走了，晚上孩子饿了，又哭又闹的，我一个人万一应付不了怎么办？”
“怎么就应付不了，你就是懒，我早看透你了。”
“那你天天晚上还叫我干什么。闭嘴。”我躺下，不想再理她。
妻子迟疑一会儿，又说：“一年就一次旅游！我想去玩儿，我想……压力太大了，我想放松一下，我太累了，我……”妻子在小声地哭泣。
听她前面说的话我想骂她，等她说完我悄悄地看她一眼，这样的生活我和妻子都一样，选择是要承受结果的，这些年妻子对我非常照顾，她从来没对我的选择表达什么意见，是我欠她一生幸福的生活。其实她就是那么个人，没什么心机。有时还一阵风，我语气软下来：“万一我不及时，就要母亲帮忙，我不想那样。”我感觉下腹跳动，我停了一会儿接着说：“你长心了吗，母亲身体不好还坚持照顾宝宝，你，你还想怎么样？”
我躺倒在小床上，不再理妻子，妻子也不再作声了。疼痛发作，我死死地抓着床边，才想起我还没吃药。我疼得全身瑟瑟发抖，床也随之发出颤抖。妻子听见了，可能以为我在哭泣，便过来安慰我道：“你不和我说，我也不太清楚你妈的病情，不去玩儿就不去玩儿吧，孩子要紧，你妈的身体也要紧，我不去了，你别这样。”
我无力回应她。疼痛犹如地狱的火焰烧着我的身体，良久才熬过去，我缓缓地爬起来，想要去吃药。妻子摸摸我满是汗水的额头，说：“你回来没擦一擦啊，快去擦一擦吧。”我起身去吃药，然后去卫生间用毛巾擦干身上的汗水。
我还在纠结该不该把自己的病情告诉妻子，回到屋里时，她已经睡着了，看样纠结是多余的。
吃早饭时，妻子问母亲用不用买些安眠药。其实我早就问过，母亲坚决不让我买，不是因为安眠药贵，她是怕自己像一个远房亲戚那样，万一熬不住了，一时想不开用安眠药自杀。母亲给妻子讲了这个故事，妻子没再说什么。等妻子上班走了，母亲狠狠地骂我一顿，让我控制自己的脾气。等批斗会开完，我告诉她今天还要去面试。临出门前，母亲还叮嘱我：“小雪要去玩儿你就让她去，孩子我照顾，你别惹她了，她白天上班晚上还要照顾孩子，也挺辛苦的。再说你现在没有工作，全家就靠她一个人。”母亲的意思我能听懂，自己儿子不挣钱，她在这个家里也感到压抑不舒服，我走在路上，脑子里乱极了，一边是我父母和宝宝，一边是我的病，两边搅和在一起，让我近乎崩溃，父母都是农民，只有我一个孩子，他们身体又不好，现在我身体又这样，再过几年他们要怎么活？宝宝怎么办？没想到我的人生竟是这样，残酷得只留给我愤怒，我能怎么办？
肿瘤医院离我家只有两站地，以前上班下班天天经过那里，总能看到很多剃光头的病人，有时也能看见有人在医院门口无望地哭泣，没想到我今天也会来这里报到。我鼓起勇气，走进肿瘤医院大厅。大厅里人头攒动，闹哄哄的如同菜市场让人心烦。排队时有人插队，我差点儿没揍他，要不是保安拉着我，我非打他不可。挂号的护士明显没有昨天那位护士专业，挂号的人排成了一条长龙，一寸一寸地往前蠕动，那护士的手和眼睛就像捡来的一样，按一下键盘看一眼，良久后终于排到我，挂号时我挂号本上什么也没填递给护士，被护士扔了回来：“个人信息要详细填写。”我拿起笔乱填一通，除了名字，其余没有一个是真的，都填上最易写的字，什么一月一日诸如此类。
我挤过大厅爬到内科诊室，这里人也多得要命，大家都拿号排队坐在门口长椅上。医院这么大就不能多安排几个医生？天天就想黑我们这些穷人的钱。我坐在长椅上，试着让自己冷静地面对病情，话虽如此，做起来谈何容易？为了能让自己冷静下来，我掏出手机胡乱地摆弄着。患者一个接着一个地进去然后出来，这里上演着人间的悲喜剧。
排在我前面的是一位和我年龄差不多的男人，他在里面没待几分钟，便拿着一沓单子走出来，看样是要去做检查。我站在诊室外，惶恐不安，一边焦急地等，一边不住地想，逃走！逃走！我下意识地转头看向楼梯，感觉自己就要抬脚逃开这个鬼地方，这时，扩音器里叫到我的号，随即一位女护士打开诊室门，冷冰冰地又叫了一遍。
我惶惶地随着护士走进诊室，坐到医生旁边，看着他那花白而整齐的头发，自己可能活不到一头白发的年纪了，隐隐酸楚立即转变成痛恨，痛恨生命的不公。医生拿起我的挂号本，扫一眼封皮，又看我一眼。
“刚才出去的病人，和你生日相同又同姓，真是少见。”医生一定看出了我非常紧张，才说些缓和我情绪的话。
“哪里不舒服？”
我简单地说了一下自己的病症，说得有些混乱，他很有耐心地听着。我把昨天的检验单子和挂号本递给他，医生只是把它们放在桌角，并没有看，接着对我说：“按理说你昨天刚做完检查，今天我不应该再让你重做。但是我得对你负责任。万一你昨天的检验结果有误差，造成误诊，先不说以后的官司，光说耽误你的病情错过治疗良机，后果不堪设想。所以我建议你还是别差那几个钱，再重新好好查一下。”听了他的话，我情绪稍微平复一些，但愿昨天都是在梦里。
医生对我的基本检查和昨天相同，然后也给我开出一大堆单子，让我去划价检查。划价小一千块啊，病还没开始治老子先要破产了，难怪医院的楼都那么高装修都那么豪华，都是用病人的血建成的，同样的机器同样的检查差价这么多。我在大厅的提款机里取了钱，接着爬楼去检查。大医院有个好处，各个检验科室离得不太远，只是今天也没给我配导游。两个多小时后我拿着结果去见医生。医生告诉我从目前的结果看，还有不确定性。又给我加开数项检查。又是划价、取钱、交钱。
实际上只有最后一项检查最关键，前面那些检查基本上昨天我都做过，有一种被医院算计的感觉，无奈谁让你生病的，这就是现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