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里只停留一晚，临行前我给铁环打电话告诉他小刀过世了，铁环悲痛得只说了几个字就挂上电话，很久才打过来。他声音沙哑，我们几兄弟里他和小刀关系最好。
我又返回井县继续找油锯的父母，依旧毫无线索，我不得不再回到圆心。天气闷热，我刚吃过泡面，穿着短裤、光着膀子坐在低矮桌子前。旅馆房间不大，一张双人床占了大部分空间，床对面的矮桌子上摆着电视机，很破旧，不知用了多少年。虽然开着窗，却一缕风丝也没有，屋内闷得像蒸笼一样。我对着电脑回忆那段时光，上腹部仿佛又开始疼痛。
曾以为只要我茁壮成长，
终有一天，阳光会像爱人抚慰我。
当我满怀欣喜地冲破泥土，
暴风雨前的闪电告诉我，
你只是一棵长在阴冷山坡上的小草。
那天是星期天，我去一家公司参加面试回来，坐在公交车上，腹部突然异常疼痛。之前也感觉到不舒服，但没有发展到疼痛的地步。
早晨我早早地起床，洗头、擦亮皮鞋、整理西装、熨平衬衫、系上最好的领带，我要以最好的状态去迎接这次面试。虽然我信用卡欠了很多钱，但为了能有一个良好的形象和心态，我还是打车去参加面试，我要以近乎完美的状态拿下这次面试。
我是第一个到面试地点的，二十五分钟后，才有人陆续赶来。我坐在会议室门口，想听一下面试官今天都问什么问题，毕竟今天是最后一轮面试，提前听见问题也是一种优势，等到八点钟，五位面试官先后走进会议室，可等了很久也不开始面试；上午九点多，面试还不开始，等了这么久，好多来参加面试的都已经走了，也没人通知我们今天面试是不是取消了，又过了一会儿，一位年龄和我相仿、西装革履的男人和一位浓妆艳抹的胖女人，在公司前台的陪同下，径直冲进会议室，“王叔叔好。”“哎，好，怎么把他交给我，你还不放心？”“王叔叔见笑了，他总是丢三落四的，我帮着点。”寒暄一会儿，面试开始，我坐在靠门口的位置听着里面几位面试官的提问，心中感到好笑，这些问题问过多少遍了，一点儿含金量都没有。不过面试官非常耐心，整个面试过程持续将近一个小时，面试结束后面试官亲自送他俩出来。“王叔叔请留步，今晚家父在汇仙楼订了包房，请王叔叔务必赏光。”“李处请客，我一定到。”面试总算开始了，第二个人进去了，听着他的回答和前面那个一样也就是混饭吃的，面试时间也就十几分钟，又进去一个，嗯，这个还行，他在里面也没待多长时间，也就几分钟，后来进去的，时间越来越短，看样这个位子是非我莫属了，我很是开心，这些人还真有勇气，敢来应聘这样的职位，在这样毫无压力的面试下，过自己这关还是纸上谈兵都没有清晰的思路，要是在实际工作中，面对山崩海啸的压力，真想看看他们如何面对。我和你们是不一样的，我有实际工作经验还苦学了十五年，眼前的美好未来让我欣喜。
终于轮到我了，我自信地走进会议室，坐在中间的面试官上上下下地扫视我几眼，连坐都没让我坐，就一句“你年龄太小恐难服众”，然后就叫下一位。我呆了一下，瞬间怒火中烧，看一眼那杂碎，做出一个狠狠的手势，“刚才那几个不就比我大个三四岁吗，你怎么不这样说？还省名牌企业呢，什么东西！”我把西服上衣脱了，领带摘了，气冲冲地走出来。
坐上公交车，还好有座，我嘴里小声地骂着那个王八蛋，我的希望转眼化成泡影，这时我杀人的心都有。还好公交车上没有几个人，要是这时有人惹我，我一定会控制不住自己。车子慢吞吞的，如同乌龟，一站一站地蹭着，刚要上立交桥时，我感到上腹部火辣辣的，接着变成一跳一跳的疼痛，疼痛感越来越强，右手用尽力气捂着腹部，左手死死地抓住前座靠椅，感觉脑袋一阵阵的眩晕。我不能在车上晕过去，我拼命地骂着那个面试官。在公交车上熬了很久，疼痛渐渐转为火辣的灼烧感，我才松口气，发现全身被汗浸透了，瑟瑟发抖。这阵子上腹部是不太舒服，我也没太在意，就是在意又能怎么样？我已经靠信用卡透支过日子了。
下了公交车，我消沉极了，怕家人看出我的失意，先坐在楼下的花坛边上调整一下，这些养狗的都没素质，花坛里和狗的茅房一样，我谩骂着把上衣穿上领带系上，等自己情绪平稳，表现出正常，才往家走，上楼时还想着自己这病，晚上是不是应该告诉妻子。刚爬到三楼就听见宝宝号啕的哭声，我加快脚步跑到家，冲进去看发生了什么，孩子怎么这个哭法。
宝宝想要妻子手里的手机，我进屋时妻子还在边发信息边教训宝宝，宝宝气得大哭。
我没好气地说：“你哄孩子上点心，孩子要手机玩儿，你就给他呗，要不就别让他看见。”我掏出我的手机递给宝宝，宝宝才止住哭声。
我言语中的愤怒惹得妻子很不高兴，大声冲我喊：“手机多脏啊，能给孩子玩儿吗？”
听见妻子的话我咆哮了：“你哄孩子就哄孩子，玩儿什么手机，你不玩儿手机能这样吗？你个二货。”
妻子也毫不示弱地冲我大喊：“你才有病呢，你知道什么，一进屋就冲我发火，看你这死出，面试准是又没通过，你自己没能耐，拿我出什么气！”
我一听这话，火气直冲脑门：“都是你，要孩子要孩子，你晚要一年能死啊，我今天这样是谁害的？”
“是你自己没能耐，我等你多少年了，你不还是这死样。”
听妻子这么说，我更加愤怒，“之前我和你说过没有，我们公司要换地方，跟没跟你说过，我还需要一点儿时间，你说啊？”
我仅有的理智也转为愤怒，我伸手就要去抓妻子。正在厨房做饭的母亲听到吵架声跑进屋里，用力把我拽出房间。
“你这是干什么，你就不能管管自己的脾气。”母亲开始数落我。然后又从我转到我父亲：“你们家的男人都这样，就和女人有能耐。”我站在那儿听母亲教训，妻子在屋里大号，好像自己受了多大的委屈。这几年她想起来就吵着闹着要孩子要孩子，说自己年龄大了，什么高龄产妇了，什么再过几年怀孕就危险了，等等，三天两头地闹。现在正是我努力的关键时期，我不想把精力分散到孩子身上。如果要了孩子我哪还有精力去追什么梦想，要孩子前妻子说什么苦日子一熬就过去了，尽量不牵扯我的精力，既然我父母身体都不好，到时候让她爸妈过来照顾，什么时间不都一样，等等。妻子用卑鄙无耻的手段骗了我，从她怀孕开始我就没有一天开心过，人家即将做父亲都满心欢喜，我却为了自己、为了孩子、为了这个家的将来，整日忧心忡忡。这些年，我和妻子根本没多少积蓄，假如没要宝宝就算我失业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小宝宝出生以后，开销加大很多。妻子的奶水不好，宝宝基本全是靠奶粉喂，现在的奶粉贵得吓人，妻子的工资只能勉强维持家用，稍有意外就要透支信用卡，无数次透支，这马上又要交房费，生活的压力让我喘不过气来。
母亲进屋去哄妻子，像往常一样说我不好、我不懂事之类的话。不一会儿，妻子的哭声小了，母亲出来看看我，问道：“面试得怎么样啊？”
我最怕母亲问这个，只好撒谎说：“人家叫在家等电话。”
母亲一听：“唉，那就没头啊！”
母亲走进厨房，我看见母亲关上厨房门那一刻的摇头，真恨不得杀了那个面试官，让他体会一下他的不公让我承受的痛苦。我把衣服换掉，将自己关在卫生间中，满腔愤怒无从发泄，我用拳头狠击墙壁，手上的疼痛让我稍微感觉好一点儿。双手抱着头坐在马桶上。我怎么又这样，从母亲过来照顾宝宝后，我什么事情都忍让妻子，母亲已经够苦了，原本在家时就有抑郁症，过来后见我失业在家，病得更加严重。我要控制自己不能在家和妻子吵，可现在我能怎么办？
母亲做好中饭，妻子先吃然后去哄孩子，母亲来叫我：“吃饭了，再等一会儿都凉了。”我硬着头皮从卫生间出来，母亲已经把饭盛好放在桌子上，她边吃边劝我管管自己的脾气，我低着头吃饭，闷声不语。
吃过中饭，母亲和妻子在房间里哄宝宝，我打开电脑成批地投递简历，刚失业时我要花几个小时，精挑细选地投简历，选自己合适的职位，现在有一个算一个，二十分钟就发了无数份。
我在网上查询上腹部疼痛的病因，第一个岔气，随后就越来越吓人，基本全是癌症，癌症？呼吸沉重起来，心情更加晦暗，逃开噩梦般的网页，跳看了一部电影，不知里面所云，游戏玩儿了几分钟，也没有丝毫兴致。什么也做不下去，索性呆坐在电脑前，看着电脑屏幕，机械地点着鼠标。
做晚饭时我迷迷糊糊的，炒菜时也不知道放了多少盐，一向口味重的母亲都说有点儿咸了，我尝了一口哪是有点儿咸，咸得都有点儿发苦。母亲吃完饭去换妻子来吃，我一直低着头不看她，也不和她说话，她也同样不理我，自顾自地吃着，我得的到底是什么病，不会吧，我要不要告诉妻子？
晚饭后，我刷碗收拾厨房。母亲和妻子在卧室里哄宝宝睡觉，等母亲满头大汗悄悄地从卧室走出来时，已经晚上九点多了，忙了一天，她终于能休息了。我还不敢进屋，怕吵醒宝宝，癌症的梦魇挥之不去。想看动画片分散一下注意力，强忍着看了半集恶俗的剧情，上腹部发热，我冲进卫生间，坐在马桶上，一阵阵疼痛袭来，比在公交车上更加严重。我滑倒在地板上，蜷缩成一团，双手死死地按着上腹部，昏死过去。等我醒过来，时间已过了午夜。昏迷时吐了一地，我换上干净衣服，将卫生间收拾干净，凌晨两点才到房里，看见大床上的妻子自顾自睡得和死狗一样，宝宝没盖被子蜷缩在一旁，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我忍了，给宝宝盖好被子，走到房间角落里躺到自己的小床上。
迷迷糊糊刚睡着，就听见妻子叫我，让我给孩子冲奶粉。我昏昏沉沉的，不想起来，希望妻子能下床去冲奶粉，让我就这样休息一会儿。妻子又叫了几声，看我没有反应有些生气，她厉声说道：“快起来，孩子饿了。”
我硬撑着爬起来，冲好奶粉。看着宝宝自己抱着奶瓶那可爱的模样，有一阵无法自持的心酸。
我悄悄地溜出房间，站在阳台上看着安静的街道，不知道何去何从，等宝宝睡着了，我才溜回房间，将奶瓶拿到厨房洗刷，再用开水烫一下。忙完这些事，东方已经泛白。我回屋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我也算休息了五个小时，昏迷两个小时，床上躺了三个小时。
宝宝每天大约六点钟醒来，他一醒，妻子立即把我整醒，让我看孩子，自己梳洗准备上班。母亲吃过早饭，再来换我吃饭，每天如此。我从房间里出来，妻子还在卫生间里打扮自己，我放慢吃饭的速度，想告诉她最近我上腹部一直不舒服。
妻子坐到我对面，我刚要开口，只听她冷冰冰地说：“我们公司过些日子要去漂流，就三天，我要买些东西。”
见我没言语，她又说了一遍，语气加了几分怒气：“你聋了，听见没，我要买冲锋衣。”我一听顿时火冒三丈，把手里的筷子狠狠地摔向桌子，筷子弹飞出好远。
“还就三天，长心了吗你，你走了孩子晚上谁照顾，你——”我用手指着妻子的鼻子。
妻子也把筷子摔向桌子，冲我喊道：“怎么就不行？人家家里也有小孩儿，人家就能出去玩儿，我为什么就不行？你和你妈两个大活人还照顾不了一个小孩子？”
一听这话我猛地站起来，母亲听到我和妻子的谩骂声，赶紧抱着宝宝出来将我拉住，否则我可能真的要动手了。妻子摔门而去。
母亲说：“小雪要去玩儿，你就让她去吧，晚上我自己照顾孩子，不用你管。”母亲抱着宝宝走回卧室，我一个人站在客厅里。真想把饭桌掀了，我用尽力气将拳头轰向墙壁，好一会儿才克制住自己的狂躁，将碗筷刷好，桌子收拾干净。
逃出家，坐在花坛边上，想打电话大骂妻子，骂她不懂事，骂她自私，骂她愚蠢。拿出电话我犹豫了，那个二货就那样，天真得近乎愚蠢，别人放屁她都当真，脑子里除了自己什么也想不到，我母亲晚上睡不着觉，你她妈瞎啊？在心里骂了一阵后，我只能无奈地收起电话，要是那样这事还能有头吗，母亲又要跟着上火了，唉，妻子就是那么个人，骂她有个屁用？我捶了捶自己的头，想让自己冷静一些。
妻子还让母亲照顾孩子，母亲完全是为了我这个没用的儿子才苦撑着。我经常看见她一手扶着墙，一手捂着胸口，表情十分痛苦。她晚上休息不好，白天又劳累，要是在正常家庭，像这种情况早就该去住院治疗了，因为我这个没能耐的儿子，她还要照顾孩子做饭洗衣。我从来不愿意承认自己无能，要是别人说我无能，我会大发脾气，但今时今日，现实残忍地证明我是一个连家都养不了的无能之辈。以前我为了梦想拼命地努力，我看不起那些无能之辈，不屑与他们同流合污。为了理想我拼命学习。在孩子降生之前，我完全为了自己的梦想活着，脑子里天天构想着我的未来的蓝图，我在寻找机会等着实现梦想的那天，到时候一切都会得到完美的解决，不论是我家，还是我父母的家。我的一切被生活捏得粉碎，我不得不面对现实，一个无能男人的生活。一切本来是可以避免的，但是现在我深陷泥潭——我都不敢去想自己的病情，怕自己被恐惧压垮。假如真是癌症……一切如同梦魇……
我决心下午去医院，中午和母亲说我下午要去面试。逃出家门时天阴沉沉的，大概和我的脸色一样，偶有微风吹过，给沉闷的天气带来些许烦乱。我先去银行取钱，看柜员慢吞吞地工作，我就来气，我没好气地用信用卡取了一千块钱，凭条上显示我已欠了不少钱，我将那张凭条用力地揉成纸团，随手丢在路旁，要是欠下的债能这样一弃了之多好。
我来到离家不远的一家小医院，这里的检查费应该能低一些。大厅挂号处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几个值班护士坐在玻璃窗后面玩儿着手机。
我问护士：“上腹疼，挂哪科。”护士脸上瞬间闪现龇牙一笑，然后笑容像被一巴掌打掉了似的消失了：“内科。”
她收了钱熟练地点了几下鼠标，撇出一个挂号本，拿起手机不再理我。
我缓步爬上楼，仿佛身上压着千斤重物，每一次抬腿都要抽动全身力气。找到内科推门进去，医生正趴在桌子上小憩，见我进来面无表情地问：“哪儿不舒服？”
“这里，”我指着上腹部，“前几天只是有点儿咝咝啦啦的疼，昨天开始非常疼，像刀剜似的疼。”
医生上下打量我一番，表情异样：“躺这儿。”说完站起身，让我躺在旁边的检查台上，用听诊器听了听，然后非常轻地按我的上腹部，问我：“疼吗？”
“不疼。”
他又稍稍加了一点儿力道，问我“疼不疼”，我摇摇头。
医生扶我坐起来，自己坐回桌子后面，拿起笔在挂号本上写了满满几篇。
“我刚才只是简单地检查一下，初步判断你是脏器病症，你有个心理准备吧，也别有什么心理负担，先去划价。”
我拿着挂号本还有一小沓票子，到楼下划价，还是那位护士。我走到玻璃窗前。打断了她的手机时刻，她非常不情愿地对我亮出刚才那招牌式的笑容，取走票据，用眼睛扫一眼票据，熟练地敲打着键盘。十几秒钟后，她头不抬、眼不睁地来了句“五百六十块七毛”，我掏钱撇给她，她迅速地找零，然后又躲进手机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