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子杀了人之后,脑子反而清醒了许多。他没有打算逃走,拿出手机自己打电话报了警,随后,他拎起那只杀人的凳子,走到屋子的里角默默地坐下,看着医生护士过来抢救倒在地下的人,很平静地等着警察的到来。
卫东说到这里已经大声地哭了,边哭着边说:“冬子怎么这么傻啊,杀了人还不跑,在那里等死,怎么这么傻啊?”
我想安慰卫东,有些事没有经历过的人是无法能够理解的。能跑到哪里去呢?哪里才有安全的地方?
以前我在做长途客运的时候曾经杀死过人,是老板帮着我以正当防卫的理由打赢了官司,上一次伤了张继兵,我以为他活不成了,虽然是张继兵强奸未遂先开的枪,理应说我又是正当防卫,可我很担心再来一次这样的理由没有人再会相信了,我不想坐牢,不想等死,我用尽了方法逃亡。可是,逃亡的路真的就那么好走吗?我尝试过我知道,与其揪着心四处躲藏,遭受着来自于心灵与肉体多方面的磨难,受尽非人的苦,最终成功脱逃一生不被抓获的有几人?还不如一开始就不逃,少受那些罪,躺在大狱里面听天由命来得爽快。
我的胸口一阵紧似一阵地绞痛,一种揪心和一种无奈交织在一起,仿若明知道前进一步就是深渊,摔下去将会粉身碎骨万劫不复,我却眼睁睁地看着冬子走向前,无力拉扯兄弟一把,这种痛苦比我自己跳下去还要难受。
我为冬子惋惜,今年才二十六岁啊!美好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为了这一次冲动走向人生的不归之路,真的很不值得啊!好兄弟,你为什么就不能冷静一下,为什么就非要用这种过激的手段来解决争端呢?你现场有人证,医院也有医疗证明,你完全可以摆脱他们对你的诽谤和讹诈,你干吗非要用暴力?暴力能够解决一切问题吗?
不值啊!
一点儿也不值得啊,我的好兄弟!
我此时说不出的冷静,本以为我也会像卫东一样痛哭不止,可是,我的眼泪只是停在了眼眶里,却怎么也流不下来。
等卫东稍微平息了一点儿,我问卫东:“死了几个人?”
“三个,那个警察和用凳子砸冬子的小青年当场就被打死了,另一个中年人后来也没有抢救过来。还有三个人重伤正在医院抢救,其他两个轻伤的已经没事了。”
“唉!”我叹息了一声,完了,彻底完了,杀死那么多的人,即使正当防卫也是防卫过当了。我不懂法律上的条文是怎么说的,但我想,这样的伤害案要想生还的希望实在是太小了。
我再问卫东:“你刚才去冬子家,他的父母还好吗?”
“他的父亲本来就有脑血栓,听了这事以后当时就晕倒了,送到医院里抢救才好过来,冬子的妈妈和妹妹在照顾着。”
我说:“你去安排两个兄弟帮着照应一下,不能让他的家人再出意外了。”
“好!我这就去。”卫东答应着,泪眼汪汪地看着我,说:“森哥,一定要帮帮冬子,他不是坏人,他不是故意杀人的,他要是死了,他的一家子可就全完了啊!”
“冬子是我们的好兄弟,我会尽力帮他的。”我望着哭成泪人一样的卫东,只能这样来安慰他了。现在我们面对的不是社会上一般的小混混,不是一顿拳脚几句呵斥就能解决了的事情,法律是无情的,它有时冷酷的都分不清好与坏,分不清谁是它真正应该保护的弱者。我只能尽我的能力来尝试一下,但我明白出现转机的可能性实在是很渺茫。不管怎样,我也要试过了才知道,才无愧于兄弟们对我的期望。
卫东擦去了泪,安排兄弟们照应冬子的父亲去了,我靠在座位里调整了一下心情,拿出手机给陈队打去了电话。电话一接通陈队就对我说:“木森,这事闹得太大了,已经惊动了省公安厅,现在省里和市局一起来过问这件案子,我们分局刑警大队只能协助调查。”
我问:“怎么弄出这么大的动静?”
陈队说:“连杀三人,重伤三人,轻伤两人,这在我们市甚至全省,也是很多年没有遇到的大案,你说怎么能不惊动到上面?”陈队叹息了一声,惋惜地说:“冬子的脾气太火爆了,原本是助人为乐救人的好事情,结果造成这么大的伤亡,太不值得啊!”
我忙替冬子辩解说:“他这也是迫不得已被逼无奈才下手的吧?”
陈队也说:“谁说不是呢?我们接受这个案子调查的时候,全体干警都很为他惋惜。其实,他当时不那么冲动,退一步来说,即使被那个死去的警察带到了警局又怕什么?现在警察可不是当年可以由着性子来,再说还有这么多朋友在警局工作,他一个基层片警能弄出多大的动静?弄得过分了马上就会踢出警局,他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那份能耐的。冬子这样做太不理智了,现在弄成这样再想挽回恐怕不容易,我这里会秉着事实情况向上报送侦查材料,你和郝总再考虑一下,看看能不能聘请律师判一个死缓,兴许他的这条命尚能保住。”
最后陈队说,这是上面关注的恶性杀人案件,能保住性命的可能性几乎为零,让我在打这场官司之前要有这方面的心理准备。
我和陈队通完电话以后,又给老板打过去,老板还没有休息,听说冬子杀了这么多的人很震惊,连续说出许多遍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稍停了片刻老板说:“我来问问律师还有没有希望,你马上也过来一下。”
我到了老板办公室,老板满脸的愁容深陷在沙发里,等了一会儿,老板的法律顾问孙律师赶来了,我又详细地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孙律师紧皱眉头半天没有说话,思索了许久方说:“这个案件几乎没有一点儿打胜的把握,这样吧,今天太晚了,我回去再仔细琢磨琢磨,明天再和擅长打刑事官司的律师商讨一下,看看还有没有突破口,哪怕按照司法程序先拖一段时间,只要不立即执行死刑,人还活着就会有扭转的希望。”
我明白孙律师只是对我的一种安慰,但我仍不死心,问:“能够判为死缓的可能性有多大?”
孙律师苦笑了一下,实话实说:“从目前来看,一点儿可行的办法都没有,很难啊!我打刑事案件的官司不擅长,等我和其他有经验的律师再仔细研究一下,尽力争取吧。”
老板也对孙律师说:“只要有一线希望,也要付出最大努力,花钱不是问题,需要聘请专业律师的事,就拜托你帮忙了。”
孙律师说:“郝总你放心,我会尽力的。”
等孙律师走了以后,老板对我说:“木森,你也别太难过了,事情走到这一步,只有尽量努力争取一下,实在不行也只好听天由命了。这是一个教训,凡事不能冲动,今后人生的路还长,还有许多坎坷需要我们去面对,也会有许多美好的事情值得我们去拼搏,你要振作起来,你的那一帮兄弟们只有看着你振作了,他们才会从这痛苦的阴影里走出来。失去了一个好兄弟,不能再让其他人消沉下去,敢于面对一切,带领一帮兄弟们过上好的生活,才能对得起这么多的人对你的信任啊!”
我理解老板对我的这份关怀,我使劲点了点头,告诉他:“郝总你放心,我会带好这帮兄弟,不会影响工作的。”
老板站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说:“好!有你这句话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等着明天看看孙律师怎么说。”
我站起来与老板告辞回到红楼,许多兄弟们都在工作间里等着我,我问卫东安排人去照顾冬子父亲了没有,卫东说安排了两个兄弟轮流去了,我对兄弟们说了老板正在聘请好律师来打这场官司,相信冬子会得到上天保佑的。我没敢告诉兄弟们胜算的几率几乎为零,我怕大伙儿实在接受不了这个结果,等事情过去一段时间,再让兄弟们慢慢接受这个事实吧,说不定孙律师他们会想出一个好的办法,真有那一天,我跪下给他磕头感谢都成。
第二天我等了一天也没有等到好的消息,我想去见冬子可警察说这时候还不可以与他见面,我打电话给陈队,陈队说现在案子不在他那里,他会尽快帮我安排见面的。我去看望了冬子的父亲,老爷子仿佛一夜间苍老了许多,原本尚有几许的黑发,此时全部成了白色,老母亲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两眼通红泪水始终就没有干过。
我嘱咐在医院照应着的兄弟,一定要用心看护,兄弟说:“森哥你放心,冬子对我们都很好,他的父亲就是我们自己的亲人,现在冬子有难,我们会好好照顾他的家人的。”
我走出病房,把事先带来的一点钱打到老爷子的住院账户上,老爷子是退休职工有医保,但前期治疗还是要花钱,我给他钱他不会收的,只好给他打到账上,先帮他垫付一下医药费。我能帮冬子的只有这些,再大的忙我暂时也帮不上。我已做好最坏的准备,万一冬子不幸走了,他的家人我会永远照顾下去,我要让兄弟放心的走好,他的大哥不会抛下他的家人不顾的。此生他是我的好兄弟,来生我们还是好朋友!
等了一天,终于有机会和冬子见面了,在看守所那间熟悉的会见室里,我见到了让我日夜牵挂的兄弟。一天多的时间不见,原本开朗豪气的冬子不见了,他明显憔悴了许多,沉重的刑具困住他的手脚,时刻提醒着我,这是一个杀人嫌疑犯,他未来的命运已经不属于他了。看着他垂头丧气走进屋子,这一刻,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只有我能够理解他此刻的心情,这让我再次想起了我曾经有过的类似经历。
冬子看见我顿时嚎啕大哭,他痛悔地说:“森哥,我不甘心啊,就这样走完一生,我活得太窝囊了,我好后悔,好后悔啊!”
我很想伸出双手搀扶兄弟一把,即使不能给他一点儿生存的力量,哪怕传递一份安慰也好,但这里是重刑犯会见室,一道冰冷的隔离网挡住了我和兄弟之间的亲密接触,我只好忍着满心的悲痛,说:“好兄弟,郝总已经给你聘请了最好的律师,我们会尽力做。”
冬子埋头痛哭,好久以后摇了摇头,张开泪脸望着我说:“森哥,替我谢谢郝总,不用再麻烦了,我知道我的罪过难以饶恕。一切都已晚了,我不再幻想能够活着走出去了,不再幻想了,一点也不幻想了……”
冬子絮絮叨叨地反复重复着这句话,每吐出的一个字都重重地砸在我的心上,可我无能为力,我的心如他一样的绞痛,如他一样的绝望,我说不出一句可以安慰他的话,每一句要说出的话都被我咽了回去,我知道无论怎么说都无法掩饰面前的现实,都会显得那么的苍白无力,唯有两行清泪能够陪着我的好兄弟一起度过这刻骨难忘的时刻。
停了一会儿,冬子问我:“我的父母好吗?”
我说:“兄弟你放心,他们都还好,我安排了兄弟们在照顾着他们,只要我木森还在,我会像对自己的父母一样看待两位老人家。”
“谢谢你森哥,这辈子我不能跟着你了,假如有来生,我还是你的兄弟!这一生中我最值得庆幸的是跟了你这样的好大哥,下辈子我愿做牛做马来报答你!”
会客结束的时间到了,冬子忽然跪在地上,“咚,咚,咚!”给我磕了三个响头,抬起头时,眼里已经没有了泪水,露出了很真诚地笑容,说:“感谢你森哥!我走了,愿你和兄弟们一切都好!”
说完,未等我回答,冬子毅然转过身,抬起双腿蹒跚着走了,铁镣拖在坚硬的水泥地上的声音,久久的在我的耳边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