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病房，孙铁暗吃一惊，杨子厚已变得快认不出来了，口鼻完全歪到了一边，用面无人色来形容一点都不过分。一瞬间，孙铁有种杨子厚被人施了魔法的感觉，吊针的瓶瓶线线似乎都带了妖气，将他的灵魂捆死了。他突然生一种恐惧，咬着牙使劲吸一口气才回到现实中来。准备好的话全忘了，半晌才弯腰问道：“老杨，你还认得我吗？”
话一出口，他就悔了，怎么口气好像在试探一个人死了没有！而杨常委，几天前还是个硬铮铮的大活人，还押解着造谣的人来回跑，还有许多计划，看他的样子，仿佛再过一百年也不会变，却不料转眼就成了这样。
他等着，却没有反应。又问：“老杨，杨常委，我是孙铁。我来看你来了。”
好一阵，才仿佛从非常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一点回声，杨子厚嗓子里轻轻地“咕——”一声。一只眼皮好像动了一下，随后就又陷入了深深的沉寂。
孙铁无法确定他是听到了什么，还是什么都没听到。等一阵，又问：“杨常委，你感觉咋样？”
这一次，则连一点反应都没有了。孙铁呆着，不知该咋办好了。护士道：“两天都没说话了。也没吃没喝。就靠盐水和葡萄糖维持着呢。朱常委来过，也是啥话都没有。现在都不知道……有没有知觉？”
孙铁见护士当着病人的面就这么说，轻哼一声制止了。护士也意识到了，轻轻吐了下舌头。
孙铁使个眼色，和护士出来了，在走廊上问了问情况，又回去在杨子厚耳边说：“杨常委，你好好儿休息着，好好儿配合医生治疗。会好起来的。你不要有思想负担。小杨没关系，好着呢。你也放心。过几天就没事儿了。”
杨子厚像石头一样沉寂着。
孙铁心里很不是滋味。来时对他的怨恨被复杂的哀怜代替了。他感到为难的是，该不该让杨红砚来看一看她爸？按常情，应该，很可能这是最后一面了。可她还在隔离之中，他要是提出来，曹豹他们会不会找他的茬儿？更为难的是，杨红砚的隔离审查还是她爸一手造成的，她要来看，思想上会不会受刺激？再说，杨子厚毕竟是她爸，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这个样子叫她看好不好？这对她可是个双重的打击啊！
他拿不定主意，决定到杨红砚那儿去先看看情况再说。
本来，他以县委副书记的身份去看杨红砚别人也说不出什么，但他想，自己和杨红砚的关系比较近，还是不要给别人落下话把的好。于是，他找到鲍日曙，说：“鲍主任，杨红砚最近检查得咋样？思想转过弯子来没有？咱两个去看看。”鲍日曙明知他是借故去看杨红砚，却也不敢说什么，只得跟着一块儿去。
几天不见，杨红砚瘦了好些，脸儿也有些黄。见孙铁来，她脸上刚露一点喜色，见鲍日曙跟着，立即又换了冷傲。何玮婉不在，杨冰给两人搬好椅子，一人面前放一杯茶，知道他们有话要说，悄悄关上门出去了。
有鲍日曙在，孙铁只得扳着面孔，讲一通要好好检查，深刻认识，争取从宽处理等等废话。杨红砚是明白人，装出消极对抗的样子听着，脑子里却在紧张地活动，捕捉着他话里的信息和余味，猜他此来的真正目的。
鲍日曙是存了戒心一起来的，也很仔细地在听孙铁的每一句话。大部分确实没有听出什么不对，有的他也有疑惑，感到不应该说，但孙铁是副书记，他既不能制止，又没有足够的智慧把话题引过来，只得心里乱七八糟地思谋着，等曹兀龙回来再汇报给他听。
何玮婉推门进来了。是杨冰告诉了她，孙书记和鲍主任找杨红砚谈话，才赶来的。她从桌上一沓纸中找出杨红砚写的检查给鲍日曙，鲍日曙看了一眼，递给孙铁。孙铁略翻一翻，见写得很简单，没什么要紧的话，放心了，仍给鲍日曙去看。鲍日曙双目似钩，恨不得从纸中钓出杨红砚的思想或她反革命的证据，及至翻阅一过，见全是可说可不说的废话，实质性的东西一些没有，心里便有了想头。本想说几句，见孙铁还在说，少不得忍着。等孙铁讲完，他又觉时机已过，接不上话茬儿，只得放过一边不提。不过，不提是不提，心里却颇不是味。
说一阵公事，渐渐扯到生活起居上，孙铁问饭是怎么打的？何玮婉说：“是那个小杨打来和杨红砚一起吃。”孙铁听了说：“老何给小杨冰说，以后打饭让她和杨红砚一起去，两个人的饭不好端，一起打来吃就行了。——你说对不对？”
后一句话他是问鲍日曙的。他的意思是，不要看得太紧，让杨红砚有到院子里走走的机会，一来呼吸些新鲜空气，二来也可以看到朋友们，心情可能会好一点。鲍日曙却想，杨红砚是隔离审查，却叫杨冰端吃端喝，还成小姐了，忙点头：“对，对，两个人一起去打，叫小杨注意点就行了。”
孙铁还要说话，听门外小车响，他心里惦着文戈回来了，对何玮婉说：“你出去看看是不是阮常委回来了？”何玮婉答应一声出来，站院里看。
果是阮常委和文戈回来了。阮常委往办公室走，文戈却匆匆过来，仿佛没看见何玮婉，直冲冲就往杨红砚屋里冲。何玮喊一声，他像没听见，还冲。何玮婉急了，紧跑几小步，一把拉住说：“你不能去！小杨隔离审查了！”
文戈见何玮婉拉他，也急了，又不敢使劲儿，怕把她推倒，不使劲又甩不脱，急得脸都红了：“我说句话1何玮婉拉住不放，悄声说：“鲍主任在里面16、“三步走”计划
原来杨红砚被隔离审查的消息，肖宗泉在电话上告诉文戈了。他本想趁刚从乡下回来，假装不知道，闯进去说几句话，别人追问他也有托词，不想却被何玮婉拦住，他不能解释，装作没看见，喊他，也装没听见，谁知这么不巧，鲍日曙却在里面。他叹口气，傻了似的呆站在院子里。
何玮婉问他们都跑了哪些公社，文戈没听见，反问何玮婉：“小杨怎么样？”何玮婉见了，故意笑着说：“不要紧，没关系！看把你急的！”
鲍日曙开门向外探头，见文戈和何玮婉在院里，问：“文秘书回来了？阮常委呢？”
文戈见杨红砚的门开了，急忙往里面看，希望能看杨红砚一眼，却只隐约看见孙铁。匆忙间，他向前走一大步，故意大声说：“哦，阮常委回来了！我们今天从草庙走的！”
作为对鲍日曙问话的回答，这未免太慢，声音也未免太高。但文戈的本意在让杨红砚听到，是对她的抚慰，也就顾不得别的了。
孙铁听到声音，出来跟文戈打招呼：“小文回来了？一会儿你到我屋里来，我有个事儿要找你。”文戈答应，听杨红砚屋里“当”的一声火钳碰炉筒子的声音。别人没在意，文戈心里却清楚，这是杨红砚回答他呢。她因为在隔离中，不能说话，只有用响声通知他，她听到他的声音了。文戈心里稍稍得些安慰。
孙铁结束了谈话出来，和鲍日曙分手，与文戈一起往后走，见文戈满身满脸灰尘，笑说：“你还没洗吧？小杨不要紧，你放心。我刚进去谈了谈，安慰了一下。情绪基本上稳定下来了。没关系，谁还不栽跟头，不受挫折？毛主席当年也不是一帆风顺。走，到我那里去，我有话要告诉你。”
到农办门口，马宏雄出来了，问文戈“回来了？”一边伸手来和文戈握，眼睛却看着孙铁：“孙书记，我们农办老没人，你说咋办呢？说起来五六个人呢，都抽去下乡去了，用得着了一个都找不上。好不容易调了个李锦竹，我刚用顺手，这又叫曹书记带去了！书记、常委下乡应该带办公室的人，咋老是欺负我们农办沙？我们也有我们的工作，老叫我当光杆儿司令怕不是话吧？”
孙铁笑说：“农办、办公室都是常委的秘书班子，不要分得那么开嘛！书记、常委下乡带农办的人，说明农办的人有水平，说明你马主任培养出人才了！有什么不好？也是对你的工作的肯定！你应该高兴才是。”
马宏雄笑说：“嗨，好我的孙书记呢。这号高帽子我戴得多了！我现在是不想要帽子，只想要人。我得有干活儿的人！”
文戈站着听，和来往的人打招呼，见阎立国提个蓝帆布挂包，才想起他急着去看杨红砚，竟把包忘车上了。急忙过去接了，乘机到办公室里去看有没有信。各抽屉都翻了，没有。又出来看孙铁，还在和马宏雄说话。
孙铁也看到他了，见马宏雄一下说不完，就喊：“小文，你去洗洗吧，洗着收拾收拾，完了到我那里来，我跟你说个事。”
文戈这才到宿舍去，提壶打水，匆匆洗了脸，正要去看孙铁，肖宗泉来了。他们是朋友，见面不客套。肖宗泉问：“没见杨红砚吧？这几天我看只有上厕所才出来。”
文戈说：“我想冲进去说句话，正好鲍日曙在里面，没进得去。——还有什么情况吗？”肖宗泉想想说：“再没有。就是汪天鹏叫我去考查着问了半天，问的却是山口公社，大滩口会战的事，我没弄明白他什么意思？是不是和你写的那份材料有关？”
文戈此时一心都在杨红砚身上，顾不得细想，只问：“杨红砚到底咋回事，怎么闹到这种地步了？”
肖宗泉正跟他说，白梦媛来了，见文戈在，没进来，又走了。文戈见她穿了件宽大的蓝绦卡上衣，身子似乎有点笨，脸上却比早先瘦了，不觉心里一疑，悄问道：“小白我咋看好像不太对劲？你……咋办着呢？”
肖宗泉知道他指什么，不好明说，支吾道：“她说身体不舒服，准备到地区医院去检查检查。还没顾上去。”文戈会意，也不多问，只说：“要查就得趁早。不要叫人说闲话。你忙去吧，我看孙书记叫我啥事？”
肖宗泉一听，猛想起文戈的调动，说：“哦，曹想把你调山口公社去。”文戈猛一惊：“什么？”肖宗泉说：“你快去看孙书记吧。孙书记可能就是要跟你谈这件事。快去吧。我给你打过电话，没找到你。”
文戈悬着一颗心去找孙铁。靳向东也在，见了文戈，也笑，也问候，但明显地矜持了。文戈感觉到了，心想，可能是他的常委快批了吧？
孙铁则显得热情、诚恳，并不以书记自居，让文戈坐，还问他喝不喝水。靳向东告辞走了，孙铁关上门说：“最近县上连连出事。我看曹兀龙真格给咱们下开手了！你看小杨刚出了这么个事，还没了结呢，又下令要把你和小邢调出去。”
文戈问：“要把我调山口公社？”孙铁说：“就是。——你知道了？”文戈说：“我刚听肖宗泉说的。——小邢呢？”孙铁说：“小邢叫调地震台去呢。”文戈自言自语：“小邢要调地震台，倒不一定是坏事。”孙铁说：“这我知道。但是，这不是小邢自己要求的，如果是小邢自己要求，我当然会支持。这是曹兀龙的迫害啊1文戈不说话。孙铁继续说：“那天我一听就火了。我这次没客气，组织部的文件也叫我扣下了！太不像话了！”
他取出文件底稿给文戈看：“这次我豁上了！哪怕和曹兀龙彻底闹翻也绝不让步！小文，我给你交个底。今天咱们是关起门来说话，我真是要把心窝子里的话掏给你。在县革委会大院这些年轻人里头，我最看重的就是你和小杨。小杨确实不错，但到底是女同志，有些方面，我看，还有不如你的地方。但是，为什么小杨提拔了，你没提拔？这个你不要多心，咱们现在就这么个现实，上面的政策是提拔‘造反派’，小杨的阻力相对就小一些。要报你，可能就会有人说闲话。说闲话我倒不怕，怕的是会上通不过。咱们的力量现在还比较薄弱，只能抓机会，瞅空子，还不能想提拔谁就提拔谁。所以，还请你理解。”
文戈一笑：“这我能理解。”孙铁说：“好。那我就放心了。现在，我是这么想的：小杨，暂时不能进一步考虑了。这件事一闹，她的副部长恐怕也保不住，进一步考虑的话连想都不能想了。我的重点，现在就是考虑你了！”
他顿住，看看文戈没反应，继续说：“我打算分这么三步走：第一步，绝不能让曹兀龙的阴谋得逞。绝不迈出县委大院一步！我已经给组织部关照了，县委秘书，没有常委会的决定，不能由个别人想调就调！那不行！我已经准备好了要和曹兀龙干呢！我这次绝不让步！这一点你就放心。有我孙铁在，就有你小文在1文戈挺感动，想说一句感谢的话，但只在心里说：我会记住的，嘴却没动。
孙铁继续说：“第二步，我想提你当办公室副主任，或者宣传部副部长。办公室比较关键，能在办公室最好，万一有阻力，我想宣传部也可以。我给小杨准备的路子就是宣传部副部长，部长，常委。现在，这条路就要由你来走了。这是第二步。第三步，就是常委。我刚才已经说了。这就是我的全部打算，已经全盘给你端出来了。你看，有没有什么想法？”
文戈想了想说：“我现在担心的就是小杨。我的事，我感谢孙书记的关心。其他的，我没有考虑过。”孙铁笑笑，很爽快地说：“好。那你考虑考虑，有啥想法随时可以找我说。不要见外！现在我们都在一条船上了，要同舟共济才行！”
7、一条银河，渺渺茫茫，伸向无穷无尽的宇宙深处……文戈从孙铁那里出来，正碰上阮祥林。阮祥林要去看杨子厚，文戈也正想去，便一同去了。从医院回来，文戈心情沉重，他没想到杨常委变得那么快，照现在的情形，只怕支撑不了多长时间。想着杨红砚还在隔离中，万一杨常委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好？
回到宿舍，他将下乡去的衣服都换了，全放盆儿里泡着，一个人坐着发呆。郭玉海悄悄进来了，问：“你知道了吧？”文戈说：“什么？杨红砚？还是我的调动？”郭玉海说：“哦，你全知道了。——还有一件事，不知道你知道不知道？”
文戈问：“啥事？”郭玉海说：“计委的汪主任，这些天一直在盘查打字室的人，我听小常说，好像是冲你来的，你是不是打印过告曹兀龙的什么材料？”
文戈一听，知道是那事发了，他不想瞒郭玉海，就说：“打印过。你要说是告曹兀龙的也可以。但我认为不是告，而是说明真相。我是见那位温记者胡吹乱捧，实在看不过，就写了份批驳材料，寄给各报社了。——是不是他们发现了？”
郭玉海点头说：“我猜可能就是这号事。否则，曹兀龙不会狗急跳墙，这么迫不及待地要把你调出去。”文戈还问：“他们咋知道的？”郭玉海说：“我不知道。——谁给你打的？你可不要连累别人。”
文戈说：“我自己打的。我自己印的。”郭玉海不信，但不问，只看着他。文戈本不想瞒他，但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危险，于是说：“你不信？你不记得上个月我在这里放了一台打字机？”
郭玉海冷笑：“你哄鬼去吧1文戈也笑：“我知道你不信。你不要问好不好？我不想连累别人。”郭玉海说：“你这么说就对了。”
郭玉海一走，文戈忙到打字室去，他希望只常菊墨一个人，偏马秀娟和白梦媛都在。文戈不好明说，只得到马秀娟跟前，无话找话地说几句，扯到打字机上来，文戈说：“你的字盘没有调整吧？你不在的时候，我用你的打字机打了个东西，按我的习惯做了一点小调整，你发现了没有？”
他这是故意告诉她们，他学会了打字，并且打过东西。马秀娟说：“哦，怪道我说好端端的，字盘上咋把曹书记的名字排到一起了，你是不是……”她突然意识到此事关系重大，看一眼白梦媛，偷偷吐了下舌头。
文戈正想达到这个效果，笑道：“正是我干的。”马秀娟不敢接话了。常菊墨也听出了，知道是文戈怕她受牵连，故意这么说的，想说什么，却终于没吭气。白梦媛无心之人，还和文戈开玩笑：“那以后你起草的文件你就自己打，我们还省点事。”文戈笑说：“好。”又说几句闲话，才出来了。
他到办公室，见报纸来了，坐下翻。肖宗泉正在起草简报，看看他，问：“哎，中流砥柱的砥字怎么写，我咋忘了？”说着拿着稿纸过来让文戈写，却见稿纸上写着一行字：“回宿舍，老何找你。”文戈知道是他怕鲍日曙听到，假装写了“砥”字，又略坐坐，才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