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秀娟早看见了,不满于他们的打闹,却不说话,只叮当她的字,常菊墨抱怨她也不接茬。常菊墨没留意她的冷漠,洗完了,悄悄出去,从西院绕过来,到办公室后窗口偷偷侦察了一番,见肖宗泉校样快看完了,忙蹑手蹑脚从原路跑回来,戴了和油墨的胶手套,在掌心抹了些油墨,在窗后瞄着,想等肖宗泉来送校样时出其不意抹他一脸油墨。
马秀娟忍不住了,站起来,也不看她,边往外走边冷冷地说:“都安生些吧,也都老大不小的了,不是幼儿园的憨娃娃,还成天我打你,你追我的,像啥话嘛!”说着出去了。
常菊墨一腔热气顿时化作冷冰,一个人呆呆地站一阵,没意思起来,用废纸擦了手套上的油墨,脱下扔水盆里,用刷子蘸了去污粉清洗。正洗着,肖宗泉来了,在门口看见常菊墨洗手套,怕她洒水,用蜡纸做盾牌,两手各提几张挡在身前往里走,笑着说:“这可是县委文件,你要敢把水洒文件上,算你胆子大,我这身衣服不值钱,我豁出去了。”
他一边笑说,一边往里走,到桌旁,不放蜡纸,却去开了窗子,又举着蜡纸出去,从窗口将蜡纸放进去,才在外边笑着说:“文件我给你放桌上了,赶下班前要印出来。我走了。”他脸上挂着胜利的笑,边走还边往后看,提防常菊墨偷袭。
已经走远,没见任何动静,他有点诧异,回头看看,常菊墨也没追出来。他想想,从西院又溜回打字室后窗探看,见常菊墨已坐打字机前改正他送去的文件,一脸严肃,根本没有一丝一毫要和他闹着玩的意思。他心里越奇怪,悄悄绕到前面,在门口听了听,常菊墨的打字机声音很均匀,没有故布疑阵等他自投罗网的迹象。他心里更疑,悄悄进去,常菊墨也不转脸。他再走近些,故意咳嗽一声,一边作好逃的准备,但常菊墨仍照常工作,脸都不转。肖宗泉觉出不对来,慢慢走到她的视线里,常菊墨仍不动,脸上一无表情。肖宗泉脸色凝重起来,问道:“你咋了?”
常菊墨不说话,不看他,还照常工作,仿佛身边根本没有他这个人。肖宗泉心里一懔,伸手按住她的手问:“你咋了?真的生气了?”常菊墨抽出手,仍一脸严肃,目光注视着打字机说:“肖秘书,你严肃点。从今以后,咱们严严肃肃工作,免得叫人说闲话。”
肖宗泉又一愣:“咋了?谁说啥了?”常菊墨说:“你别问。谁也没说啥。”说着,眼中泪花一闪。
肖宗泉见了,看一眼马秀娟的空座位:“我知道了!她说你啥来?”常菊墨摇头:“你别乱猜,啥都没说。谁也没说。——你走吧。”
她说完,又工作起来,不再理肖宗泉。肖宗泉冷冷地站一阵,也觉没意思起来,怏怏地出来了。
13、最大的“政治”
电话会刚一完,孙铁第一个起身离开会议室,他很厌烦这种没有实际内容的会议。
孙铁乳名铁蛋,原叫孙铁锤,工人出身,曾是省级劳模,要不是“文化大革命”,他可能一辈子都是个优秀工人。可是“文化革命”了,还是“大”革命,他开始不理解,后来被一帮人推着,也扯旗造反,居然一呼百应。他当了头,身上瘤子般长出了一股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豪气,以“造反派”代表的身份进入县革命委员会,任副主任。当了官,觉得孙铁锤不大好听,便取掉了锤字,只叫孙铁。坐在“团长”、“司令”、“主任”的交椅上是能看见一些幕后戏的,这增加了他的见识,虽然表面上他仍保留了工人的粗直,内里却已是一个能权衡利弊得失,勇中有谋的领导者了。他当县革委会副主任已经四年,却还不是县委常委,心理上越来越不平衡。“党政军民学,东西南北中,党是领导一切的”,这使他有种被排除在中心之外的感觉。他努力过,现在有了希望,但进展却没有他期待的快。
今晚的电话会,曹兀龙一个人在讲,他思想开了小差,准备着散会后和靳向东商量几个问题,所以一散会他撒腿就走。刚出邮电局大门,却听后面曹兀龙叫他,他先一愣,随即一喜。曹兀龙很少和他说话,见面从来都是公事式的,可今晚他从声音里听出了不同,好像有点求和巴结的味道。他脑子一转,明白是“上面”在起作用了。他站住了等,曹兀龙紧走几步赶上,笑着邀他到他那里坐。
两人一同来到曹兀龙办公室,坐下,曹兀龙先开口:“孙主任,我两个都是直筒子,我跟你直说吧。我一直对你非常重视,这次我代理了书记,想把你闹到班子里来,当个常委或副书记,可是,他们那一帮子不同意。”他手指屋外,观察了一下孙的表情,“这个我想你能猜到。那些都是‘文革’初期被打倒过的,对造反派意见大着呢!”
孙铁因不摸曹兀龙的底,只模糊地嗯。曹兀龙继续说:“这帮子人把持在班子里,你啥都不要想干。你可能已经听说了吧?我和赵天葵吵了一架,一为调几个一般干部,二为你的材料。我叫组织部把你的材料整一下上报,赵不干。我气坏了,给地区丁部长打电话说了,丁部长准备找他谈话呢。”孙铁悬着心点点头:“那好。”
曹兀龙拐弯抹角说了半晌,只得到这么不阴不阳的两个字,心里一团火腾一下就起来了。但又一想,找这位太岁来,不是和他吵架的,便喝茶压火气。
屋子里突然静下来,有股不安的气氛慢慢弥漫着。
孙铁感到了,他不想把关系搞僵,无话找话地说:“丁部长要找赵天葵谈话?”曹兀龙点点头:“就是。我估计,一是批评他,再者,可能是想动他。”孙铁点头“嗯”。两人又都无话了,屋子里再次陷入沉默。
孙铁平日没有这么稳健,但今晚面对的是曹兀龙,又是他毫无准备的话题,才存了十二分的戒心,但他也不愿表现得过于生分,又挤出一句话来:“那你估计会谈成什么结果?”
曹兀龙放下茶杯,说:“难说。丁部长不了解情况,我怕他把丁部长问住。本来,我想到地区去把详细情况给丁部长汇报一下,这里又准备开常委会,就是研究你的常委,抽不开身。你看你能不能到地区去一趟?把情况给丁部长汇报一下,争取这次就把赵的问题解决了。要不,他那里不走,空不出位子,你这里还进不去。”
听到这里,孙铁一下释然了,拐弯抹角这半晌,原来是想叫他到地区去汇报赵天葵。这自然不成问题,曹不说他也会说的,凭着他和丁义川的关系,小菜一碟,何况还关系到自己的前程,便爽快地说:“行,没问题,丁部长那里,包在我身上。”
曹兀龙心里大喜,脸上小喜,轻轻地笑笑说:“那给你报常委的事,就包在我身上。”
两人坐着,同时伸出手,握了一下。孙铁脸上明显有了喜色,关切地问:“常委准备报几个谁?”
至此,曹兀龙不好瞒他了,思谋着慢慢说:“准备上会的三个:你。朱仕第。姬建华。”
听还有朱仕第和姬建华,孙铁有点意外,说:“朱仕第的海外关系搞清楚了吗?”
曹兀龙脸上的笑意收了,说:“朱仕第是个很能干的同志,当办公室主任也有些日子了,也该提拔提拔了。”
他没有回答“海外关系”的事。孙铁明白了,朱仕第是上了曹兀龙的船,立即转舵:“那倒也是。——姬建华怎么还要提?那可是刘钟的死党1曹兀龙叹一声:“我也是没办法。这是他们的交换条件之一,我要提你和朱仕第,人家就要上姬建华。如果不同意姬建华,你和朱仕第就没法通过。你不算算人数,那帮子人的势力太大了!这个情况你到地区去要给丁部长汇报呢!不把那帮人调出去几个,咱们啥事都干不了!”他开始使用“咱们”了。
孙铁想趁机探探曹的虚实,点点头说:“你到地区去给熊书记和丁常委怎么汇报的?咱两个最好意见一致,要不,说到两岔里,反倒不好了。”
曹兀龙沉吟,想着也瞒不过去,不如实说。便道:“我没顾上细说,但和丁部长有个初步想法,就是把阮祥林调地区拖拉机厂。可是,现在我想,赵天葵对咱们的威胁比阮祥林大,你去给丁部长汇报,就说我两个意见一致,阮祥林可以先放放,先把赵天葵调走。”
孙铁点头,他有一肚子主意,但都要等进了常委班子后才能提,这阵儿自然以不露声色为好。他见曹兀龙话已完,站起说:“那好,我明天就走地区,争取早一点把情况反映上去。”曹兀龙也站起来,说:“那好,我叫朱仕第给你派车。你先去,和丁部长谈好,完了给我一个电话,我这里就送赵天葵走人。这边的事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包在我身上,这次那怕和他们翻脸,也要把你的问题解决了。只要你到班子里来,咱两个团结一致,啥都好办了。”
孙铁伸出手,和曹兀龙使劲握一下,豪气地说:“那就这样,这边,就看你的了,地区那边,包在我身上。我孙铁是什么人,以后你就知道了。对朋友,我两肋插刀;对对手,我寸土不让。帮过我的人,我不会忘记的。”说完,离开了那里。
送走孙铁,曹兀龙一个人回想方才发生的一切,仿佛作了一个梦。他心里很有些得意,仿佛突然明白了“政治”,“政治”就是为自己。一切为自己就是最大的“政治”。他觉得自己是个政治家了。
这一夜,是那么平常,又是那么特殊,也许,水泉县的不幸,从这一夜才真正开了头。不错,这是一次简单的谈话,简单得有些仓促,但它却改变了水泉的历史进程。水泉县并不惧怕曹兀龙那非凡的大嗓门,哪怕用高音喇叭放大几十倍也不可怕,水泉县却惧怕这深夜里悄悄的谈话,惧怕政治上的零蛋“政治家”。
14、“龙”学会了游泳
曹兀龙当代理书记以来,还未有过今天这样的好心情。一早,他看着孙铁的小吉普驶出院子,便给朱仕第下达了召开常委会的命令,却不通知具体的时间,上午,下午?抑或明天,后天,要看赵天葵什么时候动身。
他从容、镇定,充满自信。像一个有经验的猎人,有上等的猎枪,充足的弹药,猎物在他枪口下无知无觉地吃草,丝毫不知道命运已经掌握在别人手里了。一种安排别人命运的主宰者的豪气使得他全身每个毛孔都觉得十分舒畅。上次常委会他吃了败仗,败得那样恼人,这次,他也要捉弄捉弄他们。然而,一想到至今常委会上自己方还是他一个人时,一种焦躁又浮上心头。不,不能大意,现在还不是高奏凯歌的时候,他又冷静下来了。
他打电话询问了几个公社春播的进度。又召集农、林、牧、水电等几个局的负责人,开了个可开可不开的长会。大家都觉得怪怪的,只有朱仕第明白,他在磨时间,在等待那个时辰的到来。
下午,他显得稍稍有些烦躁,要尽力显得忙,偏偏事儿少起来,想走开,又要等那个至关重要的电话,便一遍遍地上厕所,路上碰上什么人,就和什么人聊,内容都是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五点钟,那个要命的电话终于来了,他等不及电话结束,屁股就离开了座椅,压着喘让朱仕第派车,立即催赵天葵上路。看着满腹狐疑的赵天葵钻进车里,他高兴得肚子都笑了。
赵天葵的车刚出大门,他就命令朱仕第:“通知常委会晚上开。赵走了,你帮小郭准备一下材料,除了要报的那几个常委外,公社书记、主任的调整也上。山口公社的田养民调羊场去,冯彦虎任山口公社书记、主任。”
朱仕第沉吟了一下,慢慢说:“曹书记。冯彦虎……是不是稍缓一缓?上次刚上过会,现在马上再上,他们会不会怀疑……太急了?田养民一调,山口公社实际他就是一把手,实权已经到手了,略缓一缓,常委班子的事解决了,那就不算什么问题了,你看……?”
曹兀龙想想,说也行。说到文戈的调动,朱仕第又提了不同意见:“文戈是不是也稍缓缓?你刚和赵常委为文戈的事吵了嘴,现在马上调,会不会叫人议论?”
曹兀龙嘴上说“议论怕什么”,但还是听了朱仕第的话。朱进一步建议道:“你要嫌文戈碍眼,可以让他下乡去蹲点。不如带他到山口去,一来便于监督,二来还可防止他和刘钟他们来往,三还可以让他写材料。你看……”
曹兀龙想想说:“那也好。但鲍日曙这次一定要上,办公室的权一定要掌握在咱们人手上。是一步上主任,还是分两步,你考虑,但上一定要上。”
晚上的会开得很短。阮祥林见只有三个常委,说:“只有三个人怎么开?”庞大卫也说:“人太少了么1曹兀龙不动声色,说:“没办法,地区催得紧。熊书记、丁常委都催,不研究不行了。”
阮祥林说:“三个人不过半数呀?”庞大卫也说:“就是。”曹兀龙说:“咱们三个先研究,完了还要征求别的常委的意见。”
阮祥林、庞大卫无话可说了。
朱仕第代替赵天葵汇报了材料,阮祥林说:“咱们班子里只缺一名常委,怎么报三个?”曹兀龙说:“这是熊书记和丁常委的意思。”
阮祥林和庞大卫又不能吭气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