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变化太突然，孙铁和靳向东脸上的笑一下僵住了。杨红砚也颇感意外，想想，不卑不亢地说：“丁常委看吧。你是组织部长，是专门管人的，什么人适合干什么，都在丁常委嘴里说，你说谁合适谁就合适，你说谁不合适谁就不合适嘛1这话带点刺儿了。丁义川拍一拍沙发扶手，歪头一笑：“哦，有情绪了！哈哈，不愧是造反派出身！——不过，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说你不适合在县上当常委，但没有说不提拔你！我是觉得，像你这种情况，搞宣传更合适！老孙，你说对不对？”他转向孙铁，扳着指头数说：“第一，大学生，文化水平高，本人又能写；第二，年轻，又是女同志，心又细，热情又高，适合搞宣传工作；第三，现在是县宣传部副部长，有长期搞宣传工作的经验。这样的同志，当县常委不一定合适，但到地区宣传部去当个部长还是挺适合的嘛！是不是，老孙？”
几个人这才明白他的意思，都松了一口气。孙铁笑着说：“丁常委是看上我们小杨了？好啊！只要你提拔我们小杨，我们太高兴了。不过，我们也不希望小杨走啊1丁义川含情脉脉地看着杨红砚：“小杨有没有兴趣？地区现在还缺一个宣传部长，如果你有兴趣，我回去给熊书记说。你的条件，我觉着挺合适的。就看你本人什么态度？不过，你也不必急着表态，可以考虑考虑再说。”又转向靳向东，“向东你们也考虑考虑。你们推荐的人才确实不错，就看你们舍不舍得？给地区推荐人才也是你们的责任嘛。是不是？从另一方面说，地区的力量加强了，对县上的工作也有好处，是不是？”
杨红砚没有思想准备，只笑笑。孙铁接过话头去说：“丁常委要提拔小杨，我们自然是十分欢迎。不过，你把小杨调去，我们的计划就全盘打乱了！你一定要调，我们不能不给，但你得给我们再配人。不然，我们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丁义川让他们再物色，孙铁和靳向东念叨，说这个人一时半会儿还不好物色。杨红砚突然插一句：“其实文戈比我能干，你们咋不考虑文戈？”
一句话，把几个人都说哑了。这有个原故，丁义川和文戈是亲戚，想听听他们对文戈的看法，等着他们先说话。靳向东和文戈关系不是很融洽，心里不愿意，但当着丁义川的面不能说。孙铁见没人说话，只得慢慢道：“文戈同志，正像小杨说的，确实是个很不错的同志。我们脑子里经常记着呢。在考虑小杨的时候，我们就考虑过，有这么几个原因，最后我们还是考虑了小杨。一是文戈也是大学生，这丁常委也知道，一戴上知识分子的帽子，要提拔就特别难！这个话就不好说了！文戈呢，平常又爱写个东西，更给人一种知识分子的印象，说话就更困难。二来呢，他还不是‘造反派’，与当前形势不大对得上口，也是个难。三来，文戈还不像小杨，有这么个科级干部的台台，一步登得太高，人还说闲话呢。我们两个，”他用下巴指一下靳向东，“也商量过，准备下一步在办公室先给安排个副主任，在办公室干一段时间，再考虑下一步的问题。——丁部长有什么想法？你如果有什么想法，我们两个没问题配合你1丁义川忙摇头：“这个我不发表意见。用人问题，你们按你们的想法办。咱们只考虑工作，不考虑关系。这我一点都不为难你们。”
靳向东听他如此说，也慢慢道：“文戈的本事有呢！那我们都佩服着呢！以前我们之所以没有提，是寄希望于刘钟他们先提。他们一提，我们这边表示赞同，一下就通过了。我们还担心，要是老孙先提，刘钟那边再怀疑文戈和我们靠得紧了，再来个不同意，反倒闹坏了。结果，刘钟那边一直没提，就耽误了。”
这话说得很委婉，意思是文戈实际是刘钟派的人，但因丁义川是文戈的亲戚，不能直说。丁义川是聪明人，一听就明白，淡淡地问：“哦，文戈和刘钟那边还靠得近？他咋那么没脑子！”
这话孙铁和靳向东都不愿接。杨红砚憋不住，说：“也不能这么说。文戈是个直人，说话办事不会绕弯弯，有时候赞成那边的意见，有时候赞成孙书记的意见。他倒不是那种以人划线的人。”
听杨红砚如此为文戈辩护，丁义川留了心，看一眼杨红砚，说：“小杨对我们这个亲戚印象还挺不错的？”
这下把孙铁和靳向东解放了。孙铁看着杨红砚一笑：“小杨，坦白！什么时候喝你们的喜酒？”
只此一句话，丁义川心里便凉了，但嘴上还不能立即说，便和他们扯些别的，不再提让杨红砚表态的话了。
杨红砚心里却一直惴惴的，从招待所一出来，就直奔文戈屋里去，一见面就说：“哎，文戈，丁常委来着呢，你咋不去看去？我给你出个主意，干脆让他帮个忙，把你调到地区去，好不好？”
文戈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激动，为什么又突然想出这么个主意，疑疑惑惑地看她，半晌才说：“调地区去？我一个？”杨红砚脸上现出点调皮来，笑着说：“你不想把我也带上？”文戈面露难色，说：“两个人……怕不容易？”杨红砚道：“那你就一个人先过去，完了再想办法嘛！”文戈仍迟疑：“你怎么突然冒出这么个想法来？”
杨红砚冷静下来了，在椅子上坐定，说：“你这个人，水泉县有什么可留恋的？从县上到地区去，谁不愿意！再说，县上这些头儿，对你怎么样？曹兀龙想整你！刘钟不理你！孙书记当然不想整你，也想用你，可你又不愿靠拢人家！你还留恋什么？”
文戈想想，叹口气：“我不知道。你的话是对的，可我没有思想准备，你这么一说，我好像觉着突然没着没落，心里空落落的……”杨红砚点点头，表示理解，站起来说：“那你再想想吧，完了咱们再商量。”
她说着要走，文戈叫住说：“我主要是担心，咱们两个人，要只走我一个，你去不了，我何苦要去？”杨红砚心又热起来：“这样吧，我的事你先别管。你去找丁常委，只要你能走就走，我的事你不要考虑，行不行？”文戈说：“那怎么能不考虑1杨红砚说：“不是不考虑，是暂时不考虑1文戈说：“可终究得考虑啊？”
杨红砚烦了：“叫你不考虑你就不要考虑嘛！咋那么罗索！我的事我有办法！”文戈说：“你有什么办法？”杨红砚说：“你别管我什么办法，你就去谈你的事吧！咱们就这么说定了！”
她故作调皮地在文戈额上吻一下，又笑一笑，走了。文戈在那里愣着，心里直犯疑，那一吻他觉着是她为了掩饰什么故意做出的，不但无滋无味，似乎还有点不洁的内容在里面？他用手掌在额角处擦一下，拿下来摊眼前久久地看着。
5、靳向东不愿戴绿帽子
文戈决定去找丁义川。到县招待所，才知丁义川到石寨公社去了。回来想和杨红砚再商量，见她和解文举正忙，他怕解文举嘴碎，便不言语，转身就走。
杨红砚却看见他了，悄悄追出来，咳嗽一声。文戈转过脸来，杨红砚怕解文举听见，不出声，只用嘴形问文戈：“有事吗？”并示意到她宿舍说话。文戈犹豫一下，只得轻手轻脚过去。
刚进屋，还没来得及说话，靳向东就来了，一副大功臣的模样，又说开他与丁义川的关系如何好，如何费力为杨红砚、文戈争取前程等等。文戈不愿听，见他丝毫没有走的意思，就借口有事，自己走了。
文戈一走，靳向东立即换了一副面孔，脸上的颜色也变得有点瘆人，问杨红砚道：“小杨，我一向对你可都是真心的！从来没有对你隐瞒过什么，我希望你也能真心对我！”杨红砚说：“什么意思？”靳向东说：“我问你一句话，希望你告诉我真实情况。——我就问小白在黎虹门前又哭又闹，到底咋回事？”
杨红砚看他一眼，心想，骗白梦媛那一套，在他身上使不开。她决定跟他讲明厉害。便说：“这些事你别问我好不好？事情已经过去了，就让他过去算了，何必事事都要追根究底？要那样，我看大家都别活了！再说，谁又是十全十美的？你就没一点错误？你要犯了错误，是希望别人原谅，给你改正的机会呢，还是希望别人抓住不放？将心比，都一理。我看你就再别问了好不好？”
靳向东听了一咧嘴，冷笑道：“‘错误’？这是‘错误’？这能叫‘错误’？”杨红砚说：“不是错误是什么？难道还是成绩，优点？”靳向东冷哼一声，说：“一男一女在屋子里反锁着门，别人叫都不开，仅仅是‘错误’？”
杨红砚说：“一男一女在屋子里就有问题？现在这屋子里只有你我，是不是也有问题？”靳向东说：“这不一样。他们是反锁了门的，人叫都不开1杨红砚说：“那又怎么样？难道你不知道小白的为人？整天恨不得把肖宗泉拴个练子拉在手里，肖宗泉走哪儿小白都跟着，刚进去小白就去敲门，能干什么？”
这句话有分量，靳向东不吭气儿了，半晌，又一瞪眼，说：“你不在现场，你怎么知道刚进去小白就去敲门的？”
杨红砚略一呃，说；“小白要没在屁股上盯着，她怎么知道肖宗泉在屋里？”这话有理，靳向东心里大大松了口气，但面子上仍不露出来，咬咬牙，说：“可是，满城的人都知道了，就我不知道，我成傻瓜了？别人都在议论，就我的嘴像驴踢了，一句话不能说，这个气谁受得了？你受得了吗？”
杨红砚以讥嘲的口气说：“满城谁议论了？你自己心里有鬼，别人谁顾得上管你！就算有个别人说了闲话，说了让他说去，‘文化大革命’搞了这么多年，啥事儿没见过，你倒害怕起几个说闲话的人来了！你的政治家的风度到哪里去了？‘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你是干大事的人，水泉县几十万人都看着你呢，你的度量得大一些！大事情，寸土不让；小事情，得适当糊涂点！大事清楚，小事糊涂，是大才！大事清楚，小事也清楚，是小才！大事糊涂，小事清楚，是庸才！大事小事都糊涂，是蠢才！你说你要当大才，还是当小才？”
靳向东听她讲完，慢慢抬起头来，神情怪怪地说：“那我问你一句，如果你碰上这号事，比如说，文戈和别的女子胡搞了，你怎么办？你当大才，还是当小才？”
杨红砚心里忽然一痛，先前文戈和余小楼好，人家还好在先，她心里都不好受，要是现在，就更不能容忍，哪里能不管！只得说：“我不知道。俗话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如果叫我碰上，也可能我就糊涂了。”
靳向东一拍桌子站起来，将手伸给杨红砚，握着杨红砚的手说：“痛快！你说的是真话！就这一句话，可见你是把我当朋友的！没说的，就冲这一句话，我也得听你的！从此以后，这个话再不提了！谢谢，再见！”他招一下手，走了。
干脆，利索，拿得起，放得下，有心计，敢出头，杨红砚心里还真的有点佩服他了。
靳向东心里也在称赞杨红砚处事老练，试想，如果她告诉他，黎虹和肖宗泉怎么怎么了，他又将如何处？如何下台？他希望搞清真相，更希望黎虹纯洁干净。说实在话，黎虹恐怕是他见过的最水灵的女子了，真要丢给别人，于心何甘！但她到底和肖宗泉有些不清不楚，要不，何至于叫人说三道四。又何至于叫白傻子堵在门口叫骂。想到这里，一个恶念袭上心头……他乱想着，不觉到了妇联门口，也没想要去干什么，就进去了。黎虹却不在。他转身要走，却被杨秀芳叫祝靳向东问她干什么？她不即说，打发杨冰去送一份材料，等办公室里只剩他们两个人，才说：“小靳你是不是来找黎虹？我有句话先给你说到头里：黎虹是个好同志。是个非常好的同志！你可不能把黎虹往坏里想！黎虹以前我就认识，自从调到妇联来，天天和我在一起，我比你接触的时间长得多，有些事儿我比你清楚！那天晚上的事，黎虹确实没有责任！确实没有干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我几十岁的人了，我的娃娃都上中学了，我不会哄你们年轻人的，对不对？你要相信我呢！要相信黎虹呢1靳向东咧嘴笑了，说：“看杨主任说到哪里去了！我们好好儿的，有啥相信不相信的！杨主任这么说是不是听到啥事儿了？”
杨秀芳见他这样，反没话说，半晌方道：“啊，好好好好！你相信她就好！相信她就好！我没有听到啥事儿！什么事儿都没听到1靳向东咧着嘴似笑非笑地说：“谢谢杨主任的关心！杨主任的话我一定记着！”说完，点点头出来了。
他还去找黎虹。一边心里也想，竟有这么多人替她说好话，看来她的人缘儿还不错，或许她真的没什么吧？
敲黎虹的门，里面无人应。他方才分明听到里面有响声，难道又有外人？他心里起了火苗儿，又使劲敲几下，里面才问一声：“谁？”声音极冷极淡极不耐烦。
靳向东在外面答应了，黎虹这才开了门，顺着眼儿，也不往他脸上看，转身到炕边背身站着，一句话不说。
靳向东轻轻掩住门，站着等会儿，自己在椅子上坐了，寻思半晌，竟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开头。这几天他一直不来黎虹这里，一来是丁义川来了，他忙于接待丁义川，二来他要弄清楚事情的真相，才好决定对策。但问来问去，竟毫无头绪，又不能老不见她，这才来的，没想到黎虹竟不开口。他想半天，无话可说，又不能老干坐着，只得问道：“你咋没上班去？”
话问了，半天竟又无回应。他心里未免生气。但一细看，黎虹的肩膀在微微抖动。他过去一把扳转过来，才发现黎虹两行清泪，已把衣裳前襟都滴湿了。再细看，她仿佛瘦了，脸儿黄黄的，比前更妩媚动人，不觉一肚子怨气消了大半，掏出手绢来给她拭泪。黎虹轻轻推过，转身撕一片卫生纸，擤了鼻涕，将卫生纸扔炉坑儿里，又取毛巾擦脸，身子转了半转，侧身对着靳向东，低着头，顺着眼等他发话。
靳向东重新坐下，寻思着话头，却听黎虹开了口：“事情你已经都知道了。你咋想的，我不知道。我也不想问。我现在，是有嘴也说不成。说啥别人也不会信。所以，我什么都不想说。什么都不解释。你看着办吧！如果你相信我，想把咱们的关系进行下去，我没意见。如果你不相信，我也不解释，你说咋办就咋办。成与不成，都由你说。你看着办吧！”
靳向东倒愣住了。好半晌，才慢慢说：“我这个人，咱们交往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大概也有所了解吧？我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从认识你的第一天起，我就没怀疑过你。不然，我也不会费九牛二虎之力把你从山口调到县上来，是不是？我是什么人？一个没人看得起的县团委书记！说话和放屁差不了多少的团委书记，我容易吗？为了调你，我没有把组织部的门坎踏断！我把组织部大大小小的王八蛋都当爷爷在头上顶着呢！没把那些王八蛋的尻子翻过来舔！你当我容易！我靳向东是什么人？说句心里话，只要有一分的奈何，我宁当爷哩，不当孙子！可为了调你，我把组织部所有的王八蛋都叫爷1他喘一口气，“这些你都知道了，我再不说。你到县上来，工作，我给你联系好了！房子，我给你要好了！你人还没来，我就把房子提前打扫了。玻璃擦了。炭给你打好了。炉子生着炕都给你烧干了！怕你吃不好，点心、饼干没少了你的！你哪天起晚了，我怕没开水，连开水都给你打来了！说句实话呢，我把我妈都没有这么孝顺过！我亏待过你吗？我有没有哪点对不起你？……”
他越说火儿越大，却突然听何玮婉在门前喊：“靳书记！团委靳书记电话！”他没好气，隔窗扔过去一句：“不接！忙着呢！你就说我不在！”何玮婉不走，仍在窗前喊：“是孙书记从石寨公社打来的，说一定要找到你！”
听是孙铁的电话，他不能不接，便去了。却是让他通知杨子厚回来，说丁常委采纳了他的意见，决定不调杨红砚了，丁常委要找杨子厚谈话，看他愿不愿意提前退休，把位子让给女儿。还说丁常委看完石寨公社就回去，让他尽快把杨子厚叫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