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小同一听火了,刚要呵斥她一顿,一想平日都是她做错事反抱怨他,少不得忍住,半晌才说:“我给你说过多少次了,你总是这么没头脑!这种事特别敏感,谁听见不给别人说!杨红砚人是不错,可谁能保证她不给人说1兰曼曼已经流泪了,说:“我知道!现在你说这些废话还有什么用!”邢小同一想也是,可怎么办呢?他嘴里念叨:“杨红砚要是告诉了孙书记,孙书记肯定要来问咱们,那时候,你说我们说不说?要说,曹书记饶不了我们,不说,又把孙书记惹了!两个书记,我们敢惹哪一个!”
兰曼曼更气了,说:“你快想个办法吧,光埋怨有什么用1邢小同一时哪里就能拿出办法来,心里急,少不得叨叨:“孙书记还照顾过咱们,按理,我们应该帮孙书记,他要来问,我们若不说,他不抱怨我们忘恩负义1兰曼曼一跺脚:“好了!是我的错,死活由我,不要沾染你,你滚吧!以后永远不要来!”
这一军倒把邢小同将住了,他闭了嘴,不说话了。兰曼曼反过来抱怨他,说:“你光知道怨我!当初你要不告诉我,我怎么会说漏嘴!现在你倒好,一切都是我的错了1邢小同又气又好笑,知道再抱怨就只有吵架,只得忍住,正没办法,却听有人敲门,门打开,竟是鲍日曙!两人的心都跳起来,鲍日曙可从没来过他们屋,难道事发了?不会这么快吧?两人紧张地往鲍日曙脸上看,鲍日曙笑着冲邢小同说:“我到你宿舍里去了,马主任说你在这里,我就找来了。——哎,我听说你会修收音机,是不是?”
邢小同不知他什么意思,试探着问:“鲍主任的收音机坏了?”鲍日曙一笑:“不是。我还没钱置办那么贵重的东西。是曹书记家里的。响还能响,就是不稳,要人把开关按住才响。音量也不好调,一调就叭叭叭地乱响,不知道是啥地方的毛病?”
邢小同一听,松了一口气,知道是电位器有毛病,说:“那就看看吧。小毛病还能凑合,大毛病就没办法了。什么时候去?”鲍日曙看看表说:“明天吧。明天我来找你,咱两个一块儿去。”邢小同答应了。鲍日曙又说几句闲话才走。
鲍日曙一走,兰曼曼说:“曹书记家的狗你要防着1邢小同笑说:“咬过你的手,我还能忘了1兰曼曼又说:“哦,你要记住,这个地方的人迷信,晚上太晚了不能到别人家里去,你去别人会认为你把冲气带来了。人家家里要有人生了病,特别是小孩子,就会怨到你身上。我那次去给曹书记女儿看病,还是朱常委叫我去的,结果反说是我把不对火带给他们娃娃了!我听了又好气又好笑1邢小同点头,说:“咱们在这个地方无亲无故,晚上跑谁家里去呢。”
两人又商量说漏嘴的事,邢小同说:“没有别的办法了,只有明天再去求杨红砚,让她不要告诉人。”兰曼曼说:“我已经求过了,再去,我都不好意思了。”邢小同说:“你求是软求,那不行。不起作用,明天咱两个一块儿去。”兰曼曼警惕起来,说:“你可不要干啥对不起人的事?”邢小同说:“睡吧,晚了。明天再说。”
第二天一上班,邢小同怕鲍日曙叫,急忙记录了土地电,又去观察大巷子里的水井,又急急忙忙跑西门外的树林子里观察了老鸹。等回来,鲍日曙已在办公室等他了。他慌忙记录了有关数据,给马林道请了假,随鲍日曙去给曹兀龙修收音机。
到曹兀龙家门前,邢小同站住说:“喊一喊吧,我害怕狗。”鲍日曙常来,狗也熟了,是以不以为意,心里还笑邢小同胆儿小,傲然说:“走,没关系。”推门直入。狗见有人,跳起就吠,挣得铁练子喳喳乱响。邢小同惊惧,鲍日曙喝一声:“定着!你连我都不认识了!”
那狗果然不再吠,但仍恶恶地盯着邢小同。邢小同仍紧张,紧贴着鲍日曙走。臊女子在灶房门口探一下头,又缩回去了。黄香桂出来,见是鲍日曙,说:“哦,是他哥哥,你到屋里去。”说着瞅一眼邢小同。鲍日曙说:“我找了个修收音机的。”黄香桂说:“哦,那你领着修去。”仍回灶房去,再没过来。
鲍日曙熟门熟路,自己推房门,领着邢小同进去,像在自己家一样搬出收音机来,拧着表演给邢小同看。邢小同拆开,在电位器里灌了点汽油,拧一拧,一试,好了。
鲍日曙高兴地说:“哦,就这么简单!再坏了我也会修了1邢小同嘴上没说,心里冷笑,想着明白道理了就简单,不明白原故就不简单了!
修完,鲍日曙还在曹兀龙家磨蹭,邢小同一个人先回了科委。马林道见了,酸溜溜地说:“你回来了,孙书记找你。——咱们小邢现在成大红人了,曹书记也找,孙书记也找,还忙不过来了!哈哈!”
邢小同听了,心里却沉重起来,怕孙书记问狐皮筒子的事。他忧心忡忡,走一走,停一停,边磨蹭边想主意,主意还没想好,却已经到孙铁门口了。他几乎没有勇气敲门,门却突然大开,他倒吓了一跳。原来靳向东在里面,他警惕性高,和孙铁谈话老担心别人偷听,听到外面似乎有人,却不见敲门,他就猛拉开了门,见是邢小同,摆手说:“进来进来!快进来1邢小同进来,他随手就关了门,在邢小同背上拍着说:“坐。孙书记要见你,你认识武秘书啊?你这次可是为咱们立了一大功啊!”孙铁也站起来,在他肩上拍了拍,笑着说:“小邢不错,小邢是个好同志!”
他从关心的角度问邢小同的年龄、工作、身体状况,问他的爱好,问地震,问兰曼曼,刚转入问他和武秘书的关系,小李却来敲门,说丁常委考查回来了,叫孙书记过招待所去。邢小同还担心着狐皮筒子,一听丁常委找,仿佛得了大赦令一般,马上站起告别。孙铁笑着嘱他保密,约了以后再细谈,才让他走了。
一出孙铁的门,邢小同大松一口气,赶紧去找杨红砚。他想赶在孙铁下次考问之前把狐皮筒子的事埋好。杨红砚正好在,诧异他的到来,忙让坐。
邢小同未语,脸先红了,勉强笑笑说:“对不起,打搅你了。昨天兰曼曼说错了一句话,我想给你解释一下。”杨红砚一听便明白了,说:“哦,就是狐皮筒子的事儿吧?我已经给曼曼说了,你们放心吧,我不会传出去的。”
邢小同不好意思地笑,说:“我的意思,不是不相信你。主要是因为这件事不落实。兰曼曼是听我说的。我是听另外一个人说的。那另外一个人还是听另外一个人说的。都不是直接看见,到底有多少真实性就很难说。所以,我觉得,这么捕风捉影的事,兰曼曼不应该给你乱说。当然,错误在我们。我们现在就是想请你帮帮忙……”
杨红砚有点不耐,说:“你放心吧。我刚才已经说了,昨天也跟兰曼曼说了,我不会给人说。——你是不是信不过我?”邢小同忙说:“不是信不过你。实在是我们家庭出身不好,社会关系又复杂,这些你都知道,我们不敢犯一点错误!请你理解……”
杨红砚更不耐了,但忍着,口气稍重地说:“我能理解!”邢小同脸更红了,说:“那我谢谢你!但是,……我还是要说句……不好听的话,就是万一将来叫人知道了,——我不是说你传出去,你我们当然非常相信。我是说万一将来从别的方面传出去,有人要来调查的话,我们也不敢承认这话是我们说过的。我们实在是承担不起。我说这话觉得自己很卑鄙,但我们实在是没办法,请你原谅。”
杨红砚心里像吃了个苍蝇。如果他是个无赖,她会啐到他脸上,如果他是个流氓,她会轰他出去。可他却是邢小同,是兰曼曼的恋人,投鼠忌器,她不想让那个可怜人儿受一点点伤害。她低下头,下意识地掐着钥匙练上的塑料花瓣。邢小同下面还说了啥,她没听见。邢小同什么时候走了,她也不知道。直到文戈问她,她才发现面前是另外一个人了。
她笑一下,说:“坐。你什么时候进来?”文戈慢慢坐了,说:“发生了什么事?”杨红砚凄然一笑,说:“没什么。”文戈说:“不可能。我问了你两声,你都没反应。”
杨红砚低下头,好半晌,才把邢小同的话说了,说:“我想不明白是咋回事,平时看着好好的一个人,到关键时刻怎么就成这样了1文戈拍拍她的手背,安慰说:“别生气,这也不全怪他。”沉默一会,又说:“我上中学的时候,学校里搞勤工俭学,在一个小河边儿上开了一块地,自己种蔬菜,我们种的是白菜萝卜。白菜没什么。萝卜看着也挺好的,可是到收获时挖出来一看,都七拧八歪的,没一个好看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杨红砚说:“为什么?”文戈说:“因为我们的地开在小河边上,尽是砂土和鹅卵石,萝卜是在鹅卵石缝里生长的。”
4、样样都好,只可惜是知识分子
孙铁和靳向东到招待所时,曹兀龙正好离开。地区组织部及几大口陪同的人知道他们有私话要说,便到另一间屋里打扑克去了。
丁义川招呼孙铁和靳向东坐,一边倒茶,一边问:“吕翠儿你们县上考查过没有?我这次去谈了谈话,那干脆啥都不懂!你叫那号人当常委,起啥作用?就光是个摆设。当摆设那还可以,脸蛋子我看还长得光光堂堂的。你们是不是就选了个漂亮的报上来了?”
孙铁和靳向东相视一笑,孙铁说:“那是曹兀龙选拔的人才!曹兀龙在山口蹲点,看上了,回来说千好万好!说班子里正缺贫下中农代表,还是个女的,人家是一把手,我们只得通过。”
丁义川道:“贫下中农代表是有要求,但也不是随便哪个贫下中农都行!总得选个差不多的吧?不要说陈永贵了,郭凤莲也行啊!或者比郭凤莲再差点,只要不出大轮,也行!你们纯粹选了个样子货么!脸蛋子我看比郭凤莲长得好看。是不是有郭凤莲那么能干?”
靳向东听着,咧咧嘴说:“我们有一个现成的女常委,比吕翠儿强百倍!还比吕翠儿年轻。能干程度么,怎么说呢?在水泉县没有几个抵得上的!美中不足的是知识分子,看你要不要?”说着,冲孙铁点头。孙铁会意,两人都往丁义川脸上看。
丁义川喝一口水,说:“有没有你说的那么好?有那么好了当然要。为啥不要!咱们现在缺的就是年轻的女的。知识分子也不要紧嘛,知识分子也有好有坏,不能一概而论。毛主席还说‘老九不能走’!有些高级知识分子,中央也用呢!你比如造原子弹的钱学森,不用行不行?哪个贫下中农会造原子弹!对不对?不能一听知识分子就害怕!——这个人是干啥的?”
靳向东道:“现在是我们县宣传部副部长,大学生,人绝对能干1丁义川说:“是不是‘造反派’?”靳向东说:“就是。不是‘造反派’我们也不能给你推荐!这个人要是当个常委,比吕翠儿强一百倍1丁义川动心了:“叫什么名字?”孙铁和靳向东同时说:“杨红砚。”
丁义川往孙铁脸上看看,说:“是你们早就商量好的,还是临时想起的?”孙铁说:“以前商量是商量过,不过我们商量的是将来,当下……”他略一犹豫,靳向东把话接过去了,说:“当下我们主要是考虑怕丁常委为难,如果丁常委觉得可以报,我们现在就报?”
丁义川沉吟。孙铁说:“小杨确实不错。人确实能干!在学校里时,就是‘红卫兵’头头,很有组织能力。我和向东两个商量过,即使向东的常委批下来,班子里还是只有我们两个,举手表决个啥东西,我们是绝对少数!要想办成事,确实太难了!我们想着,也不能大事小事都麻烦丁常委,还不如我们就麻烦丁常委一次,把杨红砚的常委一批,水泉县的事儿我们再也不给丁常委添麻烦了!”
靳向东接着说:“水泉县的班子,现在是三驾马车。刘钟不用说,是老班底,实力雄厚,即使现在,也还有刘、阮、杨,再加这次报的陈玉玺,还有四个人。曹兀龙加上朱仕第,再加上吕翠儿,就是三个人,他还是一把手,有权力和机会做手脚。我们只有老孙和我两个!老孙还是副的!你想想,这么个比例,这么个局面,我们还能干什么1丁义川有点心动,说:“刘钟现在也是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了!他的人也不能就算四个。陈玉玺也不一定就是他的人。我还准备到石寨公社去看一看。准备和陈玉玺好好谈谈,将来你们好好配合,争取让他支持你们两个。杨子厚还在工地上,多的都不参加会,顶多也就算半个人……”
孙铁说:“哦,杨红砚就是杨子厚的女儿1丁义川意外:“杨红砚是杨子厚的女儿?”靳向东说:“嗯1丁义川说:“杨红砚要是杨子厚的女儿,麻烦就大了!你总不能一个班子里放父女两个!那还成他们的家天下了1靳向东说:“这个问题我们考虑过。我们是这么想的,杨子厚嘛,丁常委下个文,调到地区哪个部门放个副职叫养老去。把杨红砚给我们批了。这样,表面上是他们父女两人互换,刘钟他们说不出啥话来,可实质上是他们少了一票,我们多了一票!即使他们明白,也不好公开反对,因为杨子厚肯定高兴,刘钟他们心里不愿意也说不出口。而曹兀龙那边呢,一加一减反正都不是他的人,杨红砚上他可能还高兴些,因为老杨那个人,要犟着来了,九头牛都拉不动,曹兀龙都忌讳呢。这样,我们不动声色就把事情办了!阻力小而意义大,丁常委你考虑。”
丁义川转了转茶杯,说:“她在不在?如果在,叫来咱们看看嘛1孙铁说:“行。向东你去叫一下。”
靳向东答应一声,一路急行到县委,找着杨红砚,拉到她宿舍里,喘着说:“快!收拾一下,咱们一块儿去见丁常委。啊呀,把我和老孙两个人嘴都说干了!我两个想推荐你当常委,丁常委的嘴紧得很,硬是不吐核儿(不答应)!从一上班直说到现在,丁常委才松了口!快收拾一下,收拾得麻麻利利的。成败在此一举,你可不要给我和老孙丢面子啊!”
杨红砚没有一点思想准备,不觉愣了,非但不收拾,还一屁股坐下来,说:“到底咋回事儿?我还不明白?”靳向东着急,但也无奈,只得把他和孙铁准备推荐杨红砚当常委,以及在招待所说服丁义川,丁义川答应见杨红砚的话说了一遍。杨红砚这才明白,一边整理衣服,一边往镜子里偷偷扫几眼。靳向东提议换件衣服,杨红砚本来也想换,靳向东一提,反不好意思换了,只用湿毛巾擦擦脸,又略擦点润脸油,便随靳向东去了。
一进去,杨红砚和丁义川四目相对,竟同时一呆。丁义川没想到偏僻的水泉县竟有如此出众的女子,仿佛睡梦里见过,竟一下觉得十分亲近。杨红砚老听人说丁义川,以为年轻得志,不知怎么张狂自得,虽未见面,心里早存了几份轻蔑和戒备,不想此人官高位显,却又平和随分,全没有小人得志的那种忘形,且长得一表人材,不似靳向东身上总似乎有股邪气,不觉也亲近了。这一瞬间的变化,没能逃过孙铁、靳向东的眼睛,两人偷偷一对眼,不觉心中暗喜。
杨红砚反应过来,很为刚才的失态难为情,不觉脸微微红了,勉强笑着问候一句:“丁常委好。”
丁义川点头,说:“好。你也好?”向杨红砚伸出手去。杨红砚略一迟疑,也伸手去握,暗暗感到丁义川的手握得稍为重了一点,时间也略为长了一点,她抽回自己的手,同时镇静下来。
丁义川上下一打量,见她上身穿灰绦卡外衣,领口处外翻着白底蓝色小点子衬衣,脚上一双系带儿黑色软帮皮鞋,鲜亮鲜亮一双黄袜子。不觉脱口说道:“小杨的袜子好漂亮啊1孙铁和靳向东也同时向杨红砚的脚上看去。杨红砚已经镇定下来,笑说:“女同志么。”
几个人重新坐了说话。话题自然地回到给杨红砚报常委的事上来。丁义川说:“小杨还是大学生啊?听说你的笔杆子挺硬的?”杨红砚一笑:“也就会写几个字儿。”
丁义川冲孙铁点头:“挺谦虚的!不过,小杨当常委不一定合适,是不是?——小杨,你自己说说,你适不适合在县上当常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