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无人不认为重大的政治事件
电话是鲍日曙接的,他半秒钟都没停就跑朱仕第那儿去汇报。
去那里,杨天才正给朱仕第换写字台。他还没开口,阮祥林转转悠悠进来了,见朱仕第换了新写字台,发议论桌子应该什么木材才好,油漆要什么颜色才对。又评说屋子光线太暗,办公室应该派人给洗一洗窗帘等等。朱仕第问他有没有事,他说没事,随便转转。说说话话又走了。鲍日曙见他走远,咕哝一句:“这人才没意思的。”
朱仕第不说话,问他有什么事?鲍日曙这才慌忙说:“哦,朱常委,山口公社发生了重大政治事件1朱仕第一愣:“怎么回事?”鲍日曙说:“公社里汇报,山口公社红沙沟大队的厕所里发现了半张报,上面有毛主席像!”朱仕第问:“谁发现的?”鲍日曙说:“他们大队妇联主任吕翠儿。”
朱仕第微皱一下眉,他讨厌这种事,但又不能说什么,曹兀龙不在,他是值班常委,推都推不掉,遇上鲍日曙这种人,拿着鸡毛当令箭,弄不好还得给自己戴顶大帽子。没奈何,只得说:“他们给公安局报告了吗?”
鲍日曙慌了,他急着来汇报,忘了详细问,只得说:“我没问。不知道汇报了没有。”
朱仕第沉着脸,慢慢说:“叫他们先向公安局汇报,再由公安局给县委汇报。凡事都得有个程序,不要大事小事一下都捅到县委来。”
鲍日曙深悔自己办事不老练,忙点头答应了。朱仕第继续说:“你现在去给公安局挂个电话,叫他们详细了解一下,了解清楚了再来汇报。叫他们局长来。”鲍日曙唯唯,答应着走了。
一会儿,公安局副局长薛振甲带着侦察股长曹豹来了。曹豹是曹兀龙侄子,生得瘦瘦小小,却有一双和曹兀龙相似的金鱼眼,因为这层关系,两位局长到县委办事,都要拉着他。
朱仕第叫鲍日曙也来听。薛振甲汇报完,朱仕第问鲍日曙还有没有补充。鲍日曙说没有了。朱仕第才说:“这是起重大的,……政治事件,要高度重视。公安局要派出,……精兵强将去查。”
朱仕第口才是很好的,可今天说话似乎不流利,把不该分开的“重大的政治事件”和“派出精兵强将”两句话点开来说,字面上的意思全到了,别人挑不出任何茬儿,可那口气却轻淡了许多,使得“重大”大打了折扣。当然,这种微妙的处理,鲍日曙是体察不出来的。
薛振甲表面上肥肥胖胖,生就一副熊样,但头脑却极灵活,也顺着朱仕第的话说:“我同意朱常委的看法,确实是一起重大政治事件,我们是高度重视的。只是,朱常委,我们实在太忙了,人实在不好抽?”说着挠头,偷看朱常委。朱仕第慢慢说:“那也得查呀。”薛振甲无奈,只得说:“那好吧。”
送走薛振甲和曹豹,朱仕第见时间已晚,拿起一张旧报,两面翻看了没有毛主席像,方包了那本《宋词选注》,挟在腋下,慢慢踱了回去。他夫人虞观鹤一边给倒水洗脚,一边说:“这本书你刚拿去,怎么又拿回来了?”
朱仕第洗着脚,说:“我要去山口公社一趟。曹不在,轮到我头上了!”虞观鹤问啥事?他简单讲了一遍,骂道:“都什么年代了,还他妈干这种蠢事!简直一群群氓!连咱们的办公室主任都当个事儿吓得慌里慌张!”
虞观鹤说:“就曹的那个亲戚?”朱仕第冷笑:“还能有谁1虞观鹤说:“曹这人也太差劲了,早点和他离远点1朱仕第不说话,脚在水里泡着,给女儿检查作业。检查完,让虞观鹤锁好门,拿出耳塞,将收音机打开,旋到“美国之音”,一边搓脚,一边听。一会听完,拔下耳塞,将指针仍拨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位置上,擦脚上床。
虞观鹤倒了水,也收拾就寝,一边问:“有没有啥情况?”朱仕第说:“还那些东西。”躺下了,又说,“看来民心是不可收拾了,老人家万岁后,还不知道什么局面呢1虞观鹤道:“管他什么局面,咱们回咱们的上海。你也抓紧点。”
第二天,曹兀龙还没来,朱仕第只得带着公安局的人去山口。他不高兴,身为县委常委,竟要强迫自己干不愿干的事,在他,心里颇不是味,对那位小题大做的吕翠儿,便怀了几分不悦。但他是个城府很深的人,外表上没露出丝毫不耐烦。
公路在山间起伏盘旋,他希望转过一个弯看到平川,但一个弯接一个弯总也转不完,前头被山头挡着,老有种无路可走的感觉,这使他心里总觉堵。他看了看让人提心吊胆的山谷,见路边连拦杆都没有,忍不住看了下时速表,见指针正指着六十,不免吃惊,吩咐阎立国道:“慢点,不要太快1阎立国手把方向盘,笑道:“不快。朱常委放心。”
一会,公安局的三位下去方便,阎立国才悄悄说:“朱常委你不要怕,我开车从来不快,这么个路,我不敢快。曹书记爱快,老嫌我慢,我就把时速表调整了一下,你看着六十了,其实还不到五十。李映他们对我有意见,好像我捣啥鬼了,其实我就是怕曹书记骂,还能捣啥鬼。刚才曹豹在,我不敢说。”
薛振甲他们上车了,阎立国不再说话。胖局长有些心神不安,他忙着别的事,本来不想管这屁事,听朱常委也去,怕说他不重视,只得扔下手头工作,跟常委走一趟。
尹长安是县公安局唯一的大学生,政法学院毕业,黑脸,是个爽快的长脚大汉。那是知识分子最声名扫地之时,可公安局的大案要案却都离不开他,因此被称作“臭豆腐”,意思是闻着臭,吃着香。他正筹备结婚,突然摊上这么个倒霉事,一肚子火儿,却又不能说,从上车就望着窗外,脸都不转。薛振甲明白,想缓和一下气氛,拍他一下笑道:“长安,还想对象呢?这个案子办完就给你放假。年轻人是不是急不可耐了?”
阎立国在前面嘿嘿一笑。尹长安调整了一下挤得不舒服的长腿,没好气地说:“谁像你那么老没出息1薛振甲笑道:“反正我老了,已经不怕羞了,你咋说都可以,不像你们年轻人,心里想着呢,嘴上还不敢说1曹豹上车来也没怎么说话。他虽只是个股长,却是个不甘寂寞的人,那对骨碌碌乱转的蛤蟆眼,太像曹兀龙的了,只是曹兀龙的目光中有霸气,而曹豹的眼神却狼狗似的刺人。公安干久了,只要有人进入他的视线,那双凸眼便会不停地在人身上扫描。对什么人都不信任,精明得有点不近人情。话并不多,但一出口,必定又损又刁。自从曹兀龙当了代理书记,他心里便做好了当公安局副局长的准备,但死胖子薛振甲却是个绊脚石。听他说尹长安,接过去说:“人家小尹是知识分子,大学生,还顾脸呢,哪像你,只要一提女人,还知道羞是个啥!”
朱仕第历来讨厌这种粗俗地说男道女,想打断,故意问:“薛局长,山口那边还有没有什么情况?”薛振甲说:“没有。”说完,等常委继续往下问,却再没声儿了。
朱仕第的意思,只在打断他们说那些粗俗话,目的达到就算完成任务,薛振甲却犯了思量:常委一直没说话,冷不丁问一声案子,见无进展就不言语了,莫非对他们的工作不满?他亲自到山口去查究,可见对这件事的重视,自己还得认真对待。想着,不由心情沉重起来,抽支烟,和曹、尹二人讨论起案子来。
朱仕第心里很烦,想着什么都不知道,讨论个屁!但心想人家都这么重视,自己是常委,没个态度怎么行,便也不时挖空心思地插一两句。这一来,弄得薛振甲更紧张,以为常委就是一心在案子上,讨论得更认真了。朱仕第心里火透了,却不能阻拦。几个人便都憋着讨论,直到看到山口公社的白墙了,才都偷偷松口气。
几个人下车时脸上还带着刚讨论了重大政治案件的严肃表情,却没料到这表情,再加上常委、公安局长、两位干练警员的强大阵容把冯彦虎吓了一跳。他本来也不愿管这事,心里想着哪来那么多反革命,但周兢给他汇报了,他怕担责任,就也例行公事给县委汇报了,以为把责任推出去了,不想却惹来了常委和公安局长!他一看事儿闹大了,怕常委指责他没有坚守在现场,忙收起脸上准备迎接常委的笑,连握手的仪式都不敢举行,绷着脸给常委汇报:“我本来在红沙沟,等你们等了一天,不见来人,我才又跑公社挂电话来了。”
冯彦虎本来只是开脱自己,不想薛振甲一听着忙了,说:“这个不能怪我们,我们昨晚接到电话就给常委汇报了,常委召集我们开的会,我们抽了精兵强将来查,你看,”他指着说,“我们曹股长,手头正有个大案子,我硬叫放下了;小尹,已经请了假筹备结婚的人,连婚期都推迟了。还不重视?”
朱仕第不愿搞得太紧张,有心缓和一下气氛,又不敢直说,只得以商量的口气问:“薛局长,你看现在怎么办?是休息休息吃了饭再走,还是先去看现场?”
他的意思是让薛振甲提出休息吃饭,他以常委的身份同意一下。薛振甲却理解成常委对他工作积极性的考验了,想想,试试探探地说:“还是先看现场吧?工作要紧。”
朱仕第心里不高兴,但也只得装满意,说:“好,那咱们走吧。”冯彦虎哪里敢说别的,立即慌手慌脚地准备。曹豹肚子早饿了,想吃了饭再去,却不敢说,只好找借口:“打个电话问问,看大队里有没有人,有人了咱们走,要没人,去问谁去?”
这话大家都爱听,立即让冯彦虎打电话,可摇半天,那边无人接。冯彦虎停了手问:“没人,咋办?”
曹豹肚子实在饿得很了,不等朱仕第开口,说:“没人去了也白搭,还不如吃了饭再走。”几个人都很饿了,便都巴望地往朱仕第脸上看。朱仕第也饿了,见大家等他点头,说:“那就先吃饭吧。”
一句话,所有的人都松了口气。曹豹说:“冯书记,今天朱常委可在,拿什么招待你心里也有点数着1薛振甲也笑说:“老冯,你现在是大书记了,想一想你的书记是咋当上的1说着朝朱仕第使眼色。冯彦虎只笑,说:“亏不了大家。”朱仕第装没听见,拿起桌上一张旧报翻看。
2、兽医给书记配的“金枪不倒丸”
冯彦虎去安排饭,几个人在屋里等。尹长安坐在炕头,觉屁股下硌,一摸掏出个塑料皮笔记本,随手翻着。曹豹眼睛骨碌碌地转,见尹长安脸上有笑意,也凑过来看,尹长安连忙合祝曹豹要抢,冯彦虎进来了,后面跟着提暖瓶的李锦竹。
李锦竹进来问了好,给各人倒了茶,出去了。朱仕第听冯彦虎叫他“李秘书”,想起孙铁嚷嚷着要调山口的秘书,便问:“他叫李锦竹?”
冯彦虎说:“对,朱常委认识?”朱仕第摇头,说:“不认识。他人怎么样?”冯彦虎说:“还可以。”朱仕第又问:“写东西怎么样?”
冯彦虎觉出常委不是随便问的了,但人多,也不好说什么,只说:“还可以。”
曹豹还记着那个笔记本,推开尹长安,悄悄去褥子下摸,却摸出一只避孕套,忙又压住了。尹长安已经看见,咬着牙偷笑,曹豹在他大腿上拧了一把。
吃饭还要一阵,朱仕第不愿死坐着,便出去散步,几个要陪,离离拉拉跟了走。曹豹悄拉冯彦虎后襟,两人落在后面。曹豹悄问:“到底咋回事?说实话。”
事关“政治”,人前都要表现革命,只有铁心的朋友才敢说实话。曹豹想听实情,因有曹兀龙这层关系,才敢这么说冯彦虎。冯彦虎皱一下脸,苦苦地说:“哎,这事闹别杠了!厕所里有半张报纸,上面有毛主席接见老挝凯山的照片。我估计是风吹进去的,吕翠儿看见了,她没经验,就给大队支书周兢说了。吕翠儿一说,周兢和吕翠儿不卯(合不来),怕吕翠儿给他上纲上线,就打电话给公社汇报了。偏不是我接的电话,是李锦竹接的电话,李锦竹又给这个说,那个说,等汇报到我这里,知道的人已经多了,我没办法了,只得向县上汇报。”
曹豹问:“你估计是风吹进去的?有没有怀疑什么人?”冯彦虎摇头:“百分之九十是风吹进去的。”曹豹说:“那么要怀疑,能怀疑到什么人头上?大队里都住的什么人?”
冯彦虎一想自己也在大队部住过,吕翠儿也在大队部住,这要乱怀疑起来,岂不连自己也有了嫌疑。便摇一下头说:“住的人多了,县上的文戈也在大队祝”
曹豹说:“能怀疑到文戈身上吗?”冯彦虎并不想害人,摇头说:“我估计就是风吹进去的。”
曹豹犯了思量,想想,说:“那你看这事是压了好,还是追好?”冯彦虎说:“当然压了好!谁还爱惹这种事。可是,现在……不好办了,知道的人多了!都是一个害怕一个,谁不上纲上线,还害怕别人给他上,都要往严重里说,不好压了1曹豹说:“见过东西的人多不多?”冯彦虎说:“那倒不多。大队里只有吕翠儿和周兢两个。”曹豹说:“那就好办。就做好他两个的工作就行了。别的人都是听说,一句话就打发了。”
冯彦虎说:“可是,周兢不好说?周兢是田养民的人,我们两个,……也有点别杠?”
曹豹一甩头:“没关系。他一个大队支书,我还不信他给翻了天了!你找他两个谈,他要说闲话就往他身上推。他们大队发生的事,他也有嫌疑,我们替他压,他不感谢咱们还想干啥!”冯彦虎未及回答,薛振甲在前面喊,他两只得加快步伐赶上。
尹长安早就注意到他两个在后嘀咕,他听不见,未免担心,他知道文戈在红沙沟大队,怕他们在文戈身上冒坏水。他和文戈是中学同学,两人关系密切,便找了个借口,离开大家,寻李锦竹了解情况。李锦竹却说不清。尹长安问:“你看这里面有没有什么背景?会不会有人故意要搞名堂?”
李锦竹摇头:“不清楚。不过,故意搞名堂怕不至于。”尹长安压低了声儿说:“冯彦虎在里面有没有什么企图?”李锦竹道:“不大可能。冯彦虎爱嫖风,心却不毒,不会故意害人。”尹长安松了一口气:“哦,这我就放心了!”
说着,灶房的女人来找他们吃饭,在门口探了一下头,尹长安看见了,悄悄说:“怪了,山口的女人还都这么漂亮?”李锦竹笑说:“挑的,能不漂亮。这个叫‘白脸媳妇’,前头还有一个‘大眼睛’,一个‘黑寡妇’,一个‘半斤粉’,都是咱们冯主任,哦,冯书记亲自挑的1尹长安会意,说:“听说吕翠儿也长得不错?”李锦竹笑说:“县上也听说了?那是山口的社花。”
到灶房,朱仕第几个已经吃上了,曹豹看一眼尹长安,说:“你他妈搞啥阴谋诡计着呢,饭都不吃了?”尹长安说:“我们说你杀了人1吃过饭,大家上路。多了个冯彦虎,曹豹被挤到左边去了,他掏掏司机靠背上的烟灰盒说:“不久前这个位子上坐过一个有经济问题的人。”
尹长安烦他,不理睬。冯彦虎要凑趣,笑问:“你咋知道?”曹豹掏出半截带过滤嘴的烟把儿一举,说:“这就是证据。咱们这么个穷县,能抽起过滤嘴的人只有两种,一是当官的,二是有经济问题的。”
尹长安没好气,打断他说:“要这么推断,我说你是杀人犯。因为杀人犯有两种,一种要避重就轻,啥话都不说,一种要转移视线,废话特别多!”
冯彦虎要装轻松,故意哈哈地笑。曹豹要回嘴,却见公社兽医站的余长庚甩着长腰向小车跑来,手遮荫凉往车里看。冯彦虎拨开窗玻璃问:“啥事?”
余长庚见车里人多,犹豫一下,说:“药我配好了,咋办?”冯彦虎一瞪眼:“先放着,我回来再说。”说着,关上窗玻璃。曹豹怀疑,说:“你吃的啥药,咋叫兽医给配?”车里的人哄一声笑起来。冯彦虎略有点尴尬,说:“不是我吃的药。医院里药不全,我叫他找了几味。”
他们再也猜不到,是冯彦虎房事过度,体力有所不支,每每关键时刻举不起来,听说余长庚给种马配制过“金枪不倒丸”,便私下里让给他配点试试,一试,竟有奇效。他高兴得什么似的,让给他多配些,才有了上面的一幕。
车到红沙沟,周兢和吕翠儿早在那里等候了。吕翠儿紫条绒上衣黑坎肩,站周兢旁边,叫周兢的黑脸一衬,越发显得水灵,几个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朱仕第也不由自主,多看了一眼,心里想,原来是这么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