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翠儿长出一口气:“哦,我瓜(傻)着呢。我看那些人都哄你,我忍不住就气了。”冯彦虎拍拍她作为抚慰,说:“我给红沙沟大队多分了些救济衣服,我给周兢说,叫他把你当特困户照顾一下。零零碎碎的东西,你自己再置上点。”说着掏出20元钱来往她手里塞。吕翠儿先推辞,后扭不过他硬给,就收下了。
正说着,外面自行车子响,却是罗山大队支书罗吉万来找冯彦虎。吕翠儿起身要走,正和他碰上,罗吉万笑着和她打招呼,下死劲看了她一眼,看得吕翠儿心里直发毛,赶紧走了。罗吉万这才接过冯彦虎递来的烟,点上说:“冯主任,我给你道喜来了。”他喷一口烟,“我去了一趟县上,见曹书记了。”
冯彦虎问:“皮筒子给曹书记了没?”罗吉万说:“给了。百分之百!”冯彦虎说:“你没有向曹书记要钱吧?”罗吉万说:“我又没傻,能连曹书记要钱!曹书记要给钱呢,我硬没要。”冯彦虎点点头说:“没要就对了。你要敢和曹书记要钱,看我不熟你的皮子。”罗吉万说:“没要!没要!你借给我一幅天胆我也不敢要!”
冯彦虎这才问:“曹书记说啥来?”罗吉万说:“曹书记说,冯主任的事他给熊书记说好了,很快就下文。山口公社就是冯主任的了。田书记调羊场去了。”
冯彦虎心里落实了,又问:“县上还有啥消息?”罗吉万说:“我听说煤矿上要招一批工人,这次名额要下来,冯主任不要忘了我?我们儿子都等急了。”
冯彦虎本想听听人事方面的消息,不想他说这事,只得说:“你放心,我不会忘。”
11、煮茶论英雄
文戈要写情况反映,找大队会计王银江要了些数字,回来时,公社送救济衣被的拖拉机停在大队门口,拖拉机手问支书在哪里,让找人卸货。文戈见左右无人,只得自己去找。
周兢让进上房,文戈一眼看见桌上供着周恩来总理的遗像,像前有香炉,炉里厚厚一层香灰。他鼻子一酸,想给总理鞠个躬,却怕人说他搞迷信,只站定了,默默注视着,心里悄悄鞠了三个躬。周兢叹息:“总理已经走了,他老人家发的救济粮,救济衣服我们还得济着呢!”
文戈说了拖拉机等着的话,周兢去找人卸货,他自己仍回大队写东西去了。写着,听院里摩托车响,一个声音问冯彦虎,周兢说不在。文戈听出是靳向东,怕他来打扰,忙收拾了桌上,躺炕上装睡。但靳向东还是问到了他,周兢知道他在,带来了。文戈只得起来,装着打哈欠,说他有点不舒服,让他坐。
靳向东大大咧咧地盘腿坐在炕上,鞋也不脱,鞋底上粘着些泥片和乱草。文戈心里老大不痛快,也不好说,一副未睡醒的样子,呆在凳子上,连水也不给倒。靳向东似乎毫无知觉,带着点神秘地说:“你以为我是找姓冯的?我是专门来找你的!找冯彦虎是给他们放烟雾弹,其实真正的目的是在这儿。”他手指往下一点,“怎么样,还可以吧?”
他说完,摆了一个上级特别关照下级的姿态。文戈讨厌这种假模假式,嘴里支吾,话都懒得说。靳向东自己掏出烟来点上,长吸一口,说:“现在县上的形势复杂得很,你知道吗?”
文戈慢慢摇摇头:“怎么个复杂法?”靳向东说:“苏快嘴发到地区农办去了。‘苦大仇深’发到地区拖配厂去了。”文戈说:“谁是‘苦大仇深’?”
靳向东冷笑一声:“你不知道?赵天葵呀!那还都是常委!你看他那个形象,背驼着,腰弯着,满脸的双眼皮,整个一个苦大仇深的老长工,他知道‘常委’两个字怎么写?除了给铁首仁、刘钟举巴掌,还能干啥?”
文戈想起赵常委的忠厚,叫人这么损,心里很不舒服,低了头,什么话都没说。
靳向东继续说:“这一下,等于拔了刘钟一个舌头,打折了他一条腿。新上来的两个,咱们孙大帅1他竖了下大拇指,“副书记!还有一个是‘四眼子’。‘四眼子’顶的‘苦大仇深’的缺,常委兼组织部长。他妈的,这个‘四眼子’是个刁德一!人想都没想到,就和曹兀龙搅到一起了。这以后是个害!姬建华县上也给报了,到地区去给啪嘶了(扔到一边)。”
这些情况文戈是关心的,仔细问了一遍,问到办公室是不是调了个姓鲍的当主任。靳向东说:“鲍日曙。啥水平么!我还跟老孙说呢,县委办公室,多重要的部门,弄了个穷酸鬼当主任!尻子上的补丁扇风着呢,能当办公室主任?水泉县真个再没人了?我说你把咱们文戈提上去,不是一个响当当的主任!没办法,老孙还没进去呢,人家已经把窝窝子占了。”他摊一下手。
文戈不愿和他深谈,说:“我还没想过这些事。”靳向东说:“老弟,不想不行啊!你不想,别人可想着呢!咱们不早想,到时候想想就来不及了1他大言不惭地叫“老弟”,还轻松自如地说“咱们”,文戈心里不舒服,只想走开,以免和他“咱们”到一起。
靳向东继续说:“我这个人你可能还不是很了解,我硬当爷哩,不当孙子!不是吹牛皮,咱们比那些科长、主任、常委、书记,差鼻子差眼睛?把权给咱们,我不信就不会用?今天就咱两个,我跟你说心里话呢,县委大院里咱老靳没几个看上眼的!你扳着指头数去,谁的几斤几两,咱不清楚?跟别人我不说,说了他们也不懂,还说我不知天高地厚,爱吹牛皮。跟老弟你,我说心里话呢,咱们县上这些干部,我看上的只有两个,”他顿一下,见文戈抬头看他,知道说动了,两眼放出光来,“一个你,一个我!别的,嘿,给咱两个拾鞋带咱还有个看上看不上呢1文戈没说话,虽然他不愿和靳向东扯一起,但这些话他却不十分反感,尽管他知道他的颂扬里真诚的成分很少。靳向东继续说:“你看咱们这像不像曹操煮酒论英雄?不过,咱连点茶都没有煮,你能不能把你的开水给咱倒一点?说了这半天,嗓子都说干了。”
文戈无奈,也有点不好意思,只得给他倒了水,他又想装迷糊,不想靳向东说:“你桌上那个瓶瓶里是不是茶叶?煮白开水可论不了英雄。”
文戈更不好意思了,他不是舍不得茶叶,而是不愿用茶招待他这种人,但叫人这么当面点出来,毕竟是件尴尬的事。
他取过茶叶来给靳向东杯子里倒上,想解释,靳向东又开了口:“现在的人都爱在背后说人的坏话,说我坏话的人肯定少不了,我不在乎。但你老弟,我得把话说清,我不想叫你对我有看法。我这个人咋样,我自己说的不算,你了解去。可能有说好的,也有说坏的,老孙,杨红砚两个你该相信吧?你问问他两个,看他们对我是什么印象。我两个,以前主要是接触太少,所以你不了解我,有些误会完全是可能的。但对你,我说实话呢,我对你的印象一直不错。你找老孙问问,我老早就跟老孙说过,我说你要注意文戈呢,那可是个人才!那次老孙到山口来,找没找过你?找过吧?那就是我叫他找的!当时人多,不好说话,但意思你明白吧?我早就建议把你提起来,可老孙没权,我也没权,没办法。这些就不说了,今后,只要咱们思想统一了,拧成一股绳,毫无疑问,水泉县就是咱们的!你别看那些书记、常委现在神气得很,等将来正式较量,那都是纸老虎!我把他们早都看透了。”
他吸一口烟,喝一口茶,继续说:“你看咱们县上的形势,有许多人可能还在鼓里呢!以为就是刘、曹两股力量,其实我早就看清了,绝对是三驾马车!老孙这股力量,好多人根本没看出来。没看出来的,他就吃亏了。这三股力量里,刘钟代表旧势力,人数多,根子深,但他代表的是腐朽的力量。铁首仁一死,大旗倒了,虽然刘钟取代了铁的位置,可他一年三百六十天,三百天在医院里,说不定哪一天就去见刘少奇了,哪里顾得别的!但是,他们绝不会自动退出历史舞台,还有力量,但复辟的可能已经没有了。第二驾马车是曹兀龙。这个家伙我们得小心点,前几年没看出来,这几年上来了。他本人倒没啥,大草包一个,胡传奎第二,但没想到的是这家伙和‘四眼子’搅到一起了!那可是个刁德一!你不要看那家伙平日不咋说话,关键时刻那可真照要命处下刀子呢!这次收拾苏芸、赵天葵,我估计就是老刁的主意。曹兀龙和他搅一起,胡传奎就成座山雕了!座山雕现在嘴张得有簸箕大,要吃掉刘钟呢。刘钟吃掉好是好,但现在吃掉,对咱们可是不大有利。”
文戈诧异:“为什么?”见问,靳向东来了劲:“你想,现在老孙刚进班子,脚跟还未立稳,这个时候刘钟要垮了,地盘儿就全是座山雕的了!所以,我跟老孙说,我们现在明里支持曹兀龙,暗里还得悠着点。嘴上喊打倒刘钟派,实际上不出力,让鬼子和蒋介石干仗去,咱们就抢地盘儿,等把咱们的人提起来,各个岗位上都有了咱们的人,再把他们彻底扫地出门!我给老孙提了个建议,第一步把你提起来,先办公室主任,然后常委,到时候,老孙挂帅,咱们两个参谋,我有一帮子团委书记呢,各个岗位上一撒,咱不把水泉县弄他个轰隆隆1此时的文戈,仿佛热灰泼上了冷水,蒸汽、尘灰腾起,又呛鼻子又扎眼,乱哄哄的理不出个头绪,一句话不说不好,但不想和他议论县委班子,于是斜刺里问了一句:“鲍什么曙原来是干啥的?”
靳向东说:“鲍日曙。曹兀龙的亲戚。办公室调了两个,都是曹的亲戚。一个鲍日曙。一个女的。名字我没记住,我叫白胖子。比鲍日曙还大一辈,鲍日曙见了还要叫‘娘娘’。哎呀,你没见,见了你保险头皮子都麻呢。我的个姑奶奶,那就几辈子没见过男人,简直吸人呢!来还没几天,把个肖宗泉差点没吸了!哎呀不得了!这个白姑奶奶可是惹不得,我见了老早就远远儿躲了,跟前说啥我也不敢去1文戈问她安排什么工作。靳向东说:“打字员。她除了打字,还能干啥!就知道吸男人。眼睛本来不近视,硬要戴个眼镜,三戴两戴,真个把眼睛给弄近视了。——就那么个宝贝!”
周兢在外面久了,进来歇腿,坐下一边卷烟,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靳向东心里有事,见他没有马上走的意思,想打发他走开,说:“书记,你们院里那军大衣堆得山一样,能不能给咱们先借一件穿穿?人家书记、常委坐小车呢,咱们骑了个烂摩托,一路上风像刀子一样,把人的脸都快刮破了。”
周兢没料到县上的干部会和他要救济农民的东西,一时竟有些呆,正没主意,王银江进来听见了,代支书答道:“哟,你说晚了,都分下去了。”
周兢明白他是替他打掩护,怕伤了这位的面子,沉吟半晌说:“这样吧,靳书记已经开口了,你去给取上一件,算到我的账上,就算我们家里的。”
王银江知道支书是不得已,笑道:“那也可以。不过,得打个条子,要不将来运动来了,我们交待不清楚。”
周兢有些为难。连文戈都觉得难堪。靳向东却一挥手说:“行。你写,写了我给你签字。”王银江本是想为难他一下,好让他知难而退,至此也有点不好意思,只得写。他向文戈要了张纸,爬桌子上写了,给靳向东签字。靳向东拿起看了半晌,说:“不行。不能写收条,写借条。我是暂借,用完还还给你们,不能叫‘收’。”
王银江咧了咧嘴,心想你借去穿烂了再还来有啥用,只得重写。靳向东看了,真就签了名。周兢有点不好意思,说:“你去给靳书记挑个好的。”
王银江要去,靳向东说:“等等,你顺便给我弄十个扣子。”王银江发愣,说:“啥扣子?”靳向东说:“就军大衣上的扣子,铜把儿带‘八一’的。”
王银江愣着,不知该怎么办。周兢说:“揪去,你给揪上十个。”靳向东见周兢脸有不悦之色,问:“支书,你贵姓?”周兢说:“免贵,姓周。”靳向东说:“周支书,你要是觉着为难就算了。我看你是咱们自己人,说话就随便了点,我可不是贪你几颗大衣扣子。”
周兢这阵儿后悔极了,本想进来白说句闲话,套个近呼,没想到惹出这么多麻烦,只得笑着说:“哎——,看靳书记说的。我们大队再穷,一件大衣,几个扣子还拿得起。靳书记话说出口了,我们有吃没喝也得孝敬你。将来靳书记当了县委书记或常委,不要忘了我们红沙沟大队,就是我们的福分了。”
正说着,院里忽然嚷起来,周兢开门看时,是看衣服的社员轰赶揪扣子的孩子。大嘴女人只揪了四个就被赶开,见王银江揪得多,跟在后面想要一个,凑够一副,王银江不给,说:“不行,我是给县上当官的揪的,又不是我的,给你一个人家就不够了。”
大嘴女人说:“你不要哄我,县上的人要这个烂扣子呢1周兢见她还缠,吼道:“走远去,咋那么眼小1大嘴女人一愣,王银江乘机走了。周兢怕靳向东再缠王银江,隔门在外喊:“王银江,扣子给靳书记你快出来,得赶快把这些衣服分掉,不然乱人拉了。”王银江明白,答应一声赶紧出来了。
靳向东又给文戈吹了一阵全国形势,吹完要走,站起来说:“今天我说的这些,都是我掏心窝子的话,你可不要给人说!前些天我和县上一个人说话,他不高兴,我说你不高兴没关系,你告去,到任何地方告都没关系,反正就咱两个人,看是信你的,还是信我的!我的原则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你要揭发我个反革命,我揭发你个反革命平方呢,你信不信!说的他大气都不敢出了。咱们是最好的朋友,我放心得很!对你我啥话都不说。历史已经把咱们绑到一个战车上了,我们得生死与共啊!”
文戈突然觉得一阵恶心,想碰他几句,还没想好,周兢见靳向东要走,过来话别,说:“靳书记这就走啊?咋不多住几天?你要多住几天,咱们打听哪个队里有好羊羔子捉一个给靳书记吃。你看你还就要走。”
靳向东是聪明人,听出他话里的假来,说:“多谢周支书的好意。你把羊羔子留着,等书记、常委来了再吃。”周兢还要说话,王银江喊了一声,他立即说:“那么靳书记你慢走,我那里喊的不行。”说着握手告别了。
靳向东一声冷笑,悄悄对文戈说:“老弟看出来了吗?今天来的要是书记或者常委,叫把他奶奶捉来吃那都捉呢!咱这个团委书记人家根本没放在眼里!你说我们不努力,不当官行不行?好我的文戈同志,咱们得好好干呢112、他一开门愣住了,文戈的窗口亮着灯
靳向东的来访在文戈心里引起了极复杂的情感。一方面,他讨厌他,他们的性格完全不同,他不喜欢靳向东事事为己的自私劲;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承认,他的那种以恶对恶绝不吃亏以及兜底说实话的勇气还是值得佩服的。今天这一席争权夺利的鬼打算,有谁能这么赤裸裸地对人讲呢?就像妓女,公开承认自己是婊子,倒比那些既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者显出诚实的可爱。如果他吞吞吐吐鬼鬼祟祟,绝收不到这种效果。这正是他过人的聪明处。
他面临着一次选择,在人格上,他赞同刘钟,但他不愿和刘钟一样只以沉默对抗攻击。他不想像植物一样只以忍痛对抗斧子。他多么希望刘钟也能如靳向东一样公开讲出“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铿锵词句啊,然而,这却成了靳向东的专利。指望靳向东生出高尚的人格显然不切实际,但对付曹兀龙这种人,还就得学他那样,摇身一变,化为泼皮,相打相骂。
他沉思得忘了时间,大院里一堆救济衣被分完了也不知道,天黑尽了他也没点灯。这反常引起了冯彦虎的注意。他从工地回来,没看见文戈,以为文戈到什么地方去了,问大嘴女人,却说在。然而他屋里始终黑着,门也闭着,静悄悄的仿佛里面并无活物。喧闹使人注意,寂静却让人害怕。冯彦虎心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