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9月10日，早晨太阳升起，候鸟盛情歌唱的时候，八十五岁的阿西穆东亚走完了他人生的最后一日。生前，他曾向好友吾布力说过，希望自己能在一个礼拜五离开这个世界。那天正好是礼拜五，吾布力向前来吊唁的朋友们说：“我们的朋友瞑目了，真主给了他最后的机会。”
阿西穆东亚是民间名人里的名人，各个行业，三教九流，在底层里颓废挣扎的各色人等，那些职业小姐和隐藏的秘密夜蝴蝶们，都是他的粉丝，都知道他的大名。噩耗传来，这些女人把鲜艳的三角裤衩脱到膝盖下面，面朝他宅院的方向，默哀半个小时，表示哀悼。
东亚是阿西穆的外号，是世界的意思。从早年开始，他有一个口头语也是习惯，无论得到什么东西，吃的和用的、好酒好肉、好衣服好用品、好小姐，他都要说一句：“这真是个东亚啊！”时间长了，朋友们就给他起了这么个外号。
墓地也是他自己选定的，是北山坡上的公墓，一片古老的榆树林。从前，这里是古丝绸之路的一个驿站，后来是兵营，再后来是公墓。那时候，城里没有靠山的移民们，死后都葬在这里安息，这地方唯一的缺陷是地段比较偏远。后来，离城里近的公墓，准确地说，是部落家族的墓地用完了，人们就选择了这片城乡结合部的公墓。无边的古榆树后面，是坚强亲切的红柳林，红柳林后面是茫茫的沙漠，几百年也用不完的墓地。
根据遗言，阿西穆东亚与父亲合葬。父亲的墓没有墓碑，这是古老的习俗，讲究墓堆与大地平行掩埋为一线，隐藏的意思和意念是，尸体须渗融于伟大的土地。从前，为了便于寻找，阿西穆东亚自己做过一个记号，那是一块紫色岩石。后来他给儿子们留下了遗言：“我死后，把岩石挪走，让时光和年代的风雨收留墓堆，让我的尸体和爷爷的尸体回到永恒的土地里去。”
葬礼办得很隆重，七个清真寺的阿訇和有声望的人们都参加了葬礼。清真寺里人山人海，那些高级小轿车似乎比人还要多。在念送别的经文前，经清真寺住持同意，他的朋友吾布力站在清真寺瑰丽的廊檐下，发表了简短的演说。他把对朋友的爱，洒在了这凝固的空气里。阿西穆东亚生前创作的那些油画，没有标题，隐晦，神秘，主人公性别不详，特别是风景画里古老的榆树，现在，都变成了最美好的语言，在众多的呼吸和情绪里荡漾。吾布力说：“阿西穆东亚给我们留下了伟大的作品和思想。”台下有人驳了一句：“什么伟大的思想，没有人能看懂那些所谓的作品。”这人叫买买提小圣人，他调侃一切，反对一切，就是享受了一顿美餐，临走也要说上一句稠了稀了盐淡了之类的评语恶心人。小圣人是哥们儿街坊们贬损他的外号，他是一个事事非我不可的小狂人，人家咒他是一个占了便宜还骂人的“尿尿”。
阿西穆东亚生前是公认的乐手，自弹自唱，民歌唱得非常好。这地方人的标准是异样的，崇拜那种极度忧伤的歌曲，好像这亘古世界里的苦难和忧伤都在他们的灵魂里诅咒他们，鞭打他们。春暖花开、河水鸣唱的时候，他和哥们儿们秘密地带着情妇到河边聚会。一瓶酒在他们的胃里安慰他们、唤醒他们、忽悠他们、点燃他们的时候，都它尔琴开始在他灵巧的手指间释放旋律，用隐藏的情爱和悔恨，用迷茫和颓废的词句，安慰那些女人和男人。流泪的候鸟沉醉了，河水和野花在伟大的河岸美妙地媾和。古老的旋律，赤裸裸地忽悠女人们伤感的眼神，在男人是一切的那个年代，她们看不见自己的影子，她们的手、眼睛和嘴是父母所给，而这些东西，在醉人的民歌的抚爱下，已不再属于她们自己。时间和机会，还有那个沉睡的流浪哲学，把觉醒和智慧的神镜，藏在了大地看不见的地方。那是男人时代，他们狂热而疯癫地群唱的时候，送他们来的烈马也高傲地嘶叫。
吾布力谈到了阿西穆东亚的为人，说他是一个可以永远信赖的君子，可以保守秘密的大丈夫。在人群中，买买提小圣人又开始叨叨了：“什么君子，酒鬼一个！”悲痛地站在他身边的一位白胡子长者瞪了他一眼：“人已经死了，他的污点陋迹也就跟着他灭亡了，剩下的东西都是光明的，有你这么说话的吗？你真是个小丑，你玷污了哥们儿赐你的外号。”
多数人在评价阿西穆东亚的时候，不看好他喜酒的嗜好，当他在八十岁还继续潇洒贪杯的时候，就说他是一个没有信仰的人，是一个贪婪的人。年轻的时候，阿西穆东亚忽悠过买买提小圣人。那个年代他们一起喝酒，两人都是大忽悠，骗老婆说要到乡下参加朋友的婚礼，三五天才能回来。真实的情况是带着情妇到遥远的黑河去野宿，借一辆朋友的马车，在月光下的河边天上人间地忽悠女人。时间长了，水通过水，风通过风，把他们的秘密告诉了他们的老婆。她们都是父亲给他们娶的本分腼腆的姑娘，但随着岁月的流逝，她们学会反抗了。
买买提小圣人的老婆是个魁梧的女人，发育早，从背后可以看见羊羔一样好动的乳房。据已故的民间历史学家夏吾东巴依说，买买提小圣人的老婆阿瓦古丽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曾是声名显赫的巫师。阿瓦古丽生气的时候，从她眼睛里可以看出她爷爷当年那种忽悠千人万人的巫气。买买提小圣人在老婆的忽悠下，把玩情妇的事情说出来了，说是阿西穆东亚带他去的。阿瓦古丽找到阿西穆东亚的老婆米尔古丽，用恶毒的语言骂她，说是他的男人把自己的男人教坏了。在那个细雨蒙蒙的下午，二人结下了怨恨，后来就有了阿西穆东亚的小复仇。那年，买买提小圣人邀请家族的人给次子进行割礼，中午男客吃完走了，下午女客开始光顾的时候，阿西穆东亚把买买提小圣人忽悠走了。在自由市场的烤肉摊前，他们一人喝了一瓶酒，阿西穆东亚有意识地把他送了回来。买买提小圣人在院子里大闹了一场，叫嚷：“今天家里怎么这么多女人呢？我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就够了，其他的母鸡们给我滚蛋！”把那些女客都吓跑了。事后他才知道这是阿西穆东亚忽悠他的一个把戏。
在肃穆庄严的清真寺，吾布力用如下的语言结束了他的演讲：“阿西穆东亚是一个好男人，是一个好朋友，是一个好爸爸。”买买提小圣人又叨叨了一句：“现在还有好男人吗？”在吾布力走下廊檐的同时，阿西穆东亚的老大阿里木黄毛走上廊檐，根据古老的习俗，进行了简短的说明：“各位前辈，慈父已离开人世，父亲生前如有欠债需要还清的，或是他人欠家父钱财的，一律由我负责接待受理归还，拜托众信士切记并向有关族人好友传达。”买买提小圣人又叨叨了一句：“这个孽种还是说了一句人话，我的那个二百五十块钱有希望了。”
葬礼后的第三天，买买提小圣人来找阿里木黄毛，说他爹临死前欠他二百五十块钱，说那是阿西穆东亚六十岁的时候欠下的。那天天快亮的时候，阿西穆东亚来敲他正屋临街的窗户，说要付一女人二百五十块钱，请他借钱给他。阿里木黄毛当场把钱给了他，他不想让第三个人知道这件事。然而，买买提小圣人在和哥们儿一起喝份子酒的时候，拿这事炫耀自己，于是他又多了一个外号：哥们儿们在他小圣人外号后面加了一个二百五。吾布力解释说：“这个二百五是一个直接的纪念，隐藏的另一个意思是，二百五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咣当。”于是在晚年，买买提小圣人的外号变成了买买提小圣人二百五。
阿里木黄毛从出生到自己过世，一直是阿西穆东亚心中的一个麻烦，他不像他，头发金黄，眼睛深蓝，从嘴唇到鼻梁前额耳朵，没有一处像他们家族的人。阿西穆东亚的妹妹，有名的摩登女郎玛丽娅甚至说孩子的牙齿和舌头也不像哥哥的。闲话和怀疑最早是从家族中传出来的，说这个阿里木黄毛不是阿西穆东亚的骨肉，他的老婆，满面春色的米尔古丽，在某一个夜晚，绝对没有干好事，于是身子里储存孕育了那个野汉的野种。话传到米尔古丽的耳朵，她笑笑，眉飞眼舞地过自己的日子。而在精神上，一生抬不起头来的人，是阿西穆东亚。买买提小圣人二百五曾侮辱过阿西穆东亚：“东亚，人是不是东亚？你的黄毛小子是不是东亚？”阿西穆东亚说：“都是，我的老二也是！”
阿里木黄毛十岁那年，阿西穆东亚正式向老婆提出了他的疑问。米尔古丽说：“是啊，我一直都不好意思问你，这孩子为什么不像我呢？像不像你，那是你自己的事情，他为什么不像我呢？”阿西穆东亚在心里骂了一句：我操你第十八代姥姥！从此，他和老婆的关系像垃圾一样了，一是不正脸看老婆了，二是不用老婆了。他向哥们儿调侃说，四十岁的女人已经是毒药了。就这一句话，给他带来了很大的麻烦，有太多的人怀疑米尔古丽的突然死亡和他那句恶毒的比喻有关，是他毒死了老婆。也有人说，不是他，是他这句话毒死了她。米尔古丽四十五岁的时候突然死了，没有病，晚上吃的是抓饭，躺下第二天没能起来。据说，那天晚上阿西穆东亚是在另一个暂时还不是毒药的女人的怀里。但是没有人能证明这一点，这个信息是买买提小圣人二百五散布的，吾布力骂他：“卖屁股的东西，前世你一定是个巫婆，哪里有乌鸦咬乌鸦的事！？”
阿訇开始念经文了，众信徒顿时静了下来。经文结束，十多个魁梧的年轻人抬起了灵柩。送葬的人群开始出清真寺的时候，买买提小圣人二百五默默地说：“原来人生是一堆需要几个壮士抬出去埋葬的肉肉啊！”就在这一刹那，他重新认识了自己，觉得自己和阿西穆东亚的窝里斗，以及对他的评价，其实是一种幼稚，他发现这个幼稚伴随了他一生，忽悠他的舌头和牙齿，忽悠他的灵魂。他感到惭愧，觉得自己在朋友活着的时候就应该向他亮出心扉。
送葬的人们走出清真寺宏伟的大门，排着队耷拉着头走上了豪华大巴车。灵柩已经在卡车上了，阿西穆东亚的灵魂开始和前来给他送葬的朋友们默默对话。根据宗教礼俗，那些活着的心灵开始给他入土前最后的呼唤。灵柩车缓慢地开上了马路，像阿西穆东亚晚年缓慢地行走在路上，艰难地回忆每寸土地，每棵树，每一个店主，每一份他熟悉的那些老太婆给予他的方便和爱，还有一些不好意思说出口的记忆。它们有的沉睡在他的灵魂里，和他甜蜜丑陋的隐私做伴，有的在他浑浊的眼睛里炫耀从前的风光。路两边的穆斯林们看见灵车，停下来，举起双手，虔诚地为亡灵祈祷，祈祷天堂的门不要为这个善良的穆斯林关闭。阿西穆东亚曾经是喜欢调侃一切的人，他曾说：“死了我不进天堂，人人都窥视天堂，那里人多，我不去，我要在地狱里安静地躺着，和那些有毛病的灵魂在一起。”
豪华的大巴车里散发着迷人的香水味，这个味道本来是给旅游团的客人们准备的。在温馨的香味的袭击下，人们的脸上开始有了笑容，好像他们不是去送葬，而是要去参加某一贵族的婚礼。那些粉红色的小窗帘，蔚蓝色的座位，脚下红色的地毯，变成了一个个美丽的少妇，前胸丰满，忽悠男人的野心。
买买提小圣人二百五闭上了眼睛，粉红色的窗帘在他的怀里变成了周末里星星下的街女，他看不见她的眼睛，只能感觉她温暖的肉身。在他漫长的一生中，他数不清自己有过多少春梦。在少女开怀、草木芬芳的黄金季节里，他的记忆时常在河边的森林里游荡。枯枝腐烂在地里的霉味和雪鸡特有的粪便味，是他那个时代记忆的一部分。后来他自己总结说，“那个时候我是狂人，见了美女就发狂。”而在盛夏，他的春心开始在一片碧绿的苜蓿地里舞蹈。风吹来的时候，苜蓿花儿的香味和夏虫独特的气味混杂在一起，甜蜜地忽悠他的贼心贼胆。他睁开了眼睛，开始在心里自己咒自己：我还是人吗？给朋友送葬的路上，我在想什么？都是这个女人一样的好车在忽悠人！从前，都是徒步送葬，那才是真正的葬礼，灵柩前传来死者孩子和亲人们的哭泣声的时候，我们可以真切地感受到悲痛和死亡的恐怖，我们会想起父辈留下来的那首著名的民歌：
我死后
亲爱的朋友
不要把我葬在戈壁滩
请把我埋在路旁
埋在行人走过的地方
买买提小圣人二百五又闭上了眼睛。他开始在心里和自己对话：死亡其实是一种孤独，那些孤独的人虽活着，但他们的灵魂已经死了，因为他们不会说话。
后来在怀念阿西穆东亚的许多聚餐会上，吾布力这样评价阿西穆东亚：首先，他是一个没有遗憾的人。吾布力认为这个岁数像阿西穆东亚这样一生起居没有规律，大吃大喝，年轻的时候夜也是白天的人来说，是绝对的高龄。对那种所谓的养生秘诀，也是一种讽刺。哥们儿当中，只有阿西穆东亚一人酒喝到了八十岁。一些人认为他贪杯，另一些人羡慕他，说他身体好，吃石头也能消化。这里潜在的意思是他吃面非常讲究，那是一百年前苦力们的吃法，叫棍棍面，每根有两个拇指加起来那么粗，肥亮的过油肉拌上，非常美。有时候遇到年轻的师傅，不会做这种面，他就和人家嚷嚷，朋友们出面解围，给师傅教棍棍面的做法。面做好后，年轻师傅发牢骚说：“我的好爷爷哎，这可是旧社会的吃法呀，一大碗下肚，三天肚子不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