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哈萨克的草原上,身上是笔挺的西装,时代是公元1643年。
我不知身处何方,只见到一座毡房。远远的,毡房里的老人大喊着招呼我这个jolawxe(旅人)前去毡房小憩。老人问我从何处来,我照实说了,是从北京来,老人颇以之为奇。我其实是从未来而来,但由于解释起来太过于艰难,便仗着写小说善编故事的功底,告诉老者我祖上是乃蛮部,当初兵败于大汗(成吉思汗),便追随大汗征战,破金都后我部驻守于该地,距今已逾400多年之久。到如今,哈萨克语结结巴巴,倒不如汉语说得好了。我告诉老者,我乃京都的服装设计师,身上穿的衣服也是我自己设计的,是京都的新样式。老者大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过了会儿才说道:“我们也是乃蛮部之人,可是你从北京怎么过来的?”我笑着说道:“被准噶尔的盗贼俘虏了,后来趁他们不注意才跑了出来。敢问这是何地?”老者拍拍我的肩,说道:“你可真是好样的!这里叫作ah bulah(白泉)。”
进了毡房,老者特地为我宰了只羊,然后派人把家里亲戚都叫了来。大家一开始看到我的装扮,都吓了一跳。老者笑着对众位亲戚解释道:“这可是一个很有意思的angime(趣闻),你们知道他从哪里来的吗?他从汉人的都城来!他的祖先当年追随大汗征战,攻克金都之后就留在那里了。过了300年,还会说哈语。你们说这是不是奇闻?”众人又拘谨而小心地把目光投向了我。
吃饭前,我们一起伸出双手,聆听着老者的bata(祷告词)。无论在哪个时代,无论身畔的人认识与否,当一起伸出双手聆听bata时,就会有一种很安稳很幸福的感觉。看我大口吃着羊肉,众人笑着说道:“oy!kyming hazahha uhsamayde,tiling hazahha uhsamayde.et jegende nah hazah ekensydeng!(你的衣服不像哈萨克,你的舌头不是哈萨克的舌头。但你吃饭时是个纯粹的哈萨克!)”说完大家一起哈哈笑了起来。我想起了个段子,如今哈萨克虽众人皆知,但想来1643年那时还没有。我便特别认真地讲起来:“大清朝的天子啊,有一天在皇宫里待着无聊,便决定筹办了一场世界吃肉比赛。全世界各个民族都派出代表去参加这个盛会了,盛会就在紫禁城里举行,金碧辉煌,一派热闹的场景。我们哈萨克也有代表去参加,那个代表是我们乃蛮部落的。他参加完比赛后,哭着回部落了。众人就问他怎么回事啊。他哭着说道:‘没拿上第一名,只拿到第二名。’众人很奇怪,说道:‘有什么人能吃肉比我们还厉害?我们的好汉能一次吃掉一只羊呢。’”在座的众位也被我这个angime(趣闻)所吸引,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什么民族?蒙古人吗?”“是啊,第一名让谁给拿走了?”我笑着说道:“那个小伙子恨恨地说道:‘第一名,让狼那个家伙抢走了!’”
凭空讲起这个笑话很无聊,听这个笑话得在哈萨克的Dastarhan(宴席)上。哈萨克那真是老幼妇孺,皆如狼似虎。哈萨克人一顿饭吃的肉,汉人得吃上一个月呢。一大只羊,转瞬之间,只剩几根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众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禁哑然失笑。
老者一拍脑门,这才想起来,他跟自己的妻子介绍到:“你看这小伙子穿得多好看,这小子是服装设计者,赶明儿让他也给我们孩子设计一身战袍。”
刚才沸腾的毡房,忽然安静起来了……
老者望望众人,眼神在一时间也有些落寞的呆滞。他长叹口气,说道:“谢谢你,小伙子。我们已经好久没有这么快乐过了。眼下,我们正和准噶尔人打仗。眼下我家孩子正在和敌人浴血奋战,也不知道ahbulah(白泉)一战,结果会是怎样……”
低下头,我也不禁难过起来。所谓穿越,在如今中国社会流行到竟俨然可以成为一种文体,耐不住好奇,才乱随潮流在小说第三十五小节戏作此文。然而无论持着多么游戏的态度开始故事,都难免要面对最严肃的问题。
世界上绝大多数民族退回到1643年,会是与现代完全不同的天地。唯有哈萨克,这几百年来始终如一。或许这不是什么太好的事情,但我们哈萨克始终都是念着bata(祷词)的老者,千百年来始终围坐在Dastarhan(宴席)上大口吃肉的,始终都是如此之图景。哈萨克人不要金山银山,这样一幅图景足已。可哈萨克人确在历史中憧憬此般图景而不得啊!
比如在1643年的ah bulah(白泉),草原就陷于一片战火中。
老者的女儿舒立凡如今也有30岁左右了,极为秀丽,倒像是20出头。她是哈萨克人中著名的女阿肯。听说舒立凡的丈夫是部落里的英雄。当时,整个部落里的成年男子都追随哈萨克的汗王去迎战准噶尔人去了,而准噶尔的士兵依旧比哈萨克多好几倍。
长者嘱托女儿好好照顾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长者又去嘱托我,说女儿自夫君出征后一直郁郁寡欢,整个部落的气氛也很凝重。说我挺幽默的,让我多带她散散心。
虽然舒立凡是1643年的少女,但细交流起来与如今草原上的少女无异,都是同样的少女,有着同样的一颗纯洁的少女之心。我陪舒立凡一起去打水,打水的路上唱了好几首民歌,刚起调舒立凡的歌声便和了上来。我很惊诧这些民歌的历史竟如此悠久。而那女子则惊诧我生于距哈萨克几千里之外的地方,还能唱得出这些民歌。
无论身处何方,无论生于哪个时代,哈萨克人总是能在歌声中相认。
舒立凡对我很亲切。老者说他的孩子就是我大哥,虽然我和他从未谋面,而舒立凡就是我的jengge(嫂子)。哈萨克人是十分尊重嫂子的民族,无论什么不大好和别人言说的困难事、烦心事都可以对嫂子倾诉,嫂子也常会拿出个很好的主意。
一日,嫂子问我为了什么走了几千里的路来到哈萨克之大草原上,而不留在那繁华锦绣的大都城;她问我为了什么而来;我的旅程通向何方;何处是我的终点;我到这片土地上来,又想给这里的人们带来些什么吗。我哑口无言,沉吟良久,长叹口气,答道:“呵呵,我为什么来,这个问题未免太难了,因为它涉及到另外的一个问题:我为什么而生。我不知道该答它们中的哪个问题。”嫂子无非想知道我到底要去哪片草原,哪个山岗,所以听到我的回答,她吓了一跳。
我对嫂子长叹口气,像在北京什么二十四小时牛肉面店和发小儿倾诉般,又像是要对某个女孩表白一段无谓的情愫,总之我持着这么一种奇怪的态度。事实如此,我就是坦诚而扭捏地开始了这段话。当开口的刹那,我便知道她本不该是我言语的接受对象。我告诉她我哪里都不去,我只想到哈萨克的地方来看看,因为我从小到大就没看过哈萨克。
嫂子看着我点了点头,或许她不知该说什么好,抑或者她本是没有预备答复的。
我望着奶茶里我极暗淡的倒影,说道:“我害怕大家不把我当作哈萨克了,我不知道,我就是觉得,我觉得你们都在马背上,而我生长于城市的繁华内,这不好。”嫂子舒立凡笑着说道:“呵呵,你这个困顿太难办了。你说你要是喜欢上哪家的姑娘,我倒可以替你去撮合。在城市过多好啊,要是我们能在城市生活,早就去了。城市里不像草原,草原天天在打仗,没有一天宁息的日子。不过话是这么说,但如果让我真离开草原,我还舍不得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土地。还有,你的问题好古怪。你本来就是哈萨克,又哪里存在什么人家觉不觉得你是哈萨克的事情?”
一时,我也感觉自我的苦恼是无源头的了,便岔开念头跟嫂子扯些别的,我跟嫂子说到我出生时,医生本说我99%是女孩,结果后来是男孩。如果我要是女孩的话,也会叫舒立凡的。嫂子说医生的话不可信,人怎么能看得出肚中的孩子是男是女,不要信。嫂子又说做男孩子是好的,比做女孩要来的好,却也不知为何这样说。
在这里住了一段日子,与众人熟悉之后,我便透露了实情:我是从北京来,这没错。但我却是从21世纪的北京来。到底告诉不告诉大家呢?我曾踌躇良久。但后来仔细盘算了下,总之反正是在小说,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当时,我自以为透露了个惊天的秘密。但大家却感觉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平静到令人诧异。老者说:“你是从未来来的?”我点点头。老者喝了口茶,慈祥地问道:“21世纪的哈萨克人怎么样,好吗?”我本想毫不迟疑,一口答“好”的,但却忽然不清楚,什么是老者所谓的好。老者看我沉吟半天,答不出来,说道:“没战争吧?没有战争的话,hazahozi mal bagade(哈萨克人就会去放牧)。没有战争,就是一切都好,Aman bolsa bolde(平安就好)。”
听到这话,我的心中涌起热意,几欲落泪。老人说得并不感人,也不精妙,只是很对。
草原的命运千百年来是相同的,且是加以锁链,很少有选择之余地。历史学家说民族发展衰亡常取决于一两个决定,而草原民族则常在命运面前别无选择。故而就算一个知晓后世之事的人出现,也无法改变那段历史。
没有人能够停止草原的战争,就像是没有人能改变历史。
无法改变的历史才是真正伟大的历史,它基于血肉,而并非选择,故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