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多斯曾独自去新疆的一个小城市支教,在那座城市有艾多斯的一户远亲。艾多斯的家人让艾多斯务必拜访下,以免疏了礼数。艾多斯从小长于城市间,对此类事物颇为不喜。在电话里,他屡次三番对父亲说:“在外地,一个人能够照应来的。”奈何父亲依然不允。
艾多斯心中赌气,手头的几件衣服也干脆不自己洗了,顺便带到亲戚家,让亲戚家的婶婶去洗了。
小城市里是很难迷路的,艾多斯很容易就找到了亲戚家的小区。那时正是冬天,北疆(新疆北部)的冬天是很难熬的。等艾多斯到门口时,发现叔叔浑身上下都已落满了雪。叔叔见到艾多斯十分激动,上去就抱住了他,对艾多斯的生活嘘寒问暖,问他吃得怎样过得怎样一切都好吗……
待该问的问完后,叔叔就陷入了沉默。
这位叔叔的家非常小,是个小一居。家具估计都是二手的,看起来十分简陋。进门后婶婶抱住他,在他两个面颊亲了两口……艾多斯是不那么喜欢被亲的,他总觉得自己都19岁了,还被人亲来亲去的,太不好了。
婶婶让艾多斯坐在椅子上。她也如叔叔一般热情地问候着:“吃得怎样?过得怎样?”随后也陷入了沉默。
沉默了会儿后,婶婶先有些不好意思了。她尴尬地笑着训斥叔叔:“你也真是的,人家孩子第一次来,不太熟悉,你也不和人家多说些话。”叔叔腼腆地笑着,声音是沙哑的。他的个头像雄壮的公牛,但笑起来却像只温柔的绵羊。
婶婶像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一拍手,拿着遥控器交到艾多斯的手中,说道:“你看看电视吧。遥控器在这。”艾多斯叹叹气,无意识地换着电视频道。之前已跟他们说好要在这里过夜的,可照这种趋向于沉默的状态……屋内的气氛冷得结冰。
艾多斯心想:我不过就是个孩子而已,他们为什么见我如此紧张呢?
婶婶炸了新鲜的xelpek(油饼),还炖了肉。可叔叔和婶婶都不怎么吃,这让艾多斯更加不自在。艾多斯并不反对串亲戚。艾多斯不喜欢的是串亲戚时的尴尬与沉默。
叔叔婶婶倒是一个劲儿地给艾多斯塞肉和那仁(吃手抓肉时的主食,在肉汤里煮的面片)。虽然叔叔婶婶一个劲儿地让艾多斯用遥控器随便换台,但艾多斯顾虑两位的汉语水平,于是便换到新疆3台——哈萨克语频道。哈萨克语频道正在播《汉武大帝》的哈萨克语版本。婶婶看见新疆3台,一下子就激动起来。她兴奋地告诉艾多斯她这几天一直都在看这个电视剧。说到电视剧,婶婶的话倒是多了。婶婶用哈萨克语特别认真地给艾多斯介绍汉武帝、李广、霍去病、卫青这些人,而且讲得头头是道。艾多斯看着婶婶的认真样儿,不禁哑然失笑。
婶婶对叔叔很不满意,因为他都没说什么话。问他为什么不说话,叔叔不无调皮地说道:“喝酒后才话多。”婶婶叹了口气,给他拿了瓶酒。他不紧不慢地闷了一瓶儿。不过之后依然是沉默的……
婶婶看着我拿来的脏衣服,表现得有些歇斯底里。她一边洗衣服,一边不住对叔叔说着:“可怜的艾多斯,不会洗衣服,不会照顾自己。一个人在那么远的地方,受苦了……”婶婶每隔几分钟便把这话重复一遍,艾多斯长叹口气,颇后悔自己之前来这的决定。
婶婶家的孩子每周末才能从学校回家。很巧,那个孩子也叫艾多斯。这位小艾多斯比艾多斯小那么5岁左右。他看到艾多斯,站着坐着似乎都不那么自然,灵动的眼珠不住地上下瞟着艾多斯。
婶婶嘱托似的对艾多斯说:“艾多斯,这是我家的孩子,他也叫艾多斯。他原来和我们一起在山上放牧,但山上没有好的高中,于是我们便把所有的牛羊卖掉了,带他来城市上学,就是为了让孩子能上好学校,有出息。孩子的哈萨克语已经足够好了,就是汉语说得不好。将来要在社会上有份好工作,汉语都不会说怎么行呢?他现在上的是双语班(新疆特有的一种班级形式,所谓双语就是汉语、哈萨克语两门语言),这么着,你和他去外面的公园转转。你和他说哈萨克语,他用汉语回答。你们都练习下。”
艾多斯皱着眉头,一脸不愿意。可惜婶婶不大善于察言观色。去什么公园,都傍晚了,又那么冷……但又有什么办法呢。两个艾多斯一起在公园里溜着,可惜那位小艾多斯也像自己父亲一样沉默寡言。艾多斯实在忍不住,慢慢开始问些自己并不想知道答案的问题:“你同学们对你好吗?”“班里有多少人啊?”而小艾多斯的对答也非常简单:“好”“45”……
艾多斯实在是哭笑不得。忽然有这么一个问题闯入他的脑海。他对这个问题倒是很感兴趣:“你爸妈教育你教育得好吗?怎么教育你呢?”小艾多斯听到这个问题,有些惶恐,他结结巴巴地说道:“他们,他们就是,就是天天对我说要我好好学。”艾多斯呵呵笑了下,对小家伙说道:“那你就要好好学,记住了没有?”小艾多斯很认真地点着头。
回家后,婶婶很认真地问小艾多斯:“你和大哥哥聊什么了没有?”小艾多斯沉吟良久,他说道:“大哥哥就是让我要好好学。”婶婶使劲点着头,说道:“你的这个艾多斯哥哥说得多好啊!你一定要听哥哥说的,要好好学,知道吗?”小艾多斯又是很认真地点着自己的头。
第二天,当艾多斯要告辞时,婶婶忽然拍掌,大声说道:“哎呀!我太糊涂了!连张照片都没留下!应该借个相机才好。”叔叔立马披上外衣,说道:“我现在出门去借。”婶婶拦住他,说道:“你真是的,现在忽然去借哪里借的到?谁有啊。那个,公园里有照相的人。我们可以一起去公园照相。”艾多斯完全傻眼了。他心想:我就是来串亲戚的一个小屁孩,何至于如此?他傻笑着说道:“不必了吧……”婶婶十分严肃地说道:“怎么能不照?将来你出息了!我们把你照片摆家里,谁来家里我们就给谁展示……你看,这是艾多斯,我们还是亲戚呢。”
艾多斯捂住头,尴尬得不得了。心里不断重复着一阵夸张的声音:何必呢……何苦呢……
公园门口就是靠照相赚钱的人,价码还挺黑的:10元一张。
婶婶从兜里给了他们一张揉得很烂的纸币,然后特别认真地拉住照相的小姑娘,说道:“我们这个亲戚啊,他是北京来的,他很厉害的。我们要和他合个影,麻烦你给我们好好照啊。”汉族女孩一再打量着艾多斯。艾多斯脸有愠色,怪婶婶多嘴,但还是堆着笑容,心头又滚动过那六个字:何必呢,何苦呢……
小姑娘把10元钱小心翼翼地装进一个斜跨小包内,掏出相机,给众人照了张合影。
等待照片的时候,婶婶把两个艾多斯叫过来。她特别认真地嘱咐他们:“你们不要把彼此忘记了,要记住你们是tuwes(亲戚)!你们是tuwes(亲戚)!”
“是tuwes(亲戚)”这句话被唠叨了很多遍。除此外婶婶也说不出别的什么。
10分钟后,相片洗好。相片上有一个假笑的人,那是我们的艾多斯。有3个人眉毛紧锁,表情严肃认真得可笑,那是小艾多斯的一家。
艾多斯拿到相片,哑然失笑外,不知为何忽然涌起一丝温暖。
大家面对照相机时的表情完全不同。
但这种不同却更能让艾多斯感到:大家是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