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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欲救主花袭人易主,为和亲蕉下客辞亲(1)

且说周瑞家的既认出是宝玉之物,不免暗自掂掇了一夜。因转天一早,悄悄拿至王夫人处呈报。王夫人不听则已,听了他的话时,登时二目昏黑,脑眼掘气攻心,险些一跤跌倒。饶是玉钏在旁扶着,仍旧站立不住。周瑞家的站在下面,大气也不敢再喘一声。王夫人这一着恼,非同小可。不免亲自到宝玉的住处来盘查。袭人、麝月、秋纹及众丫头、婆子,黑压压跪了一地。王夫人急怒攻心,泪流满面,拍着桌子直问:“我白养着你们这些人干什么用的!”众人一个个钳口结舌,面无人色。王夫人怒声不息,只叫:“袭人!”袭人哆嗦着向前,眼中簌簌流着泪,只说不出话来。王夫人颤声道:“我天天坐在井里,把你当个细心人!宝玉呢?到那儿去了?”袭人一发眼泪如梭,口内难言。四下里早已是一派饮泣之声。

王夫人只气得五灵神暴跳,三昧火冲霄贯顶,正要发威,人回:“二奶奶来了。”看时,凤姐已一叠声笑着走进来了:“请太太安,礼部奉旨前来贺喜,已经到了荣禧堂了。北静王妃、永昌公主、乐善郡主和各府诰命也都来了,老太太请太太过去呢!”王夫人无可奈何,只得勉强振作精神,翻身欲去。凤姐忙上前搀扶,王夫人又折身回来看了一眼周瑞家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宝玉那件衣裳上。周瑞家的会意,俯身垂手道:“太太且请放心去,才吩咐的事,我都知道了。”王夫人复指着地上众人道:“都不许动,回来有话问你们!”说罢,方移身与凤姐一起去了。才至廊下,又有林之孝家的来报:“太太,二奶奶,才刚姨太太打发人来送信,说薛家大爷的案子有些麻烦,请太太得空过去看看。”

王夫人闻言,又惊又痛,正自沉吟,只听凤姐在旁道:“你先打发送信的人回去,说太太这会子正忙,等下半日再过去吧。”林之孝家的答应一声,转身去了。王夫人、凤姐径往荣禧堂而去。刚要入堂,忽闻喝道之声,竟是掌宫内相戴权奉着圣旨,赍了厚礼而来。彼时,贾赦、贾珍、贾琏等忙飞出接住,迎了进去。戴权上首端立,吩咐停当,酌酒拈花,焚香金鼎。当众宣了圣旨。宣毕,又将圣上亲笔御赐墨宝“惠我西黎”,及余皆赐赍,悉数赐赠。贾赦双手接过圣旨,供在中央。又有贾珍将所赍之物一一接过。贾府合族人等皆伏地谢恩,山呼万岁不绝。一时,又有锦乡侯、临昌伯等诰命,一个个耀珠翠,曳锦绣,各自捧了异宝明珠,寿果奇花,顾盼生辉,灿烂芳馥的也来在堂内。一时间,看不尽袅袅祥祯腾紫雾,重重瑞气罩金台,交光日月炼金英,前遮后拥颂恩忙。如此亲朋你朝我贺,不能胜计。

只说宝玉因昨夜之事,一宵不曾睡稳。因怕黛玉经受不住惊吓,恐他又添了病症。因一早便赶过去探望,却又不敢再冒撞进去,只在潇湘馆外瞻望徘徊。直有两顿饭时,总算盼出雪雁来,因赶着问了一回。雪雁笑嘻嘻的只说安好,无事。又问着他,怎么自己不进去瞧看。宝玉被他问的无言,一时只见紫鹃花能蕴藉、玉有精神的走出来,笑欣欣的对他如此这般说了一席话。宝玉听了时,方如重得了还魂金丹一般,欢欢喜喜的翻身回来了。谁知才进门,却见一屋子的人都在那里饮泣,因问原因,众人如何敢多言一句?袭人也只以探春之事掩饰而已。

宝玉不听则已,听了时,忍不住一团怒火攻心彻肺,一把将满桌的笔砚全盘掀落在地,复一拳砸在案上,切齿骂道:“国家有难,却让一个弱女子去和番!平日里那些厚禄加身、委以重任的亲信宠臣们,在关键时刻,就都成了酒囊饭袋!”慌的袭人忙上来捂他的嘴:“小祖宗,快别嚷,看让人听见,可就惹大祸了!”宝玉将他推开,咽着泪道:“我去看三妹妹。”袭人忙一把拖住,再三苦求道:“二爷,好歹听人一句劝,这几天,千万先避一避风头要紧,万不可再进园子去了!”宝玉那里肯听,扬手挣脱,只管一阵风似的去了。袭人正愁的两泪交流,只见麝月拧着眉,絮絮聒聒的走进来。袭人问时,麝月指着外面说:“可是春燕的娘,也不知是守寡守痴了,还是脑子让炮仗给嘣糊涂了,凭人说了多少回,总不往心眼子里记。才刚二爷一脸怒气的出去,别人躲避犹恐不及,他倒好,偏蹭上去,闲七闲八,嘴嘴舌舌的缠个不了。结果,让二爷指着鼻子一通好骂,说‘怎么不把这些死鱼眼珠子们送去和番!’”说着,掌不住笑出声来,又提高声音向外道:“嫂子也不用镜子照一照,就去他跟前讨巧,他不骂你,却去骂狗不成!”袭人听了,赶上前去打了他一下子。登时无穷心事,都堆胸前,立也不好,坐也不好,不知怎样才好。因自言自语道:“神天菩萨保佑!若叨登不出来,是大家的造化,若叨登出来了,不知又要连累多少人!”麝月不知他所言为何,只以为他夜间中了邪气,口里乱谈。

只说宝玉到了秋爽斋,因见探春正伏案抄写东西。过去看时,只看见“乍雨乍晴春不定,花开花落两无情”几个字,再要看时,已被探春掩了起来。宝玉因见那字写得一如他人一般,风骨棱棱,且又灵活娇曳,不由顿触己怀,流下泪来。探春勉强和他说笑几句,因喃喃自叹道:“多是咱们从前诗社之作,如今重新抄写了,带走。早晚翻翻,权当跟这园子里的人,又见面了。”说着,也不由得泪珠儿顺着腮边直流下来。宝玉痛极难言,焦思万状,半日,哽咽着说:“晴雯死了,香菱死了,司棋、五儿、四儿也都死了,入画撵出去了,芳官、藕官、蕊官出家了,宝姐姐搬出去了,二姐姐碰着个混账不堪的东西,云妹妹眼下也没有了消息,琴姑娘、岫烟姐姐和李家姐妹也都各自去了,如今,你又要走,真正这日子没法过了!”探春倚着书桌,长叹一口气,道:“二哥哥,但看古往今来,多少豪门望族,有几个捱过了百年的?正所谓‘百年世事三更梦,万里乾坤一局棋!’就算盛如王、谢之家,富同邓通、石崇,谁又能想到日后的瓦解冰消?可知将来不独你我,就连这个园子,这个家,只怕也有那么一天!”

宝玉不听便罢,听了时,心中忍耐不住,由不得伏在案上放声痛哭起来。探春见他如此,心内越发凄惶如煎,不知该以何言相劝。因也不禁悲泣起来。正哭着,只听见一声响儿,不知什么东西掉了。拭泪看时,原来是自己的那本《百草集》,被宝玉碰翻在了地上。方欲捡时,谁知翻开的那页纸上,正写着:“玫瑰,别名离娘草,一名徘徊花。”旁边,还有自己先前用蝇头小楷所作的标记。因不由得触景生情,想起了赵姨娘。十几年的骨肉之情,点点滴滴,登时都向眼底逼来。谁知赵姨娘不早不晚,偏这时撞了进来。原来他听见此事,心中反倒欢喜起来。因满心里只念旧恶,只想着,自己肠子里爬出来的亲骨肉,成天洑上水,胳膊肘只往外拐。不但踩着他的头,连贾环也不得出头。如今真能远远的去了,倒也干净!正是“眼不见,心不烦”。因并无丝毫留恋之情,反满心喜悦的跑来,与他道喜来了。因见宝玉也在,满心得意的言语,不过只说出三分来:“姑娘,如今你是要高飞的人了,到了那边,自然是比在这家里更要风光如意的了!想来,你也巴不得早些过去享福受用呢。我生养你一场,不管怎么说,当初肚子也疼,肠子也疼了一回,却也并没有沾着姑娘的半点光儿去。不敢求姑娘象人家那样的情深眷重,乃至研皮穿骨、脔身剜睛的回报父母深恩,只巴望着姑娘这一去,总不要一气将我和你兄弟撂在脑勺子后面,就是姑娘的深恩了!”

探春听了,痛割于心,唯有垂泪悲泣。宝玉不好多言,在一旁不住皱眉。赵姨娘只顾信口痛快,胡言乱语,却见探春一语不发,直哭得恹恹不止,忍不住忽发忿色道:“如今姑娘是去嫁人,又不是进狼窝!何苦这样添人断肠?纵然是要进狼窝,那也是个人修来的命,怎怨得旁人?如今分离在即,我这个当娘的,少不得要嘱咐几句,姑娘即便飞上了高枝儿,也要心里有分晓,想那夫婿婆家,就算再如何的好,也不能好过自己父母的恩德,无量无边!只望姑娘这一去,总不要一股脑全忘了根本,心里、眼里,就只有那些异姓他宗,却把自家的父母骨肉,反以为疏。日后倘或再生出不孝的子女来,心行愚蒙,不敬爹娘,忘恩背义,那也是万万人之常情,一点法子也没有的,少不得也要忍着,世人都这么过来的。可是常言说的‘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孝顺还生孝顺子,忤逆还生忤逆儿!’”疯言怪语一阵,自顾去了。探春这里又悲又气,又是伤心,又是惭愧,百般谛思无计,唯有簌簌滚泪而已。宝玉在旁,直气的仰面朝天。

且说王夫人这里迎来送往,好容易挨到下半日,得了些空,因心中记挂着薛姨妈,乃一面移身出来,一面悄悄向贾琏探问消息。贾琏见问,少不得如实告诉一番。原来薛姨妈为着薛蟠的人命官司,不知花了多少银子,才把死罪撕掳开,定了个误杀罪。本打算把各处的当铺变卖了,好交赎金赎人。没想到刑部又重新定了罪。薛家便又四处夤缘请托,把银钱花了无数,仍然无用,最后仍旧定了个死罪,关在监里等着秋后大审。末了,贾琏跌足叹道:“原本已探的有九分妥了,姨妈那里只等着交赎金放人了。谁知半路上,又杀出忠顺王府的人来,他们这一插手,只怕这事就要麻烦了。听说,昨儿刑部又重新定了罪,薛大兄弟挂在户部的职名,已被褫革了去了。”王夫人惊得心胆俱落,心口疼的站立不住。一面使贾琏立刻飞书给贾政,一面又使人再三到刑部去打探消息。一时,方在玉钏的搀扶下,挣挫着往薛姨妈这边来了。却见满院内外,灯昏席残,一片狼藉,下人家丁,纷纷乱走。薛姨妈见了他,一发哭的身似刀碎、意如油煎:“那世里作的孽,生出这个孽障来!如今到底作出祸来,坑害了他自己不算,还带累了他妹子!”王夫人见他如此,忍不住两泪悲流,道:“才我听见信,就赶着过来了。怎么,难道宝丫头也?”薛姨妈一行气凑,一行哽咽道:“这个孽障,凭人说到天上去,只不听!一味的无法无天,期祸灭福。这不,把祖宗的荫封也丢了,他妹子待选的事,也不成了!”说着,放声大恸起来。王夫人听见,反倒心中一松,少不得好言将他安慰一番。一面又使人去打探消息。薛姨妈在旁忍不住呜呜大哭道:“我也不要命了,索性到那里和那个孽障见一面,同他死在一处,也就完了!”同喜、同贵等人在旁,无不凄惶自伤,掩面饮泣。玉钏因借故问宝钗,乃与同喜使了一个眼色,两个一起到了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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