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见他拳出沉缓，劲气连绵，无使断续。松风看得甚是惊诧，心想，少林拳虽是属外家拳法，但慧因大师这套“汉代长臂拳”，却似已深得内家拳的精奥，端是不可小觑。
汤问大喝道：“好！”声音未落，袖影中一拳冲出，这一拳的角度端是刁钻，慧尘大师除了硬拼一记之外，只有向旁侧闪避一途。
慧尘自知内功较对方相去甚远，当下回拳抽掌，身形在原地滴溜溜地一转，双掌四面击出。这一招“固步自封”乃是少林武学中最佳的守式。
汤问长笑一声，身形倏地向右侧退去。
这一面，正是戒明所守的方位。
戒明见汤问头也不回地向自己退来，心中窃喜，蹿起丈高，一爪向大宗师汤问背际的“大椎穴”抓落。
这一抓，劲气十足，指劲破空生啸，乃是少林武学中的“龙爪手”。指劲所罩，已将汤问的所有退路封死。
哪知大宗师汤问称雄武林数十载，一身武学修为委实到了匪夷所思的境界，竟不闪避他这一抓之势，反将自己整个背脊向他的“龙爪手”迎了上来。
戒明乃是少林寺第三代弟子中的第一高手，在三十岁那一年，就得方丈无果大师首肯，进入“达摩院”修炼本门中最上乘的武学。他在武学上的修为，早已不在慧字辈高僧之下。
他见大宗师汤问竟无视于自己的“龙爪手”，竟自动将身体迎了上来，心中就隐约感到不妙。
正在惊疑之间，这一爪已狠狠抓在汤问的“大椎穴”上。
“大椎穴”是全身要穴之一，位于督脉之上，平第七颈椎。凡练武之人，对此穴的保护都甚为重视，此穴若然有创，轻则武功尽失，重则性命难保。
戒明一爪正中大宗师汤问的“大椎穴”，却犹如抓在一团棉花之上，竟毫无着力之处。他心中不禁大惊，忽觉手臂一震，那团软绵绵的肌肤竟在瞬息之间变得坚如铁砧。一股柔和至极的劲气沿手臂传回，直向丹田浸去。暖洋洋的，竟是舒服至极！
戒明却觉察出不妙，大喝一声，手臂一震，运聚全身的功力，向后翻去。落地时，戒明足下一个踉跄，手足乏力，心知已受了不小的暗亏。
场中的四人都是当今武林中的顶尖人物，举手投足之间，有若迅雷闪电，起初旁人尚能看清晰几人的影子，渐渐地，四人的身法越来越疾，到了后来，只能听见“呼呼”的声响，几抹淡淡的轻烟在场中倏来倏去，叫人难以分辨出双方的身份。
小月、松风和平一峰的眼中却是异彩闪烁，脸上露出如痴如醉的神情。
场中几人无一不是当今武林中的顶尖高手，这样气势磅礴的场面，在武林之中，几十年也难得见一次。
平一峰因巧服了佛门圣物肉舍利，一身功力陡然间增长十倍，因而对佛门武学有一种几近天然的超凡领悟能力，他心中灵觉大开，紧紧地盯着场中。
四人的一招一式，皆如流水一般自平一峰脑中淌过。他仿佛沉浸在另外一个全新的天地里，真气在体内不断流转，越来越顺畅，有一种飘飘若仙的感觉。
忽然间，旁边的人群之中传出一阵惊呼声，他立时回过神来，游目望去，但见自己周围的人一个个东倒西歪，皆用一种骇然的眼神望着自己，连对面不远处的松风、小月也不例外。
他心中大异，将自己全身上下打量了一遍，也未察觉得什么不妥之处，却不知道，自己方才沉浸于武学另一番玄妙的天地里，心中意念所及，体内真气自动流转起来，全身上下顿渗出缕缕淡烟，不知不觉中，一股莫大潜力以自己为中心，缓缓向四周发出。
他身旁的围观者皆感到一股无形的力量向自己推至，再也站不稳脚，纷纷往后跌倒。
松风与小月站在对面，听到众人的惊呼声，正好将这难忘的一幕看在眼里，心中的惊诧，较之眼前这一场武林中百年罕见之战，犹胜一筹。心想，这年轻人不知是什么来历，内力修为之高，似乎己臻“三花聚顶，五气朝阳”的境界。
两人正在惊疑之间，忽觉身旁微风拂过。二人皆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惊叱一声，各自旋身一掌劈出。
哪知掌力所及，却落于空处。身后桌上的柳四少爷却消失不见了。
两人心中不禁大震，大声喝道：“什么人？”
话音一落，却见对面的平一峰蓦地长啸一声，身形如大鹏一般掠起，疾向远处投去，两个起落之间，便已追至一个黑衣人的身后。
那黑衣人肩上扛着一人，正向山下蹿去，忽觉身后劲风扑至，猛地旋转过身来，一掌疾拍而出。
平一峰举掌相迎。
“砰”！一声巨响，一股冰寒彻骨的内劲自平一峰的手臂向上传至，他的身形不禁一阵摇晃，前扑之势顿止。
那黑衣人却长笑一声，顺着平一峰的掌势，身形如星丸投掷，瞬息消失在人群之中。
一阵惊天动地的长啸又自身后传至。平一峰回头望去，平坝之上，一条高大的人影冲天而起，在空际手足齐舞，慧因等人的身形立时向外抛跌出去。
大宗师汤问却大吼道：“小贼，哪里走！”凭空踏出两步，落足之处，有若实地，右足点在左足之上，身形在空中陀螺般一转，顿时如离弦之矢，向山下射去。
围观之人几曾见过这等超凡入圣的神功，纷纷喝彩起来，场面混乱至极。
平一峰意欲去追那带走柳长婴的黑衣人，却又恐失信于少林寺慧尘大师，正在迟疑之间，忽见慧尘大师三人灰头土脸地向自己走来。慧尘的脸上虽看不出什么表情，慧因、戒明两人的神情却是难看至极。
戒明恨声说道：“少林‘小罗汉阵’名扬天下，竟也是困不住那贼，‘洗髓经’当真是不可小觑！”
慧尘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我少林自东汉以来，便以七十二项绝艺名震天下，其中统领全纲的，就是‘洗髓经’、‘易筋经’两大佛门神功。‘洗髓经’本来已是失传百年之久，后来被汤师叔不知从何处练成这一神功，而‘易筋经’却自大宋末年，便已失落了上半部，下半部虽然掌握在历代方丈的手中，但没有上半部的内功心法作为基础，也叫人不知从何练起。”
慧因道：“当年慧因列入少林寺之时，汤老儿也不过是后山看守菜园的一个俗家弟子，哪里有机会学到少林七十二项绝学，但从今日的交手中，我少林的各项密传绝学，他似乎皆可信手拈来，当真是匪夷所思！”
慧尘道：“所谓‘一法通，万法皆通’，‘洗髓经’即是少林武学之总纲，也是佛门中的最高武学，神功大成之后，我佛门的各项武学，只要他眼中所见，都能悟出其中的道理，就是临阵模仿，也较我等毕生的修炼更为精纯。这几十年来，我少林寺中，不知有多少高僧与汤师叔交过手，是以汤师叔现在的佛门武学之渊博，少林寺中，是没有一人及得上他的了。”
戒明道：“那贼武功虽高，却也是盗自我少林寺的绝学，算不得光彩之事。”
慧尘叹道：“其中的是非曲直，端是难以定断。若说汤师叔的武功是盗自少林，那也未必见得。他毕生的武学，贵在一个‘悟’字，所以武林中都称他为‘大宗师’，他自十岁入少林寺，一直在少林后山菜园里呆了三十余年，从少林学到的也只是简简单单的几套入门功夫，自从他无意之间在少室后山石像上悟出‘洗髓经’之后，佛门武学的精奥已不知道被他领悟了多少了。”
慧因冷笑道：“师兄，叛徒之话你也相信吗？”
他仰望长空，夕阳的余晖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脸孔上，染得一抹血红。
平一峰、慧尘、戒明三人都感到了他心中那股沉郁之气。
慧尘低首吟道：“真理寂然，无启动相，凡夫惑识，自横见启动！”
平一峰见他诵起佛谒，不明白其中的意思，但那慧因听了，却是哼了一声，脸色更是阴沉难测。
这时候，山上山下的人已大多散去，也有不愿走的，就自个儿觅地形搭起帐篷来。回头看时，那武当的松风与小月也不知何时溜走了。戒明道：“两位师叔，我们还是再赶一段路程，然后寻一家寺院挂单。”
慧尘道：“据老衲所知，这附近方圆数十里之内并无寺院，只有二十里之外，有一座观音山，山腰有一座观音窟，深入崖内。那窟内石壁之上有许多佛像，白天香火鼎盛，到了夜里，却是没有人驻守，我们不如赶到那里将就一宿，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平一峰道：“有一个清静的地方歇脚也好，只是在那深山老林里过夜，我们须得加倍小心，这些日子以来，在下总有一种不妥的感觉，一路之上，似乎都有人在暗中跟随左右。”他自从吞下肉舍利之后，功力日渐大增，现在他的功力已在慧因等人之上。
戒明笑道：“是啊，一定是江湖人知道平施主吞下了肉舍利，暗中跟了上来，要吸光你的精血，助自己练成绝世武功，平施主，你心里怕不怕？”
平一峰闻言，淡淡一笑，不予理会。
慧因双眉却是一蹙，喝斥道：“戒明，休要对平施主无礼！”说着，目中精芒毕现，向四周扫去。
平一峰知道他在寻找可疑之人，不禁暗自惊诧，寻思道：沿途之上，慧因对我的态度甚是傲慢，为何突然对我好了起来？
慧因环视一周，未发现有任何可疑之处，回过头来，说道：“无须多疑了，平施主，我们起程吧！”言罢，大袖飘飘，当先向前行去。
夜幕降临。
平一峰几人都是当今第一流的高手，虽然没有用上轻功，二十多里的路程，一路走下来，却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的光景。
观音山果然是方圆百里以内最大的山脉。抬眼望去，只见山势绵连，气象万千，此时正值夜幕时分，山间岚气正盛，奇峰怪石隐约其间，众人都有一种“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感觉。
上山的道路倒是颇为宽阔，显然是因为山腰处的观音窟内香火鼎盛之缘故。道路两旁松柏夹道，枝叶蔽天。四人走在道上，只觉光线晦暗，但四人皆是内功深厚之辈，目能夜视，走起路来，仍是迅若飘风。
几人沿山道迤逦而上，大约行了两三里路，果然望见上面有一个崖窟，深入崖壁内，里面漆黑一片，不能视物。眨眼之间，众人已走到近前，只听崖窟内传出一阵“呼呼”的声响，一群飞鸟自窟中掠出。
慧尘笑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这一夜我们可是喧宾夺主了。”
众人举步进了石窟内。
戒明和尚到石窟外寻了一些干柴，堆放在地上，自怀中掏出火石来，将干柴点燃。火光一亮起，众人这才发现，这石窟内的空间甚为宽广，竟达数十丈。壁面光整，绝非人力所能及。那石壁之上面有许多壁画雕刻，色彩鲜明，形象生动，宛欲脱墙而出，有佛教传说中的佛陀、弥勒、飞天等。
其中最为高大的，是当中的一座千手观音的座像。
那观音跌坐于莲台之上，宝相庄严，犹如俯视众生。在她的背部，向四周伸展出无数条手臂，有的掌心开眼，有的手持法器、净瓶，使人遥想这个传说中的神具有的无边法力。
慧尘自随身包裹中取了一撮香烛，分给众人，依次在那观音座前膜拜了一番，然后都跌坐于地上，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平一峰这几日来，见几个少林和尚每到一处，只要有佛像的地方，都要做这些烦琐的功课，心中并无奇怪。
三个和尚的功课完毕，慧因从地上站了起来，招呼戒明道：“戒明师侄，你与我再出去寻一些柴火。”戒明应了一声，心中却感到奇怪。数日以来，在野外露宿时，都是自己一人独自出去找干柴，今夜为何慧因师叔竟然放下师叔的架子，愿意同自己出去做这些事？
正在疑惑之间，慧因已率先出了石窟。戒明急忙叫道：“师叔，等一等我！”大步跟了出去。两人的身影消失在石窟外的夜幕里。
偌大的一个石窟之中，只剩下平一峰与慧尘大师二人。慧尘大师跌坐在火堆旁，手指拨弄着佛珠，口中喃喃地诵起一段经文来，整个石窟内都充满了他的诵经声。
平一峰在他的对面坐着，目光投向中间的火堆，夜风自洞外刮进，火苗顿时四下飞窜，摇摇欲灭。平一峰耳中听着阵阵的松涛声，想起这些年来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种种事端，忽而又觉得这一切都离自己是那么遥远，自己仿佛置于一个渺无边际的广阔空间，孑然一身，心中感到了无比孤独和寂寞。
依稀听到慧尘大师的声音诵道：“过去、未来既非实有，非常可尔。非断如何？断岂得成缘起正理？过去、未来若是实有，可许非断。如何非常？常亦不成缘起正理。岂斥他人过己义便成......”
冥冥之中，平一峰竟然能明白其中的意思来。
这段经文是说：过去、未来既然不是真实而有的，可以是说非永恒的，为什么说是非断呢？“断”怎能成立缘起正理？过去、未来若是实有，可以承认是非断，为什么是非常？“常”不能成立缘起正理，怎能破斥他人之过而使自己的意思成立？
“非常”和“非断”是佛教中争执久矣的两种截然相反的理论，一种说过去与未来是不真实的；而另一种说法却是过去和未来是实有的。
平一峰偶尔听到慧可大师诵到这一段经文，顿时妙悟在心，不禁想到：“非常”和“非断”之间，二者都过于执著，当他们的思想都徘徊过去未来之间时，却忽略了时光不断地在我们的眼前流逝。
他本来是不谙佛理的，但自从吞下了肉舍利之后，天性竟是对佛理有一种亲近之感，遇到这方面的问题也不由自主地去思索。平一峰心中又不禁暗自担心起来，倘若将来当真对佛理产生出莫大的兴趣，到了一种不能割舍的境地之时，自己是否会去寻一座寺院落发为僧？想到这里，不禁失笑起来。
一个阴沉的声音自耳边响起：“平施主，你想到什么可笑的事吗？”
平一峰抬眼望去，只见慧因和尚抱着一捆柴出现在石窟的入口，脸上充满惊疑之色。
平一峰说道：“平某是在想，从今以后，是否也要考虑落发为僧。”
慧因脸上紧张的神情松弛下来，目中掠过一抹异彩，笑道：“平施主若愿意出家，这倒是妙得很！”说着，抱着干柴，走了过来。
平一峰见他与戒明和尚一起出去，却只有一人回来，不禁问道：“戒明大师为何未回来？”
慧因闻言心中一震，淡淡道：“你不用为他担心，戒明师侄在林中寻找一些食物。”一边说着，一边走向火堆旁，将干柴放在地上，漫不经心地捡起木柴往火堆中加去。
平一峰觉查出他的神情有一点异常，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慧因望了身边的慧尘一眼，叹道：“在少林寺中，除了方丈师叔，也只有慧尘师兄对我佛门中的禅理领悟最深了。”
平一峰望了慧尘一眼，只见他双目微合，正在入定，两人的谈话也打动不了他。慧因自怀中又掏出两个大番薯来，向平一峰递过去，说道：“我们佛门中的弟子是戒油荤的，平施主，这些日子当真是委屈你了。”
数日以来，慧因和尚对自己的态度皆是甚为冷漠，想不到他今夜竟有这等大的改变，平一峰心中不禁大是感动，急忙双手接住他手中的两个大番薯。
哪知他的双手刚接过番薯，耳边忽然听到慧因“嘿嘿”两声冷笑，两只手臂倏地伸长五寸，指尖正好拂中平一峰的脉门。平一峰手中塞满了大番薯，仓促之间，不能迎敌。
“啪！”
两个番薯掉落在地。
他双臂同时一麻，一时抬不起来。
慧因出其不意地制住他的双臂，十指又飞扬而起，隔空点向平一峰胸前的数处大穴。平一峰一时不及躲闪，闷哼一声，全身气机凝滞，再也不能动弹分毫。
就在慧因偷袭平一峰之际，慧尘忽然双目骤睁，目中闪过两道耀眼夺目的精芒，沉声喝道：“师弟，休要......”话音未落，一股浑厚的气劲自他的头顶罩下。
慧尘口中低啸一声，单掌向上迎去。
“砰”的一声闷响，慧尘的身子禁不住一阵猛烈的摇晃，胸中气血翻腾，功力一时难以提聚。
从对手的掌力之中，他已猜出背后那人的身份，哼道：“孽畜敢尔！”
只听戒明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慧尘师叔，弟子对不起你老人家了！”竟是戒明在后偷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