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寨里有棵上了年纪的柳树，已经空了心，被人点着过几次，里面烧得一团漆黑全是木炭，外面却还坚强，每年柳绿成荫。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里面住进了一窝蚂蚁，而且发展壮大，密密麻麻的蚁群每天在树上奔流不息，沿着树干爬到树枝再上到树尖，然后又折回树根钻进洞里。洞口下方的高台上堆着蚂蚁从洞里搬运出来的泥沙和木屑。我就是发现了这一堆堆坟墓似的东西，才找到这个蚁群。好长一段时间，蚂蚁成了我唯一消遣的工具。我每天待在柳树下，静静地看着它们爬来爬去。
日子似乎不紧不慢地过着，官寨里永远那么热闹。现在，人们都在为土司家搬进新的官寨而忙碌。在我们的传统里，搬家绝对是非常严肃的事情。老土司把这个严肃的问题交由他的儿子，将来的瓜别土司，我的父亲去完成。老土司说：“新的事物属于年轻人，但是新的事物必须按照老的规矩来办。”摩梭人没有文字，规矩全靠口口相传，连接祖先与我们的纽带就是达巴和尚。不过我又曾听说，我们原来是有文字的，记载在猪皮制成的经书上，由一个叫甲初嘎比和沙拉娃嘎的达巴掌管。他们身怀绝技法力高强，认为天下之事尽在掌握。一次，他们去西方取经，返回的途中经过荒无人烟的旷野，受到洪水阻隔，几天几夜困于山上，以至饥寒交迫无以为继，只好把记有本族文字的经卷、世系、历史的猪皮给吃了，而且荒唐地认为吃掉猪皮以后，那些文字也必然留存腹中，结果摩梭文字从此失传。这些天平日里明争暗斗的沈孜达巴和兰波达巴亲密得像兄弟，不过谁都看得出这样的亲密是暂时的，他们都在为土司家的繁荣昌盛贡献自己的力量。这些年游移在瓜别传教作法的喇嘛已经销声匿迹，因为老土司不想将瓜别变成木里，让木里活佛的势力改变我们子民的穿着服饰和语言习俗，土司家将来的新官寨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空置一间曾经使用过的经堂，所以摩梭人传统的达巴教得到了人们前所未有的重视。虽有如此地位，达巴仍然没有改变平时在家务农，有人邀请才外出作法的传统。正如一句古老的摩梭谚语：“你叫他们来他们就会来，帮你做事后不收一分钱；你要给报酬，就算一头牛他们也接受，不说一句话。”
按照达巴们的说法，天地最初在一片混沌之中，自然生灵仍沉睡在黎明前的黑暗里；后来终于出现了人，天地之间便热闹起来；有了人就有了神，神的翅羽飘满天空，神的踪迹印满大地；人苏醒了，有死就有了鬼；人和鬼纠缠在一起，神开始镇鬼；神、鬼、人胶着在一起难分难解，为了维持宇宙的平衡，达巴出现了。“达”在摩梭语是“砍”的意思，“巴”是“痕迹”。达巴在祭神驱鬼时用刀砍在木头上，一刀连着一刀，刀迹要清晰有力；达巴口诵经文一环扣一环，鬼神要分得明白。所以，连接着摩梭人的神、鬼、人的就是达巴，这样的逻辑延续千年。伟大的母鲁阿巴笃神创造了达巴教以后，摩梭人的世界里诞生了三位大神：阿依冉巴拉为保佑家庭之神，吉汝瓦嘎拉为保佑土地及庄稼之神，尼鲁侬嘎拉为保佑牲畜之神。
土司家要搬进新的官寨，还未动土就让沈孜达巴和兰波达巴请来了众神为土司开示：
连接此生与前世之人，
分清神与鬼的界限，
说清人和鬼的区别。
像断开流水一样，
像分开黎明和黑暗一样，
分清是非和曲直。
奔跑的牦牛被绳子拴住了，
虎被穿山甲缚住了，
雷被闪电拴紧了，
骏马被鞍鞯套住了，
神威嫁接在达巴身上了。
阿依冉巴拉神将时间分成十二种动物来代表，叫作十二生肖。十二生肖又分成四组相合的属相和六组相克的属相：卯兔、亥猪、未羊相合，辰龙、申猴、子鼠相合，巳蛇、丑牛、酉鸡相合，戌狗、寅虎、午马相合；子鼠与午马相克，丑牛与未羊相克，卯兔与酉鸡相克，辰龙与戌狗相克，巳蛇与亥猪相克，申猴与寅虎相克。神告诉达巴，达巴告诉老土司，老土司告诉他的儿子：迁居新府的日子被定在壬寅年庚戌月丙寅日甲午时，这一天恰好是三年之后汉人九月初九的重阳节。
吉汝瓦嘎拉神把空间分成东、西、南、北、中五方，进而规定东方属木、南方属火、西方属铁、北方属水、中间属土。五方又分别由五个大神管辖：东方为嘎子生巴大神、南方为那采除尔大神、西方为玛补子汝大神、北方为瓦赛肯巴大神、中间为冲翁生古大神。五个大神长着五种颜色的面孔，于是有了五色：东方白、南方黄、西方蓝、北方红、中间黑。两个达巴杀了一头牛、两只羊、三只猪、四只鸡给尼鲁侬嘎拉神，才将新寨的地基逐步确定下来。
时间和地点都有了，此后的三年父亲将所有精力和心思都花到建筑新官寨里去。因为爷爷说过搬进新府的那年，他的儿子将成为新官寨的主人——新一代的瓜别土司。三年过去了，离九月初九还有一段时间，土司府里搬出的搬出搬进的搬进。老土司从旧府里搬走，他的弟弟又搬回旧府里来，两家人进的进出的出好不热闹。然而我仍旧匍匐地上，看着蚂蚁也像府里的人那样忙碌。相比于人们的搬家我更愿意看地上的蚂蚁，我就像母鲁阿巴笃神守护着摩梭人一样监视着蚂蚁们的一举一动。神给人以快乐和痛苦，我便给蚂蚁以赏赐和惩罚。
一天下午师爷来到柳树下，见我趴在地上，便问我在干什么。我听不懂汉语，也不会讲汉话，只好瞪大了眼睛望着师爷。师爷咿咿唔唔说了半天，我还是没有搞懂他的意思。最后，师爷只得将右手举到胸前，手腕顺时针画一个圆圈，然后将手心向外，朝我点点头，这正是瓜别人特有的打招呼的手语，我立刻就明白了他是在问我：“你在干什么？”
我指了指地上的蚂蚁，很认真地对他点点头。老人家的脸上立刻泛起笑容，从兜里掏出一包牛皮纸，里面裹着两截肉干。他将其中的一截递给我，这是师爷自己腌制的麻辣牛肉。我把肉干放在嘴里嚼了起来，很快就被麻得说不出话，辣得眼泪直流。虽则味道古怪，却引人馋涎欲滴，愈吃愈香，愈嚼愈有味儿。师爷见我吃得津津有味，笑着问道：“好吃否？”
我听不懂师爷的汉话，但我能猜出他问的肯定是我手里的牛肉。老人家露出被旱烟熏得发黄的牙齿，咧着嘴，扬起眉毛，脸上充满慈爱的笑容。我笑着点点头，表示自己很喜欢。师爷又笑了，再把剩下的半截也给我。不知道师爷又问了一句什么，我实在听不懂，就学着他刚才的样子说道：“如火！如火！”师爷大笑着离去，唱起小曲儿，晃晃悠悠。后来我才知道，师爷问的是：“味道如何？”我只学会最末的两个“如何”，便跟着说：“如火！如火！”说话时还在中间略为停顿，做出一副认可的样子。自此以后老人家总爱问我什么什么如何如何，我便回答他什么什么如火如火！每次都能引得老人家开怀大笑。后来，不知是谁竟给我们取了外号，师爷叫“陈如何”，我叫“己如火”。
“如火”成了我学会的第一句汉语。汉人习惯叫我们“摩梭”或者“蒙古鞑子”，而我们更喜欢后者。虽然长大后我才知道所谓“鞑子”的称呼犹如汉人管彝人叫“倮倮”，多少含有贬义。但是离家远了，草原遥不可及，再也回不去了，那些古老歌谣的调子由悠扬豪迈变得缠绵哀伤，仅有“蒙古鞑子”的称呼还让人们记得我们曾是蒙古人的后裔。因而有人管我们叫“蒙古鞑子”时，尽管语义上稍有不敬，却在我们心中激起一股悲凉的豪迈，似乎有找到归属之感。我们管自己叫“蒙古那日”，意为昔日蒙古远征军中的一支，土著的西番人和苗人至今还这样称呼我们。我们又管汉人叫“哈”，与“汉”谐音，或者“科铺”，“科”是脚，“铺”是白色，意为“白色的脚”，因为汉人穿鞋袜，脚长得白净，我们也就据此而称。恰好相反的是西番人赤足不穿鞋袜，长着黑色的脚，黑色是“那”，所以我们就叫西番人“科那”。彝族人头上绾着天菩萨，我们就称他们为“乌朱朱”，“乌”是“头”，“朱朱”是“绾在头上的发髻”。九月初九人们将在瓜别见到留着不同头发长着不同脚板的人聚集在一起，届时将举办瓜别土司有史以来最盛大的聚会。
今年的转山节是最后一年在老屋度过，规模自然不能跟从前相比，主要还是因为土司家将所有的人力、财力和精力全部放到了新官寨。瓜别虽然没有狮子山，没有泸沽湖，没有扎美寺，但是却有溜菇山，龙洞河，小金河。所以转山节的习俗还是延续了下来：只要有山就转山，祭祀山神；只要有水就转水，祭祀水神。今年的七月二十五，大妈只带着几个孩子和一群家奴上山去龙洞河，简单地祭祀了天地日月和山神水神。没有得到土司家的重视，百姓们也都马马虎虎应付过去，远没有往日人山人海的热闹。倒是大妈格外虔诚，因为她是从美丽多情的泸沽湖过来的，所以在山上祭祀时仍不忘唱起那首古老的歌谣：
格姆女神啊格姆女神，
美丽善良的格姆女神！
您的歌声所到之处，
鲜花朵朵为您开放，
哪里有蜜蜂嗡嗡地唱？
阿夏的歌声，泸沽湖畔。
格姆女神啊格姆女神，
美丽多情的格姆女神！
您的舞步所到之处，
鲜花朵朵为您开放，
哪里有蝴蝶翩翩地飞？
阿夏的舞步，泸沽湖畔。
格姆女神啊格姆女神，
美丽忠贞的格姆女神！
您的传说所到之处，
鲜花朵朵为您开放，
哪里有相思淡淡地流？
阿夏的眼泪，泸沽湖畔。
这首《格姆女神颂》是奶奶从泸沽湖带过来的，第一次在转山节上唱起就已迅速流传开来。现在瓜别的人们不光转山节祭祀时要唱，就连红白喜事各种聚会都少不了这支歌曲。歌声的背后有一个古老的传说，讲述了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
远古的时候，泸沽湖畔住着一个美丽的摩梭姑娘。生下来七天就会说话，声音像百灵鸟儿的歌声一样动听。才三个月大的时候就知道好多事情，一般的大人都比不上她。还不到三岁，她已经长得跟小仙女似的美艳无双，泸沽湖周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十三岁时，她成了泸沽湖最漂亮的姑娘，所有见过她的小伙子无不过来讨好她追求她，光是送她的礼物都能堆成一座小山，但姑娘就是不肯开口，小伙子们只好守在门外暗自流泪，她有一个同样美丽的名字——格姆。格姆从小心灵手巧聪明过人，尤其善于纺纱织布。她看到地上的鲜花、树木、飞禽走兽，就在麻布上织出这些美丽的图案；看到天上的日月、云霞、彩虹，就会用五彩的丝线纺在麻布上。因此泸沽湖的小伙子们都深深地爱着这位心灵手巧、美丽善良的姑娘。格姆也并不冷落小伙子们，她知道答应了这个就会伤害那个，答应了那个这个又会不干，所以凡是向她求爱的人都会得到善待，并赠送一条自己亲手编织的腰带作为信物。
人间的爱情诱惑了天上的神灵，天神也向美丽的姑娘求爱。格姆当然不会同意，得不到姑娘的芳心，天神掀起一阵旋风将她卷上了天空。泸沽湖的人民震怒了，一起拥到狮子山上朝天空咒骂。天神终于害怕，放回了姑娘。可她再也没有能够回到人间，而是变成了狮子山的女神。从此她左手拿着珍珠树枝，右手拿着短笛，骑着白马日日夜夜在山上巡逻，守护着泸沽湖的人民。每当风雨来袭，她就会变成一朵洁白的云霞飘在山顶向人们报告：“暴风雨来了，大家小心呀！”所以大家一旦发现狮子山上有了云彩，就知道暴风雨快来了，赶紧做好防备。男阿注们为了纪念对她的爱情，便写了这首《格姆女神颂》寄托相思，这就是格姆女神和男阿注们动人的爱情故事。
每年七月二十五，大妈的故乡泸沽湖畔喇嘛们走出寺庙，戴着鸡冠帽，骑着大红马，摇着法铃，吹着唢呐和大号到狮子山下烧香念经，为摩梭人祈福纳祥，泸沽湖畔的人们也都穿着节日的盛装聚集在一起祭祀格姆女神。小伙子赶着骏马奔驰，姑娘们跳着锅庄唱歌，爱情的花儿漫山遍野，这是年轻人的节日。瓜别的转山节似乎冷清很多，祭祀的成分太过浓重，不过到了晚上也就开始热闹起来。广场上依旧燃起篝火，数不清的男女人头攒动，领舞的小伙技艺精湛，吹着短笛变着步子，拿出了自己看家的本领，搞得伙伴们跟不上节奏，扭得姑娘们裙摆飞扬。
大姐早已摩拳擦掌，二姐也是蠢蠢欲动，姊妹俩打扮得花枝招展，全然不顾大妈的嘱咐，非要去跟大伙儿一起跳舞。我们的扎嬷自是不肯放手，仍然苦口婆心地教导：“哎哟！我的小姐姐们，那可不是你们这些小家伙可以参加的游戏。”
“怎么不可以？”大姐最先按捺不住，她反抗道，“我都已经十五岁了，怎么不可以参加舞会？凭什么？”听得姐姐的愤怒，妹妹也踮着脚尖吼道：“就是，就是，凭什么？”
“大小姐，”扎嬷无辜地解释道，虽然她知道这样的解释不会有效果，“不是我老扎嬷不让，而是太太嘱咐过的，非要看紧你们姊妹俩，不准任何人出去。”
“我不管，”大姐喊道，“我就是要去，我已经踩过猪膘和口袋，我长大了，是大人了，前年就说不可以，去年也说不可以，今年还说不可以，凭什么？”二姐听到姐姐的阐述也很来气，虽然自己还没有成年，却也摆出霸道的样子，噘着嘴仰起头：“就是，就是，凭什么？”
“这可怎么是好啊！大小姐，您就不要为难我这个下人了，您也知道……”扎嬷真的要哭了，“不是我不让啊，就算老爷知道了他也不会让的，你们就别去了，求求你们可怜可怜我这个老家奴吧！”
“不行！”大姐坚决地喊道，“就是不行，一定要出去，我要出去，非出去不可，谁都阻拦不了！”
大姐说完就往外冲，扎嬷自然早有预防，她立即抓住大姐的手，死死将她扣住。二姐也想有所行动，却没有躲过扎嬷的眼睛，她只伸手一捞，二姐就被她卷入怀抱。好在姊妹俩早有预谋，一个朝左一个就往右，一个向前一个就退后。搞得扎嬷晕头转向连声求饶，可姊妹俩就是不干非出去不可。如同早先商量好的，扎嬷要是不放手她们就一个坐在地上哭一个死命往外扯。姊妹俩在房间里闹翻了天，扎嬷把持不住放脱了妹妹，姐姐干脆躺在地上撒起娇来，全然不顾小姐的形象。解脱了的妹妹没有姐姐这个指挥在身边，茫然不知所措，只能傻呆呆地站在那里，并不能帮上什么忙。看来扎嬷还真是这姊妹俩的克星，她们那点小心思她哪能不明白？怎么说老扎嬷也是七个儿子加一个女儿的母亲久经沙场的常胜将军！妹妹见姐姐没有脱离魔爪，便冲上去帮着姐姐掰开扎嬷的手，姐姐也一下子跳了起来拼命地拉扯。可是她们太自不量力了，打石匠和“黄昏牛”的女儿岂是你们两个娇弱的小丫头能搞得定的？扎嬷脸上显出不可一世的神气，对付两位小丫头自是绰绰有余。姐妹俩努力了一阵，竟如蚍蜉撼树一般毫无效果，她们只得放弃。机智的姐姐给妹妹使了个眼色，两姊妹便同时吊在扎嬷身上又喊又闹又打又骂，鼻涕眼泪抹了扎嬷一身。正当三人难分难解昏天黑地时，一个人影闪了进来。
“全都给我住手！”大妈喊道，“土司家的脸都被你们丢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