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孩子们一天天长大，家里的劳动力也逐渐充沛，陈娃子又有了闲暇的时间可以去打石凿磨。以后的几十年里陈娃子将土地交给老婆和孩子，自己一个人打起磨来，给家里增添了不少额外收入。可是他不愿意将打磨的技术传给儿子，因为他发现随着年龄的增长，自己的双手越发不听使唤，总是抖来抖去连筷子都抓不稳。而最为困扰的还是他的耳朵，由于长年在铁锤敲打凿子的声音中浸泡，除了扎嬷她妈的大嗓门外别人说的话他都几乎听不清。正是因为这样，扎嬷他们全家才养成了大声说话的习惯，其中嗓门最大的要数扎嬷她妈，而声音最小的就是扎嬷。实在很难想象他们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会是什么情况，我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一片电闪雷鸣般的景象。不过据说他们家在吃饭的时候从不说话，因为谁要是因说话而分了心，耽搁了吃饭的时间，延误了饭场上的战机，那天晚上就该轮到谁饿肚子了。
有一年夏天干旱，所有人家都青黄不接，经常有人饿肚子，家里的粮食除了熬粥以外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开锅。至于喂养的牲畜，全都驱赶到山上让它们自由发展，主人家实在是有心无力，没法再顾及它们。由于土司家要修两座碉楼，需要征用不少劳动力，劳力有余而粮食不足的人家往往报名参加了修建的队伍。经考核扎嬷她妈带着扎嬷被分在了后勤组，负责给大伙烧水送饭，所有开支都由扎嬷她妈上报给管家统一支出。五月间，工事进行到一半，庄稼还没有成熟，也没有什么野果好让大家充饥，山上能挖来吃的都已经挖得差不多了，只有土司家的仓房里还堆满了往年陈积的粮食。有的苞谷已经腐烂，空气中弥漫着甜甜的种子发酵的酸味。扎嬷她妈禀请老爷，将陈烂的粮食清理出来喂牲口，那些好的也要拿出来晒晒，以免全部变坏，土司老爷准许了。就在扎嬷她妈忙着整理仓库的这段日子里，一天下午太阳还没有落山，修建碉楼的人们已经收工，所有人都坐在家门口，等到这轮古老的太阳落下关门山去，大家就可以上床歇息了。黄昏时分的火烧云金灿灿地红透了半边天，关门山像一尊金佛静静矗立在晚风中。辛苦过春耕的老牛在半山坡上吃草，牧童赶着羊群唱着古老的山歌回家。炊烟已经下去，远处传来犬吠，鸡鸣此起彼伏，大地祥和宁静，恰是一幅美丽的村景夕照图。
正在这时，山里传来了陈娃子的声音：“黄昏牛呃黄昏牛！”
大家都听到，陈娃子在唤婆娘了。
“黄昏牛呃黄昏牛！”陈娃子又叫唤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扎嬷她妈就在这边应上了：“啥子事？”
她平日嗓门就大，加上老伴上了年纪有些耳背，所以声音就更加大了。况且陈娃子是在半山坡上喊她，她怕娃子听不清，更是将嗓门开到了声音的极致。于是，全沃底的人们都能听得见他们夫妻二人的对话。
“黄昏牛呃黄昏牛！”陈娃子喊道。
“啥子事？”扎嬷她妈问。
“悄悄地，悄悄地，给我炮几个苞谷米儿来！”陈娃子说。所谓“炮几个苞谷米”是我们瓜别人特有的土话，意为“炒几个玉米仁儿”。不知怎的，陈娃子今日的声音倒比往日要弱，扎嬷她妈简直没有听清。
“啥子？”扎嬷她妈扯开嗓门问道。
“悄悄地，给我……炮几个……苞谷……米儿来！”
陈娃子喊得连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
“晓得咯！”扎嬷她妈总算是听清楚了。可同时，全瓜别的人们也都“晓得了”两口子的“悄悄话”。原来那日陈娃子上山砍柴，背柴下山时不小心摔了一跤，把腰给扭伤了，在山上躺了大半天，到得下午感觉稍微好了一点，想磨蹭着先回家去，哪知道双腿不听使唤，腰也疼得厉害，饿得毫无力气，他才想到自己天不亮就出来，到了现在竟还没有吃过东西。情急之下，扶着树子站起来对着自家屋子放声大喊。陈娃子本是老实人，家里有多少粮食他的心里有数，所以没敢有多的要求，只希望老婆子能“悄悄地”给他炒“几个”苞谷米来。他以为自己“悄悄地”喊，少少地要，就不会有人听到；即使听到，人家也不会误会。自打耳朵有些不好使了以后，陈娃子的嗓门也就不比老伴儿的小。如今他在山上这么一喊，老实人的这出“掩耳盗铃”，霎时就被传到千家万户耳里：大家一致认为陈娃子家竟然还有余粮，不然何以那么大声？
第二天一早人们纷纷来到他家，就连土司老爷也都怀疑扎嬷她妈是不是假公济私暗中做了手脚，所有的人都闹饥荒，偏偏他家有余粮，还都那么大声，于是也派了人来。一大群人围到扎嬷家里，才知道“老实人”家其实也穷得揭不开锅，而瓜别街上唯一一个既医牛又医马顺带医人的大夫杨偏花可以作证：昨天晚上陈娃子的确是出了事故，自己也是一宿没有睡觉来着。大家看到陈娃子脸色苍白五花大绑躺在床上，孩子们也都惊慌失措面有菜色，就都安慰着扎嬷她妈又一一离去了。
陈娃子生病以后扎嬷她妈不能来给土司家干活了，年纪轻轻却又做事利索的扎嬷立即顶替了母亲的职位。碉楼修建结束扎嬷也就成了土司家的厨娘，再以后那个原来的厨房总管因为贪污被扎嬷检举，土司把她的一只手砍了赶出官寨，大家又都推举扎嬷当总管，年仅二十二岁的扎嬷便成了土司家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厨房总管。升任总管以后扎嬷自是恪尽职守、兢兢业业，这些年来她在有形无形中渐渐成为土司家所有大小事务总管中的总管。譬如，她知道大管家布耳佐的账本总喜欢藏在阁楼上垫着木板的那口箱子里，而他的钥匙就放在土司老爷的第二个抽屉里；大太太的银顶针不是被谁偷了，而是故意藏在枕头底下想要制造一些风波，结果扎嬷当着老太太的面给曝光了，所以计划泡汤；老太太每次打完茶面总要分一些给下人，而她的配方就会迅速在瓜别所有摩梭人家的酥油茶里流行起来，最大的功臣就是扎嬷；土司家的两个小姐最近在讨论什么想有什么举动，扎嬷了解得一清二楚，往往会在最关键的时刻让她们既感到惊讶又感到无奈。诸如此类的事情还有很多。
母亲总有做不完的活儿，抽不出时间来给她的宝贝儿子穿衣服，那么我总不能就这样一直躺在被窝里等着她吧？这天早上我实在等不到母亲接我起床，便一个人摸爬着起来。下床后我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走了几步，眼看一个踉跄就要摔倒下去，却正好趴在一张矮凳上，这是母亲每天晚上坐着给我洗澡的凳子。我很感激矮凳救了我的命，我可实在不想再次重重地摔到地上。心不再跳得厉害，缓过气来，我开始仔细研究这张矮凳：它的高度只达我的肚脐，我刚好可以半身趴在上面；如果重心不是偏得很严重，矮凳就不会倒下；如果矮凳不倒下去，我就不会摔跤。有了矮凳的帮忙，我一个人踉踉跄跄来到外面的世界。土司一家都在大堂里围着火塘烤火，偶尔有家丁进进出出，谁都没有注意到一个孩子正拄着矮凳往外走。
外面的风比我想象的冷，我感觉自己的手快被冻僵。我拄着凳子循着母亲的声音走去，在离厨房不远的地方见到了她，她正提着一只热气腾腾的桶朝猪圈跑去。猪们听见主人的脚步一个劲儿嗷嗷叫唤，我喊了几声母亲她都没有听见，想必是被畜生嚎叫的声音掩盖住了。我拄着凳子继续往前，出了长廊暖暖的阳光照到身上，一股暖意慢慢浸透全身。我等在母亲回去时必经的路上，冰冷的手脚也不似刚才那般僵硬。看见母亲从猪圈里出来，等她转过身去锁圈门，我便跟着迎了上去。吃着东西的猪腾不出狂叫的嘴，我拄着凳子的声音传到了母亲耳里。母亲回过头来惊讶地发现我正拄着凳子朝她走来，还亲切地唤着：“阿妈！阿妈！”母亲丢下手里的桶，一把将我搂在怀里。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便告诉母亲：“阿妈坐，这是阿妈的小凳！”母亲脸上的泪水唰地流了下来。我让母亲坐在小凳上，她就把我抱在怀里喂奶。老土司在碉楼上看到了这一幕，当天晚上除了我母亲以外的所有家庭成员在火塘边开了一个晚会。会议的主题是要不要给我安排一个贴身丫鬟。土司家的会议开到很晚，大妈和二妈吵得厉害，父亲没有发言，奶奶在一旁沉默，爷爷做了最后的总结：那就是暂时还不能给我安排丫鬟，但扎嬷却从此多了一个照看我的任务。
好多年后我才明白，所谓扎嬷照看我的任务其实是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的，因为大家都知道扎嬷一向很忙，根本就没有时间照看我，所以我身边的用人形同虚设。其实这样也好，你可不希望自己身边总跟着一个顽皮的丫头，经常吃些蒜啊葱啊，呼出的气体足以令一头牛当场晕倒；而且她还没大没小，不准你在地上爬，不准你玩水，不准你把鞋子丢得到处都是；动不动就掐你一下，扯你的头发，背着大人把你所有好吃的东西全部吃掉，你要爬到厨房告状，简直就是妄想，她不会让你得逞；然而就算告了也不见得对她有什么损失，鞭子还没放到她身上，她已经叫得比杀猪还厉害，就好像我们土司家老爱欺负用人，这样的丫头不要也罢，是吧？所以，打小我就一个人长大。每天早晨，我已学会利索地给自己穿好衣服套好鞋子。最初，我实在分不清左脚和右脚。有一天早上，我正为此事为难，娘娘扎嬷便神出鬼没地出现在我面前，拿一张老脸挡住我所有的视线。其实，我倒真的不烦她给我穿鞋、抱抱我、亲亲我。但是我很讨厌她对着我呼气，让我绝难忍受。如果能让我选择的话，我宁可不呼吸也不愿与她面对着面，因为从她嘴里你总是能知道她昨天下午吃了什么，今天早上吃了什么，又或者昨天下午和今天早上大概吃了什么，这些味道实在……所以我总是躲着她，尽量避免和她正面相对。
你能想象一个可怜的孩子的苦恼吗？首先，她比你高大，比你有力气，她是大象你是小狗，小狗随时被大象踩在脚下；其次，她总是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给你来个措手不及，等你反应过来她已经把你放到她的面前跟你正面相对，你实在无可奈何；再次，她是绝对爱你，就像爱她自己的孩子那样无私地爱你，常常在你面前忏悔，面对面责备自己没有把你照顾好，句句又都实情实理，倒把你弄得不好意思，反而想去安慰她。凭良心说你能怎样？可怜的娘娘扎嬷就是这样一个让你拿她毫无办法的老家奴。
起初我也无计可施，万分痛苦地承受她的好意。然而，就在那天早上，我居然想出了应对的办法。眼看她就要伸手过来，我赶紧喊一声：“娘娘扎嬷！”那声音干脆响亮亲切可人，如同对自己的母亲那样充满情感；然后我用很奇怪的眼神望着她，表情足够夸张。扎嬷马上感到有什么事情不对劲，自然不会立即伸手过来抱我，而是把手悬在半空。一般来说她思考的速度比别人慢，花的时间也自然较多，趁着她思考的当儿，你就可以有足够的时间赶紧想出一个你所能想到的有聊无聊的问题。刚好，那天我正在很痛苦地辨认哪只鞋是左脚哪只鞋是右脚，扎嬷就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而且已经伸出手来。
“娘娘扎嬷？！”我瞪大眼睛望着扎嬷，拖着凳子后退几步，举着鞋，心里无比紧张，不知所措。但我知道躲不开了，因为扎嬷的手已经悬在空中。听我这么一叫，扎嬷倒还真的愣住了。“你知道哪只脚是左脚哪只脚是右脚吗？”扎嬷很是惊讶地望着我，她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一天她的少主人会问这样的问题。不过扎嬷毕竟是七个儿子加一个女儿的母亲，对付孩子还是很有一套的，没等说话她又惯性地伸过手来想要抱我。我再次利索地拖着凳子后退几步，继续重复刚才的问题：“哪只是左脚哪只是右脚？”
我很认真地等待扎嬷的答复，她也似乎看出我的决心。扎嬷思考了一会儿，静静地看看我，又看看我手里的鞋，费了好大工夫才将她的惯性行为收回，悬在半空的手渐渐软下来放在膝盖上。小兔正用它的尾巴挠得我的心窝好痒痒，背心里有一百零一只蚂蚁在胡乱地爬，麻雀不小心蹦到了桌上又被野猫撵走，一只苍蝇轻轻地落到小狗的鼻尖惹得它打喷嚏……啊，我终于胜利了！我感到小小的成功的喜悦，于是再对扎嬷点了点头，点头的意思跟刚才的问题如出一辙。扎嬷显然是明白的，她挠了挠脑袋，说：“好吧，小少爷，这是……”
扎嬷的办法行之有效，我马上就穿好了鞋。见我这么兴奋她也就不再过来抱我，任由我拄着凳子出去，就这样我第一次避免了和扎嬷面对着面，还很好地处理了自己的事情。从这以后，几乎每次要跟她正面相对我都会找出一两个问题，后退几步做出夸张的表情，非常认真地望着她。起初扎嬷很喜欢也很有耐性地回答，可后来她发现我总是有太多太多的问题，有些问题她简直没法回答。在我脑子里有聊无聊的事情太多，随意抠出两个就足以像大妈那样把简单无聊的事情搞得复杂有趣，以至于扎嬷每次编完故事都感觉意犹未尽。我被迫养成爱问问题的习惯，扎嬷也被迫养成不再抱我的习惯，我们被迫改掉彼此见面时正面相对的习惯。
扎嬷依旧在繁忙不堪的土司府忙碌，我正好可以去探索外面的世界。要是中午饿了我就会拄着凳子跟在母亲身后，央求母亲坐下：“阿妈，阿妈！这儿坐，这儿坐！阿妈辛苦了，阿妈休息一下！”母亲一坐下来，我就可以吃饱肚子继续干自己的事。来过官寨的人都见到过小少爷总是拄着凳子跟在母亲身后，了解情况的人就说这孩子真聪明，不了解的人就说这孩子真孝顺。所以，在我很小的时候关于我的故事就有七八个版本广为流传。高兴的时候我就像表姐教我的那样，一边晃动身体一边跳起儿歌：
追麂子来烧，
追马鹿来烧，
捉野鸡来烧，
黄生生，
扑鼻香。
你撕一块，
我撕一块，
笑着吃，
吃着叫，
叫着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