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剧之为物,合动作、言语、歌唱三者而成。故元剧对此三者,各有其相当之物。其纪动作者曰科;纪言语者曰宾、曰白;纪所歌唱者曰曲。元剧中所纪动作皆以科字终。后人与白并举,谓之科白,其实自为二事。《辍耕录》纪金人院本,谓教坊魏、武、刘三人鼎新编章,魏长于念诵,武长于筋斗,刘长于科泛。科泛或即指动作而言也。宾白则余所见周宪王自刊杂剧,每剧题目下即有“全宾”字样。明姜南《抱璞简记》(《续说郛》卷十九)曰:“北曲中有全宾全白。两人相说曰宾,一人自说曰白。”则宾白又有别矣。臧氏《元曲选序》云:“或谓元取士有填词科(中略),主司所定题目外,止曲名及韵耳。其宾白则演剧时伶人自为之,故多鄙俚蹈袭之语。”填词取士说之妄,今不必辨。至谓宾白为伶人自为,其说亦颇难通。元剧之词,大抵曲、白相生,苟不兼作白,则曲亦无从作,此最易明之理也。今就其存者言之,则《元曲选》中百种无不有白,此犹可诿为明人之作也。然白中所用之语,如马致远《荐福碑》剧中之“曳剌”,郑光祖《王粲登楼》剧中之“点汤”,一为辽、金人语,一为宋人语,明人已无此语,必为当时之作无疑。至《元刊杂剧三十种》,则有曲无白者诚多,然其与《元曲选》复出者字句亦略相同,而有曲白相生之妙,恐坊间刊刻时,删去其白,如今日坊刊脚本然。盖白则人人皆知,而曲则听者不能尽解。此种刊本当为供观剧者之便故也。且元剧中宾白鄙俚,蹈袭者固多,然其杰作如《老生儿》等,其妙处全在于白。苟去其白,则其曲全无意味。欲强分为二人之作,安可得也?且周宪王时代去元未远,观其所自刊杂剧,曲、白俱全,则元剧亦当如此。愈以知臧说之不足信矣。
元剧每折唱者,只限一人,若末,若旦,他色则有白无唱。若唱则限于楔子中,至四折中之唱者,则非末若旦不可,而末若旦所扮者,不必皆为剧中主要之人物,苟剧中主要之人物于此折不唱,则亦退居他色,而以末若旦扮唱者,此一定之例也。然亦有出于例外者,如关汉卿之《蝴蝶梦》第三折,则旦之外,俫儿亦唱。尚仲贤之《气英布》第四折,则正末扮探子唱,又扮英布唱。张国宾之《薛仁贵》第三折,则丑扮禾旦上唱,正末复扮伴哥唱。范子安之《竹叶舟》第三折,则首列御寇唱,次正末唱。然《气英布》剧探子所唱,已至尾声,故元刊本及《雍熙乐府》所选皆至尾声而止,后三曲或后人所加。《蝴蝶梦》、《薛仁贵》中,俫及丑所唱者,既非本宫之曲,且刊本中皆低一格,明非曲。《竹叶舟》中列御寇所唱,明曰道情,至下[端正好]曲乃入正剧。盖但以供点缀之用,不足破元剧之例也。唯《西厢记》第一、第四、第五剧之第四折,皆以二人唱。今《西厢》只有明人所刊,其为原本如此,抑由后人窜入,则不可考矣。
元剧脚色中,除末、旦主唱为当场正色外,则有净有丑。而末、旦二色,支派弥繁。今举其见于元剧者,则末有外末、冲末、二末、小末,旦有老旦、大旦、小旦、旦俫、色旦、搽旦、外旦、贴旦等。《青楼集》云:“凡妓以墨点破其面为花旦。”元剧中之色旦、搽旦,殆即是也。元剧有外旦、外末,而又有外,外则或扮男,或扮女,当为外末、外旦之省。外末、外旦之省为外,犹贴旦之后省为贴也。案:《宋史·职官志》:“凡直馆院则谓之馆职,以他官兼者谓之贴职。”又《武林旧事》(卷四)“乾淳教坊乐部”,有衙前,有和顾。而和顾人中,如朱和、蒋宁、王原全下,皆注云“次贴衙前”,意当与贴职之贴同,即谓非衙前而充衙前(衙前谓临安府乐人)也。然则曰冲、曰外、曰贴,均系一义,谓于正色之外又加某色以充之也。此外见于元剧者,以年龄言,则有若孛老、卜儿、俫儿;以地位职业言,则有若孤、细酸、伴哥、禾旦、曳剌、邦老,皆有某色以扮之;而其身则非脚色之名,与宋、金之脚色无异也。
元剧中歌者与演者之为一人,固不待言。毛西河《词话》独创异说,以为演者不唱,唱者不演。然《元曲选》各剧,明云末唱、旦唱,《元刊杂剧》亦云“正末开”或“正末放”,则为旦、末自唱可知。且毛氏连厢之说,元、明人着述中从未见之,疑其言犹蹈明人杜撰之习。即有此事,亦不过演剧中之一派,而不足以概元剧也。
演剧时所用之物,谓之砌末。焦理堂《易余龠录》(卷十七)曰:“《辍耕录》有诸杂砌之目,不知所谓。按:元曲《杀狗劝夫》,只从取砌末上,谓所埋之死狗也。《货郎旦》外旦取砌末付净科,谓金银财宝也。《梧桐雨》正末引宫娥挑灯拿砌末上,谓七夕乞巧筵所设物也。《陈抟高卧》外扮使臣引卒子捧砌末上,谓诏书帛也。《冤家债主》和尚交砌末科,谓银也。《误人桃源》正末扮刘晨,外扮阮肇,带砌末上,谓行李包裹或采药器具也。又净扮刘德引沙三、王留等将砌末上,谓春社中羊酒纸钱之属也。”余谓焦氏之解砌末是也。然以之与杂砌相牵合,则颇不然。杂砌之解,已见上文,似与砌末无涉。砌末之语,虽始见元剧,必为古语。案:宋无名氏《续墨客挥犀》(卷七)云:“问今州郡有公宴,将作曲,伶人呼细末将来,此是何义?对曰:凡御宴进乐,先以弦声发之,然后众乐和之,故号丝抹将来。今所在起曲,遂先之以竹声,不唯讹其名,亦失其实矣。”又张表臣《珊瑚钩诗话》(卷二)亦云:“始作乐必曰丝抹将来,亦唐以来如是。”余疑砌末或为细末之讹,盖丝抹一语,既讹为细末,其义已亡,而其语独存,遂误视为将某物来之意,因以指演剧时所用之物耳。
十二元剧之文章
元杂剧之为一代之绝作,元人未之知也。明之文人始激赏之,至有以关汉卿比司马子长者(韩文靖邦奇)。三百年来,学者文人,大抵屏元剧不观。其见元剧者无不加以倾倒。如焦理堂《易余龠录》之说,可谓具眼矣。焦氏谓一代有一代之所胜,欲自楚骚以下撰为一集,汉则专取其赋,魏晋六朝至隋则专录其五言诗,唐则专录其律诗,宋专录其词,元专录其曲。余谓律诗与词,固莫盛于唐宋,然此二者果为二代文学中最佳之作否,尚属疑问。若元之文学,则固未有尚于其曲者也。元曲之佳处何在?一言以蔽之,曰:自然而已矣。古今之大文学,无不以自然胜,而莫着于元曲。盖元剧之作者,其人均非有名位、学问也,其作剧也,非有藏之名山,传之其人之意也。彼以意兴之所至为之,以自娱娱人。关目之拙劣,所不问也。思想之卑陋,所不讳也;人物之矛盾,所不顾也。彼但摹写其胸中之感想与时代之情状,而真挚之理与秀杰之气时流露于其间。故谓元曲为中国最自然之文学,无不可也。若其文字之自然,则又为其必然之结果,抑其次也。
明以后,传奇无非喜剧,而元则有悲剧在其中。就其存者言之:如《汉宫秋》、《梧桐雨》、《西蜀梦》、《火烧介子推》、《张千替杀妻》等,初无所谓先离后合、始困终亨之事也。其最有悲剧之性质者,则如关汉卿之《窦娥冤》,纪君祥之《赵氏孤儿》,剧中虽有恶人交构其间,而其蹈汤赴火者,仍出于其主人翁之意志,即列之于世界大悲剧中,亦无愧色也。
元剧关目之拙,固不待言。此由当日未尝重视此事,故往往互相蹈袭,或草草为之。然如武汉臣之《老生儿》,关汉卿之《救风尘》,其布置结构亦极意匠惨淡之致,宁较后世之传奇,有优无劣也。
然元剧最佳之处不在其思想结构,而在其文章。其文章之妙,亦一言以蔽之,曰:有意境而已矣。何以谓之有意境?曰: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其口出是也。古诗词之佳者,无不如是。元曲亦然。明以后其思想结构,尽有胜于前人者,唯意境则为元人所独擅。兹举数例以证之。其言情、述事之佳者,如关汉卿《谢天香》第三折:
[正宫·端正好]我往常在风尘,为歌妓,不过多见了几个筵席,回家来仍作个自由鬼,今日倒落在无底磨牢笼内。
马致远《任风子》第二折:
[正宫·端正好]添酒力晚风凉,助杀气秋云暮,尚兀自脚趔趄、醉眼模糊。他化的我一方之地都食素,单则俺杀生的无缘度。
语语明白如画,而言外有无穷之意。又如《窦娥冤》第二折:
[斗虾蟆]空悲戚,没理会,人生死,是轮回。感着这般病疾,值着这般时势,可是风寒暑湿,或是饥饱劳役,各人证候自知。人命关天关地,别人怎生替得?寿数非干一世,相守三朝五夕。说甚一家一计?又无羊酒缎匹,又无花红财礼,把手为活过目,撒手如同休弃。不是窦娥忤逆,生怕旁人论议。不如听咱劝你,认个自家悔气,割舍的一具棺材,停置几件布帛,收拾出了咱家门里,送入他家坟地。这不是你那从小儿年纪,指脚的夫妻,我其实不关亲,无半点凄怆泪。休得要心如醉,意似痴,便这等嗟嗟怨怨,哭哭啼啼。
此一曲直是宾白,令人忘其为曲。元初所谓当行家,大率如此。至中叶以后,已罕见矣。其写男女离别之情者,如郑光祖《倩女离魂》第三折:
[醉春风]空服遍眩药不能痊,知他这腌脏病何日起。要好时直等的见他时,也只为这症候因他上得。得,一会家缥渺呵,忘了魂灵。一会家精细呵,使着躯壳。一会家混沌呵,不知天地。
[迎仙客]日长也愁更长,红稀也信尤稀,春归也奄然人未归。我则道相别也数十年,我则道相隔着数万里。为数归期,则那竹院里刻遍琅玕翠。
此种词如弹丸脱手,后人无能为役,唯南曲中《拜月》、《琵琶》差能近之。至写景之工者,则马致远之《汉宫秋》第三折:
[梅花酒]呀,对着这迥野凄凉,草色已添黄,兔起早迎霜,犬褪得毛苍,人搠起缨枪,马负着行装,车运着糇粮,打猎起围场。他他他伤心辞汉主,我我我携手上河梁。他部从,入穷荒;我銮舆,返咸阳。返咸阳,过宫墙;过宫墙,绕回廊;绕回廊,近椒房;近椒房,月昏黄;月昏黄,夜生凉;夜生凉,泣寒螀;泣寒螀,绿纱窗;绿纱窗,不思量。
[收江南]呀,不思量,便是铁心肠,铁心肠也愁泪滴千行。美人图今夜挂昭阳,我那里供养,便是我高烧银烛照红妆。
[尚书云]陛下回銮罢,娘娘去远了也。(驾唱)
[鸳鸯煞]我煞大臣行,说一个推辞谎,又则怕笔尖儿那伙编修讲。不见那花朵儿精神,怎趁那草地里风光。唱道伫立多时,徘徊半晌,猛听的塞雁南翔,呀呀的声嘹亮,却原来满目牛羊,是兀那载离恨的毡车半坡里响。
以上数曲,真所谓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其口出者。第一期之元剧,虽浅深大小不同,而莫不有此意境也。
古代文学之形容事物也,率用古语,其用俗语者绝无。又所用之字数亦不甚多。独元曲以许用衬字故,故辄以许多俗语或以自然之声音形容之。此自古文学上所未有也。兹举其例,如《西厢记》第四剧第四折:
[雁儿落]绿依依墙高柳半遮,静悄悄门掩清秋夜,疏剌剌林梢落叶风,昏惨惨云际穿窗月。
[得胜令]惊觉我的是颤巍巍竹影走龙蛇,虚飘飘庄周梦蝴蝶,絮叨叨促织儿无休歇,韵悠悠砧声儿不断绝,痛煞煞伤别,急煎煎好梦儿应难舍,冷清清的咨嗟,娇滴滴玉人儿何处也?
此犹仅用三字也。其用四字者,如马致远《黄粱梦》第四折:
[叨叨令]我这里稳丕丕土炕上迷颩没腾的坐,那婆婆将粗剌剌陈米喜收希和的播,那蹇驴儿柳阴下舒着足乞留恶滥的卧,那汉子去脖项上婆娑没索的摸。你则早醒来了也么哥,你则早醒来了也么哥,可正是窗前弹指时光过。
其更奇绝者,则如郑光祖《倩女离魂》第四折:
[古水仙子]全不想这姻亲是旧盟,则待教袄庙火刮刮匝匝烈焰生。将水面上鸳鸯忒楞楞腾分开交颈,疏剌剌沙鞴雕鞍撒了锁鞓,厮琅琅汤偷香处喝号提铃,支楞楞争弦断了不续碧玉筝,吉丁丁珰精砖上摔破菱花镜,扑通通东井底坠银瓶。
又无名氏《货郎旦》剧第三折,则用叠字,其数更多:
[货郎儿六转]我则见黯黯惨惨天涯云布,万万点点潇湘夜雨,正值着窄窄狭狭沟沟堑堑路崎岖,黑黑黯黯彤云布,赤留赤律潇潇洒洒断断续续,出出律律忽忽鲁鲁阴云开处,霍霍闪闪电光星注。正值着飕飕摔摔风,淋淋渌渌雨,高高下下凹凹答答一水模糊,扑扑簌簌湿湿渌渌疏林人物,却便似一幅惨惨昏昏潇湘水墨图。
由是观之,则元剧实于新文体中自由使用新言语,在我国文学中,于《楚辞》、《内典》外,得此而三。然其源远在宋、金二代,不过至元而大成。其写景、抒情、述事之美,所负于此者,实不少也。
元曲分三种,杂剧之外,尚有小令、套数。小令只用一曲,与宋词略同。套数则合一宫调中诸曲为一套,与杂剧之一折略同。但杂剧以代言为事,而套数则以自叙为事,此其所以异也。元人小令、套数之佳,亦不让于其杂剧。兹各录其最佳者一篇,以示其例,略可以见元人之能事也。
小令
[天净沙](无名氏。此词《庶斋老学丛谈》及元刊《乐府新声》均不着名氏,《尧山堂外纪》以为马致远撰,朱竹坨《词综》仍之,不知何据。)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套数
《秋思》(马致远。见元刊《中原音韵》、《乐府新声》。)
[双调·夜行船]百岁光阴如梦蝶,重回首往事堪嗟。昨日春来,今朝花谢,急罚盏夜阑灯灭。
[乔木查]秦宫汉阙,做衰草牛羊野,不恁渔樵无话说。纵荒坟横断碑,不辨龙蛇。
[庆宣和]投至狐踪与兔穴,多少豪杰,鼎足三分半腰折,魏耶?晋耶?
[落梅风]天教富,不待奢,无多时好天良夜,看钱奴硬将心似铁,空辜负锦堂风月。
[风入松]眼前红目又西斜,疾似下坡车,晚来清镜添白雪,上床与鞋履相别。莫笑鸠巢计拙,葫芦提一就装呆。
[拨不断]利名竭,是非绝,红尘不向门前惹,绿树偏宜屋角遮,青山正补墙东缺,竹篱茅舍。
[离亭宴煞]蛩吟罢一枕才宁贴,鸡鸣后万事无休歇,算名利何年是彻?密匝匝蚁排兵,乱纷纷蜂酿蜜,闹穰穰蝇争血。裴公绿野堂,陶令白莲社,爱秋来那些?和露滴黄花,带霜烹紫蟹,煮酒烧红叶。人生有限杯,几个登高节?嘱付与顽童记者,便北海探吾来,道东篱醉了也。
[天净沙]小令,纯是天籁,仿佛唐人绝句。马东篱《秋思》一套,周德清评之以为万中无一,明王元美等亦推为套数中第一,诚定论也。此二体虽与元杂剧无涉,可知元人之于曲,天实纵之,非后世所能望其项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