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任亮的脑海猛然闪过一个念头，浑身打了个寒战：是不是有人逼迫菲林这么做的……这样说来，是有人故意陷害自己了？可是，他任亮一个小小的工程处长，一个技术干部，从没树过敌，也没与人积过怨，人家有必要如此苦心积虑，置自己于死地吗？就算是有人害自己，理由是什么？有何必要？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于是，他搜索枯肠，把自己几十年来与人交往中有可能结仇的情节一一在脑海中回放过滤，最后想到了林州体育中心招投标的问题上来了。不由得又打了个冷战。是啊，凭他几十年的经验得知，那次招标，肯定是大有猫腻，而且，社会上广为流传的高天鹏的秘书陈元彬是F省的“二书记”，他没有办不成的事。而高天鹏又曾在江海市当过市长、市委书记，难道这一切与此有关？哦，自己那次不买陈元彬的账，惹得马宝新临时解除了自己的权力，由他亲自负责招投标。想到这里，他不由又打了个冷战……
任亮感到孤独无助，一时被恐惧感包围了起来。他下意识地取下手机，拨通了家里的电话，他想家了，想妻子了。可当妻子接电话时，他又没了话说。妻子连喂了两声，他又关了机。这时，刚放下的手机响了。任亮只犹豫了一下，马上按下了通话键。
“爸。”文意的声音传了过来，“你在哪呀？”
“哦，爸在办公室加班。”
“那你办公室电话干吗没人接啊？”
“哦，我刚下班，在路上。”
“爸，我有种预感，家里好像出了什么事。我打电话回去，妈老说你不在家。她的心情好像很糟糕，你们是不是闹矛盾了？”
“没有的事。我们都很好。”任亮掩饰地笑了几声，“什么时候回来啊，文意。”
“文凭已经颁发了，待论文答辩结束，授了学位，就可以离校了。”
“好，爸等你回来。”
“爸，你要保重自己，再见了！”
儿子挂了电话，可任亮还不忍把手机从耳畔移开，听着手机里短促的“嘟嘟”忙音，他的心情更沉重了。自己的遭际，会否影响文意的毕业分配？如果因为自己，他一迈入社会就遭受打击，未免太残酷了，也是他任亮最大的悲哀和不幸……
翌晨六点，任亮准时醒了。他匆匆下床，洗漱之后，上街吃点东西再步行去上班。从宿舍区到办公大楼，走路要20来分钟，任亮一年四季坚持步行上下班，除非有急事才打车。他这样做，完全是为了锻炼身体。但他看了一眼桌上的台历，才发觉今天是周六，双休日不用上班。于是，提着桶出门去楼道的公共卫生间打水。
一打开门，任亮就愣住了：原来妻子陶琦正站在门口。任亮连忙放下桶。
“你来了？”
“我不能来吗？”
“不，进去坐坐吧。”
陶琦不声不响地进了门，坐到了床沿上。任亮想给她倒杯水，但摇摇热水瓶，是空的。一眼看到桌上有瓶未开的矿泉水，便抓过来递给陶琦，歉意一笑说：“对不起，单身男人就这样过日子的。”
陶琦接过矿泉水，心头一热，眼里便闪烁泪花了。她想起了26年前的一个镜头：那年她与他相爱了。她在郊区一所中学任教。第一次到他宿舍来，他也是这样，一摇热水瓶，抱歉地一笑，说：“对不起，单身男人就这样过日子的。”但当年他给她盛了一杯自来水，因为那时没污染，自来水可以生喝，在人们意识中，还没矿泉水这个概念。26年后，这个镜头重演，不禁令她感慨万千。她抬着泪眼，诚恳地说：“老头子，回去吧。”
“你不生我的气了？”任亮咧嘴傻笑。
“生气又怎样？我还不知道你的德性！”
“哎，老夫老妻吵架的滋味还真不错。”
“那你就呆在这过单身男人的日子算了。”
“陶琦，文意过些日子要回来了。”
“我就冲这个才叫你回去的。”陶琦白了任亮一眼，“你以为我离开你就没法活了。”
“是我离开你没法活。”任亮挨陶琦坐下，握住了妻子的手，“我可以掏心掏肺地说，我真的一生只有你，一个女人。”
“我相信，任亮，我相信你！”陶琦靠到了任亮身上，“处长不当就别当。反正你这死脑筋也不是当官的料。再干几年我们都退休，回乡下过田园日子去。”
“真是生我者父母，知我者老婆也。”
任亮的预感没错，他的“问题”果然影响了文意和女友杜晶晶的毕业分配。
杜晶晶是个颇受现代审美观青睐的美女。她身材高挑，至少在165CM以上，尽管来自乡下，但却丝毫没有乡下女孩的土气。她的体形和容貌兼容了江南女子和三湘女子的长处，窈窕、白净，五官端庄清秀，半点也不像是在北方农村长大的。除了外表的秀色可餐，她还具有一种其他女孩所不具备的沉稳练达中的热烈奔放。她的目光如一汪深不见底的春水，总给人以成熟深邃之感。与英俊魁梧、玉树临风的任文意站在一起，确是郎才女貌万分般配。文意带着她回到家里，陶琦让她睡文意的房间，让文意睡在任亮书房的沙发，事实上把她当成了一家人。
本来，还在毕业之前，任文意和杜晶晶双双都联系好了接收单位了的。任文意进省设计院，杜晶晶进林州师大任教。所以把杜晶晶带回家里，便去人事部门报到。而人事部门却拒收杜晶晶的档案，理由是杜晶晶户口在郊县，应回县分配。
任文意于是陪着杜晶晶去了一趟林州师大。可师大方面却说，近来情况有变，北京师大分来几个毕业生，上面要师大优先考虑他们。是故，杜晶晶就只好回家乡就业了。
谁料，设计院也以刚调入一名高工，以编制已满为由拒任文意于门外。
下午五点左右，他们回到了家里，看见父亲低垂着头抽闷烟，母亲坐在一旁落泪，见文意和杜晶晶进门，连忙擦去泪水，装出了笑脸。
“文意。”沉默了很久，任亮才开口说话，“爸对不起你和小杜，是我连累了你们，影响了你们的毕业分配。但是，你已经长大成人了，我想你会成为一个坚强的男人的，不会被困难所压倒的。就业的方法很多，成才的门路也很广。我相信，你们会找到自己的定位的。”
“爸，到底出什么事了？”任文意问道。
“文意，别问了。”陶琦急忙插话，“你爸爸心情不好，很痛苦。不过，你今后会理解他的，说不定会为他而骄傲的。从明天开始，妈给你们跑，舍了这张老脸，求我的学生帮忙，也要把你们的工作问题落实。”
文意没有吭声，看了一眼一脸绝望的杜晶晶，对陶琦说：“妈，我想到外面走走。”说完，拉着杜晶晶出了门。
文意和杜晶晶走在离家不远的一条僻静的街头，谁也不说话。走了很远，杜晶晶停下步子，盯住任文意，问道：“你爸爸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啊！”任文意一脸茫然地摇头说，“他能出什么事呢？”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哪能呢？”
“你爸是不是犯了什么错误？”
“不会吧，不会的，我太了解我爸了。他为人耿直敬业，是中国典型的知识分子。”任文意边沉思边说，“就算他犯了错误，可我妈怎么会说我会为他骄傲，她会让我为一个犯了错误的父亲骄傲吗？”
“如果林州城里找不到接收单位怎么办？”
“我和你一起去你们县工作。”
“我是铁了心不会回去的。”
“那怎么办？”
“我即使傍大腕大款，也要留下来！”
“别开玩笑了。什么时候了，还说赌气的话。”
“文意，我可不是开玩笑。”杜晶晶说，“如果我们都找不到工作，我们会很惨的。我有种预感，你我的缘分是不是走到了尽头。”
“天无绝人之路，会有办法的！”
“但愿如此吧。”
两个又闷闷不乐地往前走。
一连跑了一个星期，几乎把所有可能进去的单位都跑到了，结果都没单位肯接纳任文意和杜晶晶。杜晶晶绝望了，她打算先回郊县家里再说。恰恰这时，杜晶晶从杜碧嘴里得知了任亮“犯错误”的消息。
那是她最后走进一家单位的时候碰到的事。本来，这是一家没人看得上的单位，但是，为了能留在城市，杜晶晶还是愿意屈尊去求人。当然，又吃了闭门羹。但她从这家单位出来的时候却碰到了杜碧。杜碧非常高兴地请她去吃饭。吃饭时，杜碧告诉杜晶晶，她已考上研究生了。当她听了杜晶晶诉说了自己和文意求职屡屡碰壁的遭遇后说：“晶晶啊，你别枉费心机了，林州市里是不会有人接收你的了。”杜晶晶吃惊地问：“为什么呢？”杜碧说：“除非你与任文意分手。”杜晶晶更不理解了：“与他谈恋爱，跟分配有什么关系？”杜碧说：“关系大着呢。如今任文意父亲任亮可是林州城里的大名人了。你认识那个叫菲林的大学生吗？”
“认识呀。她是文意父亲资助的贫困学生。”
“什么资助贫困学生，把人家资助到床上去了。这不，任亮因为与菲林乱搞，事情败露了，连处长乌纱帽都丢了。”
杜碧当然不知内情，她为菲林做出了这等“丑事”而看不起她，所以，便把任亮的“作风错误”挨处分的事和盘端了出来。说完，又加了一句：“事情还不止这么严重，听说他们得罪了一些关键大人物，他们家呀，这辈子别想翻身了！”
哦，原来这样……
杜晶晶立时感到浑身的血液都凝固成冰，最后一丝侥幸都烟消云散。她，彻底绝望了！
杜晶晶不知自己是怎样与杜碧分手的，也不知自己是怎样回到任文意家的。任文意父母还没下班，任文意还没回来。她是带着一腔耻辱和委屈，伏案疾书一大通，而后收拾行李，流着泪出来的。来到火车站，打算买票回家去。她想人强强不过命。与任文意恋爱，不仅仅是因为任文意英俊伟岸，才华出众，更重要的是他是省城人，父亲还是个中层干部，找了他也等于领到了留省城的“绿卡”。谁料最终落了这样一种结局，还不如回到县里好。至于与任文意的关系，只有一切随缘了……
车站售票窗前排成了一条长龙，杜晶晶在队伍后边，随长龙缓缓向前移动。还不时地左顾右盼，害怕文意追了来。这一看，看到了一张不知被谁扔下的《林州晚报》，上面一则招聘广告吸引了她的目光——“中意装饰有限公司诚招平面设计人员”。她弯腰捡起报纸，当她读完广告，人也离开了售票“长龙”。就在这一刻，她闪出了另一个念头：与其回县里去屈就，还不如在林州市打工。她摸了摸身上还有800元钱，完全可以支撑一段时间。于是，她把报纸装进了行李袋，便走出了火车站，开始寻找价格便宜的旅店。她决定，在找到工作前，不再与任文意联系……
第二天，杜晶晶带上连夜赶出来的资料、毕业作品、毕业证书、学位证书，走进了“中意”公司应聘。她的机会也不错，她去应聘的时候，正碰上公司老板尹君正在公司上班。那一阵，他正闲着，听说来了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大学生来应聘，便亲自主考。杜晶晶清丽的形象和气质以及她作品中流露的才气，给尹君留下了深深的印象。在林州这种内地城市，在“人才东南飞”的当今时代，公司要招个有才华的员工还真不容易呢。他断定，只要好好培养一下，这个女孩应该是块好料。于是，他当场拍板说：“好了，杜小姐，你明天可以来这上班了。”
“真的吗？”杜晶晶没想到应聘这么顺利，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你被聘用了！”尹君又重复了一句。
“谢谢！谢谢！谢谢……”
杜晶晶连连鞠躬，当她走出公司大门时，已经泪流满面了……
再说任文意回到家里，发现自己房间的写字台上压了一封信，捧在手里一看。那是杜晶晶的笔迹。展开一看，便大惊失色起来。杜晶晶的信是这样写的——
文意：
我走了。走了就不会再回这座城市。因为这座城市容不下我，我也无法容忍这座城市的丑恶。而且，我一想到如果将来与你生活在一起，将与丑恶为伍，我就不敢想象了。文意，随缘吧！
别问我为什么。好了，我还是告诉你吧。我们回来求职碰壁的原因是你父亲所犯的罪孽。你总知道菲林吧，她也是今年毕业，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她是林州大学新闻系的学生。可你知道她跟你父亲是什么关系吗？是你父亲的情人。不久前有人告发了他们，而她居然以修补处女膜的手段“验贞”来为你父亲解脱，使得你父亲和她“一夜成名”，你父亲连处长乌纱帽也丢了。我多么希望这是幻觉，可惜这一切，又都是活生生的现实，我接受不了，相信你也接受不了……
好啦，我不想再写下去了。我只想说一句，一切随缘吧。如果我们有缘，日后自有重逢之日；如若无缘，就顺其自然好了。你也离开林州吧，若还呆在那里，会毁了你的，文意，这是一个曾经爱过你的女孩的忠告……
再次，哦，也许是最后一次，吻你！
杜晶晶
任文意看完信，一如五雷轰顶，几乎蒙了。良久，他才大吼一声，抓着信狂奔而去。打了个的，催着司机疾驰至火车站，可开往杜晶晶家的方向的最后一趟列车开动了，仍不见杜晶晶的身影……
回到家里，任文意倒在床上痛不欲生。他无法接受这样一个现实：自己一向崇拜的父亲居然是那么一个人。因为他所造“孽障”，不但影响了自己的前程，使他的爱情也破灭了。如果这一切是真的，他一辈子都不能原谅父亲……
母亲走了进来，站在床边叫道：“文意，吃饭了。”
任文意躺着没动，也没答应母亲。
“天掉下来硬着腰杆挺住。亏你还是个男子汉，这点挫折都经受不了。”母亲把任文意强拉起来，“吃了饭再生气吧。”
“我不饿，妈。”
“不饿也得吃。”母亲说，她环视了一下四周，“小杜呢？”
“走了。”
“去哪了？”
“不知道！”任文意没好气地答道。而后，他盯住母亲问：“妈，爸到底出什么事啦？”
“没出事，一个书呆子出得了什么事嘛。”
“妈，别瞒我了，我什么都知道了。”任文意咬了咬牙，把信扔给了母亲，“这是晶晶临走时留给我的信。”
陶琦看了信，脸色变得惨白。过了一会儿，她才缓过劲说：“文意，你爸爸是个情操高尚之人，你在任何时候都不要怀疑，绝不是信上所说的那样卑劣。因为我太了解他了。”
“可这是事实啊！”
“不，事实是有人栽赃陷害你老爸。”陶琦一字一顿地说。
“可是，晶晶她……”
“……”陶琦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过了很久，才缓缓地说：“妈理解你的心情。如果晶晶真的离你而去了，你肯定痛苦，但是你能勉强么？什么叫真正的爱情，那就是同甘共苦，共同抵御命运的风雨，开创幸福。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算爱么？”
任文意擦了把脸上的泪水，将信将疑地看着母亲，从母亲自信真诚的目光里，似乎汲取了某种力量。于是，他下了床……
任文意虽然从母亲的自信中感觉出了父亲的确是受陷害的，对父亲又恢复了昔日的尊敬，更为父亲的遭遇鸣不平。但他毕竟太年轻，思想不成熟，思考问题不像洞明世事之人那么有迂有回，而是免不了偏激片面。尤其是自己工作无着落，杜晶晶的人间“蒸发”，更令他心乱如麻。为了寻找杜晶晶，他变得有些神志恍惚。每在街上看到背影相似的年轻女孩，便会追上去要看个究竟。有几回，被他追的女孩惊吓得把他当成了心怀歹意的登徒子，差点没报警了。一连十来天过去了，杜晶晶还是毫无消息，他慢慢绝望，麻木……
为此，任文意把一腔怨恨发泄到了菲林身上。那个纯洁文静、令人生疼的女孩，此刻在他心中已经是妖魔化了。他百思不得其解，菲林为何要做那种荒唐的事，栽赃陷害老爸。他们一家人从来就没把菲林当过外人。那时，任文意从内心也很喜欢这位漂亮清纯、刻苦好学的妹妹。他也发觉，菲林也深深喜欢他，如若那阵他们都顺着这种喜欢交往下去，结果无疑是爱情了。也许任亮夫妻都有此意。但已初谙世事的任文意却不希望自己的爱情掺入别的恩怨成分。如果他与菲林相爱，外人会怎么看呢？会不会觉得菲林是出于报答，他任文意是恃恩求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