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建委再说什么也没用了，他便一直捅到了林州市委，提出把公开招标改为议标，不仅仅是一种历史的倒退，其背后还可能有更深的内幕，建议市里派人调查。
可是，无论他向市里哪个部门反映，都一样“泥牛入海无消息”。
仅马宝新这位市长助理，就足以压下他掀起的这股小小的波浪。
而他自己还找不到投诉的“隐形人”。
至于他家，更是后院失火了——
菲林已经有好几个星期不归！
这可是五六年来从来未曾发生过的事！这让任亮意识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了。
所以，任文意回来，他便盯住问：“你见到小菲了么？”
“有时见到，有时见不到。”任文意称。
这话提醒了任亮：“你是说，在小菲的宿舍里——你常去，还不能常常见到她，是么？”
任文意老老实实地说：“是的，连杜碧都说，她很少回宿舍睡，只有上公共选修的课时，才能见她一面。”
“她不是躲你吧？”任亮挑穿了。
任文意沉默了好一阵：“我听杜碧说过，小菲向她倾诉过，说这么多年一直很爱我们这个家，也很爱我，从小就幻想自己成为我们家的媳妇。只有在我们这个家，她才能找到任何地方都不可能得到的亲情。也正是我们，使她一口气从中学读到大学，如没有我们，她个人的命运就无法想象……”
“可你让她失望了，让她胸口上扎下深深的一刀，是么？”父亲声音严厉了。
“我的确是把她当作亲妹妹，我从来没动别的念头——这我错了么？”
“我不管你有错没错，现在你得把菲林给我找回来——你好糊涂呀！”任亮几乎是吼了出来。
任文意愣了一下。
“还不快去找？去呀！”是母亲在身后的声音。
他赶紧掉头出门，骑上了摩托。
待他出门后，任亮却摇了头：“只怕一时三刻是找不回了。”
“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怎么对得起她苦命的爹娘呀！”妻子在叹息，“这一对小冤家，怎么会闹成这个样？”
任亮只觉得头皮发胀，叫道：“给我拿罐酒来！”
由于身上有伤，他家一年四季常是泡着一坛子一坛子的药酒，这便是他酒量惊人的秘密，所以才打遍天下无敌手。老婆知道他心情不好，要喝酒，也不敢违抗，乖乖地将一坛子酒捧了过来，还拿来一个瓷碗……
可任亮却似没看见瓷碗一样，捧起酒坛子便往口里灌。
“你疯了？”
“一醉解千愁！”
妻子只好眼巴巴看他灌了。
“叽里咕噜”一口灌，坛子就浅了几寸，再仰脖子一举，“咕噜”几声，便见得到底下的中药药材了，他还不过瘾，把坛子全倒过来，吃尽了所余的药酒。
而后，把坛子一推。
他自己则倒在了沙发上，迷迷糊糊了。
他觉得周身起了火，前后左右，上面下边，全有火舌在吞吐着，整个把他包裹了起来，让他窒息。把他烤干……
他恍惚回到了十多年前。
那时候，他还在部队里，他是技术员，菲林的父亲是连长。他们是一支工程大队的尖刀连，实施爆破，推平障碍，排除险情，等等，都是这支尖刀连上，反正，哪里最险、最难，哪里就有他们。
而两位连队的领头人，总是能配合默契，把所领导的任务完成，不打折扣。
然而，这次在实施一项工程爆破任务中，却有几个哑炮没响，留下了隐患。
10分钟过去了，20分钟过去了……
当技术员的他沉不住气了，这可是从未有过的故障，没向人交代，他一个人便冲向了爆破现场，设法排除险情。
他一冲，连长也急了，随手抄了一把铁锹，一只箩箕，紧跟在后边。
没等技术员跑到炮眼上，哑炮突然发威了，把原定要炸毁的墙体一下子炸塌了下来……就在几秒钟之间，两人便消失在一片断墙、瓦砾之中。
那时，任亮的感觉也就是这样，眼前一片火红，四面八方都似起了火一样，火舌飞扬，在向他实施包抄，片刻间便把他裹挟住了，他无法再冲出来。
而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他被人从瓦砾间摇醒时，发觉头顶上正顶着一大箩箕，奇怪，自己怎么戴了这么一顶“帽子”？但正是这大箩箕，使他避免了致命伤，送进医院，几经抢救，终于活过来了。
而连长……无论怎么抢救，都不行了，他只给技术员留下一句话：我家的细妹子就是你的女儿。
后来，当技术员的任亮才得知，当时是连长从后边猛地把他扑倒在地，而后用铁锹顶住反盖着的箩箕，挡住迎面倒下的墙体，所以，脱落下的箩箕正好盖在了任亮的头上、身上，而连长却已被砸得体无完肤，尤其是头部，更是受了重创。
是连长给了他任亮一条生命。
任亮永远忘不了那最后的一刹那。
更忘不了那些年与连长朝夕相处的日子。连长的为人，永远铭刻在他心灵的深处。从那以后，从部队技术员，到地方工程师，到处长，他一直没有丢弃过自己的人生信念。
今天，任亮觉得自己一样面临同样的选择：要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大墙倾倒，压了别人而自己逃生；要么，扑过去，顶住大墙，把生命留给别人——不，工程招投标上一旦出了问题，则是对百年大计的不负责任，是挖墙脚，令工程从根本上垮起！那么多人眼睁睁地看住这工程，要倒，就不是那一两个人！
而今，轰然坍塌的新桥、豆腐渣工程、歪斜的新建危楼……似乎一下子在四面八方告起急来，人命关天呀！
兀地，他从沙发上一弹而起，周身的烈焰仿佛在片刻间远遁了，他血红的眼睛看住了窗外苍茫的云天。
酒意全无。
他想起了不久前林家玉把自己叫去所说的一切，六大工程还没上，自己已丢盔弃甲，让人玩弄于股掌之上了。
这怎么行？
一个电话打了过去。
得到的回答是，林教授带博士生外出做项目去了，一时三刻还回不来。
怎么办？
这时，他想到当时在林家玉家见到的纪刚，对，林家玉是信得过纪刚的，而纪刚在政法系统中肯定有不少意气相投的人，要揭露问题，靠这批人没错！
他赶紧找出了纪刚的名片。
纪刚在电话中称：“这一手很厉害，釜底抽薪，你来不及招架便成了落水狗，连老林也没预料得到……不过，他们这么做，不按游戏规则出牌，你却不可能光凭主观推断，认为他们搞名堂。干我们这行，得讲证据，还是那句话，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你还是得沉住气，在你那个位子上，总是能察觉一些蛛丝马迹的，我不相信，那些人就能一手遮天！”
任亮放下话筒，全身又觉得有使不完的劲头了。
是的，得像连长一样，勇敢地冲上去，为了老百姓——如今称“纳税人”的利益，国家的利益冲上去，哪怕拼个鱼死网破。
纪刚说得对。
“我不信，那些人就能一手遮天！”
朗朗乾坤，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
高云雁的“云天娱乐城”，被人们私下里称之为“第十一大工程”。
这里面包含的意思实在是太复杂了。
十大工程，无一不过亿，这“云天娱乐城”再火，也不过数百万而已，怎么可以与“十大工程”相比呢？不过，十大工程是省里“一哥”所抓，这第“十一大”，是“一哥”的儿子所抓，也当是一脉相承吧，此其一；别看这“云天娱乐城”起步才几百万，谁知道日后的发展呢，有那么坚实的支持，有那么厚重的背景，几年之内，过亿只怕是不在话下，称之为“十一大”，当实至名归，此其二；还有，“云天娱乐城”开张的场面，也绝不比其他十大工程差，十大工程有的只去了一两位省里的领导，这里少说也来了五六位，威风不威风，称不称得上“十一大”？此其三。
还有此其四，此其五，此其六……自会有人扳着指头说得头头是道，犯不着我们在这里浪费笔墨。
的确，“云天娱乐城”的开张，让林州市的老百姓大开了一回眼界。
娱乐城前边的空坪里，摆了无数的、连在一起的长桌，足有上百米长，桌上有各色香槟、啤酒、点心、水果，当然，还得插上鲜花，这可一点来不得假的。
老天爷也开眼。本来，一连几天的连绵细雨，让高云雁双眉紧锁几乎拧不开，天气预报一说晴，他还将信将疑。反正，日子已经定了，豁出去了。头天半夜里雨一稍停，便动员员工们连夜把这西式长条桌统统摆好，铺上了台布：一早，见红火大日头升起，更喜上眉梢，下令把酒水、果品统统摆上。
该搭的棚台，也在八点之前搭好。至于热气球之类，倒还好办，一点火就行——一共有30个，正是高云雁的岁数。沿街的宣传单，挂得到处都是，彩旗更插出了好几里。似乎一夜之间，林州市便过上了大节，到处姹紫嫣红，花团锦簇，到处人欢马叫，热气腾腾……
来道喜的各路老板——这可都是财神爷，一个个的红包，没五位数是出不了手的，都是赶早不赶晚，希望早早结识这位林州炙手可热的人物，为日后的发达铺平道路。而如此新鲜的西式开张仪式，在林州也是前所未见的，他们能不来看个稀奇么？
一个个说：“这法子好，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这才显得大公子的洋派来！”
“这才显出林州的新气象来！”
……
自然是喜不胜收，赞不绝口。
喜庆开张的大红条幅，让热气球带到半空之中，教全省城的人都看得到。
如此气派，不是“十一大工程”又是什么呢？
任文意也只有在这里，才找得到菲林。
他是从杜碧那里得到准确消息的，因为菲林这天有课，还专门请了假。
可他来了之后，几乎认不出菲林了；而菲林呢，也根本没时间“接待”他了。
菲林作为“形象大使”，正陪着老板（任文意一时还不知道这老板是何许人也，他未免太孤陋寡闻了）去迎接各路神仙，笑容可掬，光艳逼人，任文意乍一见她，都不敢相信，简直换了个人，哪是平日那羞羞答答而又手足无措的山野妹子。他试图靠拢她，却每每被保安挡在了五米线之外，根本拢不了身。
好在“接待”之余，菲林还偶尔左右顾盼了一下，发现了他，扬了扬手，表示打招呼，他这才大声叫上一句：“小菲，爸爸让你回去一趟。”
只见菲林撅了撅嘴，仿佛说：“又是爸爸。”
平日就这样。
只是文意还不知道，此刻只要与高云雁在一起，他文意未必叫得动她了。
用高云雁的话说，菲林已经成了他的人了。而今的青年男女一旦进入情爱阶段，第一天拉手，第二天接吻，第三天上床已非罕事，更何况菲林碰到的是高云雁这样一个有着洋婚姻经历，经过洋风洗礼的公子哥，相处这么长时间而不变成他的人，倒是有些不正常了。
大凡漂亮的女孩子都是有虚荣心的。今天的菲林站在这样一个位置上，以老板女友的身份来做礼仪小姐，她的感觉特别好。
菲林成为高云雁的人，几乎没有什么曲折，一切都很自然，很顺理成章。记得那是高云雁吻过她，向她表达了爱情之后的一个周末之夜。她答应了高云雁的邀约，借口学校搞联谊活动没回任亮的家。高云雁挽着她进入林海酒店的西餐厅。菲林还是第一次吃西餐，何况又是与一个男子单独吃饭，所以，她显得很兴奋。在跳跃的烛光下，高云雁手把手地教她用餐巾，用刀叉，还逼着她喝了两杯KO，两人亲亲密密，笑语不止。她感到与这位高干子弟、海归派在一起，感觉也不错。他洋派的作风、美国式的幽默以及给她述说的大洋彼岸的奇闻轶事，无一不令她大开眼界，如醉如痴。如果说，她还不敢肯定自己是否爱上了这个时髦男人，但她的确为他营造的自己从未体验过的气氛所倾倒了……
吃完饭，高云雁把她带进了自己开的包房里。进房之后，高云雁便把她拥在身边吃水果、喝咖啡，看着电视说情话。
不知说了多久，高云雁有些霸道地抱紧她说：“菲林，今晚别走了，我们就彻底相爱吧。”菲林似乎没这方面的准备，有些紧张地说：“不，我没准备……”高云雁一把将菲林抱上了床，压住她说：“没有准备更好。这样更自然，更能体现生命的本色。别拒绝我，亲爱的。”
高云雁的双唇压住了菲林的双唇，他的手熟练地扯掉了她的乳罩带，抓住了她那从未向人开放过的双乳。不知怎的，慌乱中，菲林也生出了一种触电般的快感，她的脑子很快进入了混沌状态。当她发觉自己不能再往下陷进去的时候，已经晚了。双双已经一丝不挂，高云雁已爬上了她的身子，她想推开他，可双臂却情不自禁地抱紧了他，随着一阵快感的刺痛传遍全身，她终于彻底放弃了抵抗……
高云雁在明珠花园租了一套豪宅，筑起了他们的爱巢。但是，菲林白天还是上学，假日还去打工，只是，她越来越少去任亮家了。一有闲暇，就会走进那套豪宅，迷醉于两人世界乐不思蜀。她开始喜欢上这种生活，高云雁挽着她在社交场所接受人们的艳羡和恭维，在两人世界里，被高云雁拥在怀里，享受那欲死欲仙的快乐。如果说，刚委身于高云雁时，她还有一丝自卑，还有一丝担心，人家如此高贵的男人，有可能与她牵手到老吗？万一有一天被他甩了怎么办？但日子一长，她的自卑和担心烟消云散了，她只感到，这种日子很惬意很快乐，她已完全接受了高云雁那种美国式的爱情观。因为任文意和杜晶晶相爱带给她的痛苦也不见了……
男女之间的事确实有点说不清。说不清就别说它吧，为什么要万事都问个究竟呢？那样累不累啊！
所以，当她看到任文意叫她回去时，她才翘翘嘴，对他有些不满：“没看到我有事吗……”
任文意见菲林忙得不亦乐乎，无暇顾及他，他也觉得没什么意思。如果不是爸爸叫他来，他未必愿来叫她。于是，他无意久留，更不习惯这种场合，很快便走开了。
只是他没料到，这么远远一见，一挥手，日后，竟差点算得上“兵戎相见”，你死我活，令这么个生死相交的家，再度上演个生离死别来……
在他走开之际，陈元彬正好赶到，认出他正是在摩托车上与菲林对话的那个英俊的小伙子，因而在菲林身边问道：
“这小伙子是谁？”
“我的干哥哥，任文意。”菲林只能这么回答。
陈元彬立即便明白是谁了。
官凤军也领着于维维来了，还有参与工程的一帮大大小小的干将们，这里有项目经理，有施工工程师，也有公司的头面人物，包括书记、副老总……等，是这次参加贺礼中最庞大的一支队伍。少不了与陈元彬打招呼。陈元彬已经把牡丹卡还给他了，上面分文不少，证明陈元彬把事情办妥，却没用上一分钱——也凭此可见这位林大的“能人”到了省里又上了多少个“能级”。看来，陈元彬并不是那么看重钱的人。看中钱的人好打发，不把钱当回事的人就不大好打发了。他甚至听说，高云雁得到200万后，拿了个20万给陈元彬，也给挡回来了。
自然，老板儿子的钱是不好要的。
但这背后的意味，却不大好揣摩。
官凤军先自畏了陈元彬三分。
“云天娱乐城”特地请了省里近年已陷入困境的交响乐团来助兴。用交响乐来演奏中国的民乐《步步高》——这是所有老板喜庆之日必不可少的节目，一宣布“开幕”，乐队便开始了演奏，气氛马上就上去了，这成了一天喜庆的主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