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高天鹏已成了“一哥”——省委书记了。
这段故事，倒是和韵给陈元彬提起过，因为有一次陈元彬正好遇上马宝新从高家走出来，问送客的和韵，这是谁？
显然，高天鹏对沾点文气的工科干部格外器重，陈元彬不是手书苏轼的两句格言，也未必能让他下决心用这么位秘书。
惺惺惜惺惺。
现在，有用得上马宝新的时候了。
正好马宝新又到了市里。
他倒不是“掺沙子”时去的市里，而是与陈元彬同一批的“公选”干部，当时的林州市建委主任刚刚到点，60岁了，不可能再做下去，市建委级别是副厅，省里的处长调过去，正好升一级，自是顺理成章。如大家知道的，他比陈元彬要早到位一年多。
所以他干得很是起劲，他的目标还止在这个市建委主任位上呆到退休。
陈元彬想到的正是这么个人。
找到这个人的电话，在陈元彬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的。
电话一去，马宝新立即接了招。
“是陈秘书呀，承蒙你看得起，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三言两语一下子讲不清，我请你撮一顿。怎么样？”
“那是你客气了。”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不过，马宝新到底脑子活一点，马上省悟到了什么，立即说：
“哪有你请的道理——当是我们当属下的孝敬才是。说吧，什么时间有空，我来安排。”
到底知趣得多。
陈元彬这次可是下决心要把这事搞掂，所以，把种种方案都考虑到了，最后决定，把官凤军、高云雁都带上——两人都是高天鹏的人，无形中对马宝新有震慑作用，不愁马宝新不买账。尽管这样，他还是没十分把握，开始，任亮不也说得很好听么？建委的人，嘴巴都擦油了，口惠而实不至，到最后什么问题也得不到解决……毕竟，对马宝新这个人没有再多的了解，只是那首曹植的诗而已。
临去前，高云雁竟然把菲林带来了。
陈元彬一看，这可来不得，饭桌上谈的一切，不马上就会让任亮知道了么？于是把高云雁拉到了一边，说：
“菲林还是不要去了吧？”
“她早就是我的人了。不要见外……”
这些年轻人，没法说，头天拥抱，二天接吻，三天上床，谁结婚前还守着贞操，就会被视为“老古董”，这高云雁是风月场上的老手了。可陈元彬仍故意说：“菲林是个很纯洁的山里妹子，这号事还是不掺乎的好，你不是欣赏她的清纯可人么？何必去毁了这感觉呢？”
高云雁说：“到底还是当老师的，老师心中的学生还是不一样。那好，我听你的。”
于是，他在菲林耳边嘀咕了几句，菲林也就很驯服地离开了，还同陈元彬扬了扬手。
三人上了车。
云游，是建委属下的一个四星级宾馆，马宝新自然可以签单。他的前任建这宾馆，报的是建筑工人俱乐部，是由工会来掌握的，可真正用于工人娱乐的，也就只有一两层，其它十几层，则成了建委的“小金库”。结果，上面追究下来，让前任体面退休便完事了，而这宾馆反而给正名了，如果说与原先有什么不同的话，那过去是算内部招待所，可以避税，而现在，则不能不纳税了，既然纳了税，也就名正言顺了。
马宝新已在“凯旋门”厅虚席以待了。同建委意趣相一致，这里的包间均是以世界著名的建筑物来命名，诸如“古根海姆”、“朗香”、“白金汉宫”、“黄鹤楼”……中西都有，室内装修，也与命名相符。这里一走进去，便是典型的法国浪漫情调。
客人一到，酒水立即上齐了。
陈元彬一一作了介绍：“高书记的大公子。……高书记当年的战友江海市公程公司老总……我是受高书记之托的……”
马宝新立即心领神会。
这个时候找来的，能有什么事呢？
马宝新当即表示：“高书记的事，就是我的事。高书记既然吩咐陈秘书来办的事，再为难我也在所不辞，你们尽管放心。”
各式大菜上来了。
酒过三巡，马宝新拍了胸脯：“人以义来，我以身许。高书记待我不薄，这体育中心的工程，由我来筹措，一定给江海公司来做，请你们一万个放心。”
“只是这任处软硬不吃。”官凤军说。
“我自有办法……对了，建委马上轮到一批人外出疗养，任亮身上有伤，胃也不好，他已推了几次没去，这次，他非去不可！”
陈元彬点点头：“这一招，高明！可万一他还是不肯去呢？”
“能吗？这是组织安排，他过去是军人，组织观念强，岂可不从？”马宝新称。
“那就看你的了。”高云雁不失机会插上了这么一句。
于是皆大欢喜。
有人敲门。
马宝新一笑：“你们一位老熟人来了。”
门一开，令陈元彬大觉意外——竟然是尹君。
“哦，是我的前任，久违了。”陈元彬说。
“我在旁边的包房里谈笔生意，来时碰上马主任，知道你们要来，我不敬杯酒，情理上也说不过去嘛。”
“尹叔叔，你可是大忙人呀，这我是回来后第二次见你。”高云雁说。
尹君说：“如今，我是大俗人一个，无利不早起，有利盼鸡啼，这阵子，忙得四脚朝天，顾不上来磕头了。”
“瞧你说的，你这一过来，可就做成了一笔好生意。”高云雁说。“我的娱乐城要开张，你不是有个装修公司么？肥水不落外人田，我第一个就想到了你，就等你来亮上一把。”
尹君却心中暗暗叫苦：“真看得上我这家公司？我未必拿得下——可不敢人心不足蛇吞象呀。”
“不会，我认定了你，非你莫属，改天，我先打50万到你账上。”
尹君想推也推不掉了。
这种业务，他是不想揽的，只有倒贴，你真要催债，反而会得罪人，只怕连高老板也给闹个恩断义绝，朋友之间是不可有钱财来往的，否则，便没朋友可做了，更何况这种特殊关系。他一直听说，高云雁的娱乐城，资金始终不曾到位，怎么现在一开口就能打个50万呢？口气也真够大。
马宝新拉尹君上来：“这就好，这就好，大家发财，大家发财！”
陈元彬不失时机把官凤军介绍给尹君：“两军（君）相遇，勇者胜，你们两位都是生意场上的高手了，不妨认识一下。”
可官凤军却哈哈大笑：“我们十五年前就认识的……只是尹秘书头发似乎少了一点。”
尹君也大笑：“可不，十五年前了，不过，官部摇身一变成了官总，肚子倒是挺高不止一点了！”
陈元彬这才想起，尹君本就是从江海市带过来的，二人焉有不相识的。
一桌子更是热闹了。
任亮突然接到建委工会的通知，让他到几百里外市里一个工人疗养院里疗养一个月。他很是诧异，这一批人的名单中，本来是没他的，在拟定名单时征求过意见，他说，市里的大工程上马，他这工程处长怎么去得开？工会也就没再多说话了。
可他觉得奇怪，市里几大工程招投标在即，自己正负责此事，不可能让新人接手，建委的头是不是不知道情况才这么做的，太仓促，太草率了。
他去找了分管他这个处的建委副主任。
副主任对他说：“这也是建委领导集体决定的，是集体决议。”
“为我去疗养还需作集体决议么？”
“是呀，我们收到一份措词非常强烈，也异常诚恳的群众意见，说你这么多年带伤工作，没天没日的，已积劳成疾了，批评我们领导太不关心下属的死活，只顾自己政绩，缺乏人性化管理……反正，还说了不少，口气很重，说去疗养，你一次也没轮上，有悖情理。面对如此严厉的批评，当头的哪能没恻隐之心呢？在党组会议上把信一读，大家都说，不管你工作如何忙，这次都得让你疗养，否则，就是党组的失职了！”副主任非常恳切地说。
“可我手上招投标的管理工作不好放下呀。”
“你手下几位副处长不可以顶上来么？他们是你的副手，你经管的一切不会不同他们沟通吧？这个组织上也是考虑到了的。”
任亮一下子不好说什么了。
“趁这两天，你把处里的工作给副手交代清楚，轻轻松松地上疗养院去，争取这次把旧伤好好查清楚，能治则治，就是多住几个月，组织上也会批准的。”
“不，不，我……还是不好去的。”
“你看你，敬酒不喝喝罚酒。你是个党员，应当有组织观念，组织上决定了的事，须坚决执行……”
“可是……”
“你不相信组织上能把这些事情处理好么？”副主任有点不耐烦了。
“我相信。”
“既然相信，那你就赶紧——立正！向后转！回家去，收拾行李，愉快地跟上队伍，上工人疗养院去。”
这副主任也是军人出身。
任亮也只好立正，向后转了。
可他却是个操心的人，两天内，没怎么准备去疗养的物品，而是向几位副处长反复交代招投标的管理工作，强调一定要做到公开、公平、公正，不可搞暗箱操作，尤其是小心有人套标底或自己人不慎走漏消息……可真是智者千虑了。
疗养队伍须周一出发。
直到周日，任亮才回到家中喘上一口气。
没想到在家里，又遇上烦心的事。
平时，菲林每周的周日，都是按规矩回这个家一趟的，自从进城上学开始就这样，已三年了。她一直视这个家为她的家，这家人也把她看成了自己的一员。而每次她回来时，任文意在家的话，她也准定在的，用不着约好。这一来，这个家每周都还能团聚一次——除开任亮因工作繁忙不时缺席。
这天，菲林还是如常地回来了。
可任文意不见人影。
任亮有些诧异，问妻子，妻子说：“就会回来吧，可能顺路办点什么事。”
可等到午饭的时候，还不见人影。
这才问菲林。
菲林摇摇头：“我不知道。”
“他没对你说什么？”
“最近一两个月，他什么也不对我说……我能知道什么？”菲林颇有些哀怨地说。
任亮怔住了。
妻子却留意了，追问：“你们俩之间没闹什么意见吧？”
“要有意见闹就好了。反正……他是顾不上我了。”菲林说。
任亮这才反应过来：“那他顾谁？我们一直让他多关照你……”
菲林却说：“总不能关照一辈子吧。”
这分明话中有话。
任亮搁下正在收拾的提箱，走了过来，关心地说：“这是他的不对，回来我会狠狠治他，你很快就要毕业了，我们还希望你考研呢，不能让你分心……究竟出了什么事？”
菲林是个经不起问的，终于一五一十全讲了出来。
讲着讲着，眼眶湿了。
“我不能强求他什么，十多年他对我的呵护，我还能有什么可怨的？只是，他太不知道我的心了……我曾经追问过他，他竟然说我对他的不是爱，只是感激、报恩，这反而亵渎了爱，所以他不能接受。”
任亮一听，直叹气：“你们这一代人呀，就连爱情也搞得这么复杂，真不知怎么说你们的好，不能说他没道理。可你们从小在一起长大，这并没有什么恩不恩的……这小子一定是花了心，到底又是怎么回事？”
“叔叔，那个杜晶晶我也见过，她是个漂亮活泼、热情如火的女孩，也许，她更适合文意吧。文意说得对，我们做一辈子的兄妹，则多了一份一生享用不尽的亲情。”
“文意太不像话……看我打断他的腿！”任亮勃然大怒了。
“叔叔，你别生气，千万别这样，都是我不好，这我都不该说的。”菲林吓坏了。
“这号见异思迁的家伙，你不要也罢。不过，千万不要同我们生分，你毕竟和我们还是一家人呵。”任亮的妻子白了任亮一眼，把菲林搂到了怀里。
这一搂，不打紧，把菲林脸上的胭脂弄乱了——原来，菲林是做了个淡妆，不留神是看不出的。
任亮是部队转业的，妻子本来也是山里人，对化妆之类不大习惯，这下子更惊诧了起来：“小菲，你用得着化妆么？呵，还抹上了口红呢……怎么回事？”
菲林一时不好回答。
任亮也说：“小菲，你好端端的，不用化妆还更好看，何必去赶这时髦，就保住自己的本色好了！”
妻子放开了菲林：“好漂亮一个妹子，干吗把脸上画得红红绿绿的，妖精一样，这不好，连人都变得假模假样了。”
菲林只好说：“你们欣赏传统的美，我们年轻人，多少得讲究一点现代美。你们没见电视里的时装表演，不都得化妆么？”
“那是在台上，灯光强，人脸就是白色，所以才需要化妆……一个个冷冰冰的，也不见得好看。”当妻子的说。
“那时兴呢，人家多‘酷’。”菲林说。
任亮的思路敏捷了起来：“你——不是要上什么台吧？”
菲林摇了头。
“可你未必喜欢这么打扮。”
“是的。”
“那到底要干什么？”任亮追问道。
菲林低头不语了——这是她不大愿意说的，却不知道怎么露了馅。
任亮看住了她：“你不会因为我们给你付了学费过意不去，想自己出去挣点钱吧？我早说了，这个家就是你的家，千万不可以见外……就因为文意变了心，你也就把自己当外人看待了？”
任亮妻子也说：“要是这样，我们就太伤心了。”
“不是，不是。”菲林只好赶紧申辩，“我认识几位留学归来的人，他们要办一个比较西式的娱乐中心，看中了我，要我当这个中心的形象大使，礼仪小姐，就这么回事。我这才化了淡妆，你们千万别误会了。”
“哎哟，什么礼仪小姐、形象大使，乱七八糟的，我一点也听不明白。”任亮妻子说。
倒是任亮作了解释：“形象大使，是代表一个企业的形象，礼仪小姐，那是……我也说不清了，比如迎送客人的一定仪式、礼貌呀……就这样。”
菲林也不作解释。
“女孩子家，被人家拉来拉去照半身像有什么好？不是我封建，我看那些人画得脸上嘴上像刚吃了人一样，就恶心。”任亮妻子说。
菲林轻轻叹了口气：“我并不是那样的，也不需要浓妆……其实，电影里边，谁不化妆，可没人看得出，看出来就遭人骂了。我这不也看不出么？淡妆，才是有品位的。”
“唉，我也不说你什么了，总之，你现在还是个学生。”任亮妻子说。
“百分之百的学生，而不是别的什么。”任亮强调道。
“我懂了。”菲林小声道。
两口子也不好说什么了，毕竟不是亲生的女儿，可以任打任骂，对菲林，也只能这样了，而且不好再寻根究底。
直到第二天，任亮出发了，任文意没有回家。
菲林当晚便回学校去了。
走时，任亮心中很不踏实。公事、家事，都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竞标的事，他没理由不担心，因为他知道只有自己这种个性，才可能挡得住方方面面的进攻，上上下下的压力，他毕竟是一位军人，一位只认死理的军人。
而家事，更是扑朔迷离，不仅仅是文意与菲林的生分，菲林的淡妆，这背后隐隐约约潜伏着一种危机，却一下子捕捉不住，更不知一旦爆发又会成了什么样子？
这走的真不是时候！
可又不能不走。
所有人都兴高采烈地登上了建委的豪华大巴，独他一个人忧心忡忡地落在了后边，如果不是送行的一位副主任推他一把，他还不会踏进这车门。
马宝新在建委的会议上，提出在上工程时，要“海纳百川”，开阔视野，坚决打破地方保护主义，这才可能坚持改革开放，推动工程迅速上马，保质保量。
主任一锤定音。
原先拟定的公开招标、竞标的方案给搁置了，工程处几位副处长也无法遵照任亮的嘱咐去防止什么竞标中的不正常的“暗箱操作”了，因为最后决定权到了建委领导手中，专家议标，领导拍板，工程处副处长们也乐得逍遥自在，不用负什么监管责任了。
绊脚石一挪开，万事便顺畅了。
不到十天，市体育中心的工程，便拍板了，江海市建筑工程公司在“打破地方保护主义”的口号助势下，战胜了当地几个相当有实力的公司，顺顺当当地中了标，数亿的工程终于让官凤军拿到了手。
官凤军倒是言必行，行必果。
在第一笔投资进账后，他立即把200万拨了出来，几经辗转，以另外的公司的名义打到海外，兑成港币，做好股份，打进了高云雁的公司名下。
外资入股款项，够牛气的！
高云雁的娱乐城很快便粗具规模。
银行历来是“嫌贫爱富”的，这下子，高云雁用不着在母亲的银行里贷款了，其他几大银行，均纷纷向他献殷勤，生怕他不向他们贷款呢。
一个月后，在体育中心工程正式上马之际，高云雁的“云天娱乐城”也宣布正式开张了。
宣传单上的形象大使，便是淡妆打扮的菲林！
两天之后，任亮回到了林州。
可一切已成定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