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最让人不修边幅的深夜十二点。赶完计划书,我早已疲惫不堪。习惯在关机前再收取一次邮件,黑夜总让人卸下防备,放佛见不到人类真实且可悲的一面,它誓不罢休。恰逢其时地,收件箱里跳出一封公司发的生日祝福邮件。顷刻间,孤寂感席卷上身,我像一只辨不清方向的犀牛,不自觉冲向阳台,推开窗户,窗外的对流扑面而来,吹得我百念皆灰。但这座城市并未被黑夜吞噬,它照样披着斑驳的外衣,招摇着、狂欢着,忘我地、没有灵魂地。
——来香港已有两年,我却从未真正走进它。
这座城市的大多数人似乎都被压得喘不过气,放佛只有夜夜笙歌才可以排忧解难。至于激情过后,忧与难还在不在,我不得而知。他们至少懂得释放,而我连释放都不会。我往四十毫升的酒杯里倒满五十度的白兰地,一饮而尽。随后头开始发胀,身体开始飘摇,最后也许是倒头睡去了吧?我记不清了。
翌日,在公司的洽谈室内,我终于如愿见到这位跟进了两年之久、却连一面都无缘见到的客户,他叫陈博智,女同事口中“MadeIn香港的多金男”。坦白说,我极力厌恶这帮肤浅又拜金的港女,我甚至清高与她们划清界限;然而私下里,我却情不自禁暗藏心思,特为陈博智保留了几分“专属”的耐心。
陈博智比我想象中还要淡定得多——为他我用上毕生的耐性——两年内,他没赴约过一次。在我的耐心即将殆尽之际——三天前,我收到了陈博智托人送来的一瓶白兰地(我昨晚喝的那瓶),如此轻易地举动已足以让我为之明志。可见,我连付出都是廉价的。
除了“淡定”,陈博智的相貌倒跟我想象的差不多——蛋挞头、大眼睛、大嘴巴、大鼻子、西装革履——标准的南方男人长相。我与他握手,领他进会议室,然后开门见山,将熬夜做的计划书递给他。他接过计划书,花了区区一分钟翻完、合上,丢在茶几上。
“小羽,你的计划做得很漂亮,也具备实施性。当然,这些也是合作的前提。不过,”陈博智说,“我记得你是单身,又不是本地人,恕我直言,你会在这所城市扎根吗?”
我会在这所城市扎根吗?我从未直视过这个问题。像陈博智这样的人有排外思想,并不稀奇,但他如此直白地说出来,还是让我有些猝不及防。
“如果你觉得不方便,可以不答。”
“没有不方便!”我说,“项目执行过程中负责人中途退出的例子不是没有,不过,您大可放心,我们是一家上市公司,项目也是在团队协作下完成的,绝对不会因为个人的退出而受影响。”
“你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陈博智呷一口茶,“这个问题带有一定的私人性质,可它现在跟我的项目有关,我必须要弄清楚。我不是针对你,请你谅解。”
这个计划从接手到落地花了我不少心血,如果最后输给的是我自己,那就太冤了。我硬着头皮道:“陈总,我会尽我所能,留在这个城市。”
“哦?”陈博智放下茶杯,并不罢休,“如何留下来?优才计划?在港住满七年?还是直接嫁个港人?”
我无言以对。
“有个问题我很感兴趣!我的公司也有不少外来年轻人,毫无疑问,他们都想在香港扎根。但是我做过一个数据分析,不知道小羽你有没有兴趣听。”
“您讲。”没有拿到签字以前,我似乎拿不出任何拒绝听的理由。
“他们之中的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省吃俭用至少五年以上才能付得起房子的首期,可付完首期并没有GameOver,而是真正的ReadyGo。我的公司里,有太多的人是在ReadyGo之后GameOver。”陈博智不断拿起我做的计划书,又不断放下,就是不打来看。“可是,小羽,你是从杭州分公司调过来的,杭州是个非常美丽又优雅的城市,恕我直言,你为什么要离开杭州?我是说,在香港你并不具备优势。所以,我想听听你是怎么考虑的。”
工作上陈博智精益求精,我早有耳闻,所以从不掉以轻心。但再怎么精益求精,也不至于对一个像我这样的小人物,也要作全面调查吧?
我暂且将疑虑放到一边,正襟危坐,直面他的问题:“您说的没错,在杭州我不用为基础物质发愁,每个月即使领着基层的薪水,养活自己也游刃有余了。所以,如果我没有离开杭州,那我早就放弃您去跟进下一个能快速成交的客户了,也不会为了绩效拼力干到凌晨三四点,更不愿意一周有三天以上没法坐办公室里吹空调,要在外面东奔西跑。因为在杭州我有太多的退路。”
这番胸有成竹的心灵鸡汤最后赢得了陈博智的赞许,他抽出西服左上角口袋里的钢笔,终于在合同上画了押——我感激涕零,他方才的刁难早被抛到遗忘的角落。
从高耸入云的大厦走出来的时候,这座城市再一次换上五彩斑斓的外衣,身边的杨柳细腰、烈焰红唇纷纷有所属地赶着场。一朋克女见我多看了她两眼,用粤语呢喃:“北妹!没见过世面!”她以为我听不懂,我倒宁可听不懂。
我也曾经历过午夜时分,我也曾笑谈过人生。你笑我形单影只,一腔惆怅,怎知我看透了曲终人散,离合悲欢。曹雪芹写《石头记》时的悲凉,此时我已渐渐能体会。再回想陈博智那些看似咄咄逼人的问题,只觉自己的那番心灵鸡汤虚伪到了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