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把头！你也别太伤心了！要知道，雪里红那是玉爪海东青啊！十万只神鹰中才能出那么一个，是当之无愧的万鹰之王！它不属于咱们，那是萨满的使者，是神灵啊！你这辈子能有那么一只，就算不当鹰王也值了，我就是当上一万代鹰王又能怎么样呢？我，不，就是咱这白山黑水，世代的老鹰把式有谁那么幸运碰到那么一只神鹰呢！我啊，嘴上是不服你，就冲雪里红，我遏镇山就一辈子甘拜下风！”遏老汉激动道。
“好了……别说了……提起雪里红，我这心就揪揪到一块儿了！我对不起它啊，对不起！那么有情有义的神鹰，我竟然用猎枪把它赶走……我，你没看到它走的时候那眼神啊，我都恨不得一头跳下山崖去……”老把头眼泪唰地滚了下来，他迎风立在山崖上，用衣袖擦着眼泪。瘦高的背影被黄昏的落日拉得老长老长……
良久，他回过头来，自失地笑了笑。
“两位见笑了！人老了，总是触景伤情。”
“老伯伯，您说的雪里红，应该是一只很厉害的猎鹰吧？”方振浩问。
“呵呵……岂止是厉害……它……通人气啊！咱们先不说这件事，我们得赶紧下石砬子找我孙子了！立烨，你现在回家，叫你奶奶准备把小鸡用真蘑炖了，再把两个鹿腿烀烂糊了，晚上我要和你姥爷和两个叔叔好好喝一顿！我说二位，下面艰险地很，你们还是在这等着吧，我和老鞑子下去……”老把头轻轻笑道。
“没事儿，我们也是打把势走江湖的，您不用担心了！”方振浩笑了笑。
“好小伙子！我一看你就是行伍出身，当过兵吧？”老把头欣赏地点点头，但看看我随即皱了皱眉头。
“我也不怕啊！我跟他走过江湖的！”我慌忙说。
“好吧，那你可跟紧了，下面石砬子纵横交错，蝙蝠毒蛇蜘蛛到处都是，千万把手腕脚腕衣裤扎紧了！——你这小伙子，看着挺面善呢？”老把头忽然摸摸后脑勺奇怪道。
“是呢，我看着您也面善呢，好像看过您老人家！”我也笑道，不过这句话倒是真的，看着他的样貌，似乎在哪里见过，但实在想不起来了。
方振浩系好自己的衣裤，蹲下身子边给我系裤腿边道：“大爷您是姓崔吧？那我们管你叫崔大爷好了！我们为什么要下到悬崖下啊？难道石崖下面有什么玄机吗？”
猛然间，我的脑海中一道灵光闪光，鹰王……崔大爷……莫非和白马崔有什么联系吗？
“崔大爷……那个……您是否有一匹白马呢？”我试探着问。
“哈哈，那可是老黄历了……想当年，白马崔在咱们海西大地，连老北风、过江龙这样的大绺子过境都得拜访借道呢！”遏老汉笑道。
“呀！那么不是崔大爷您了？”我失望道。
“哦，我们这个家族一直从清末一直担任着地方治保，所以四代人都被老百姓叫做白马崔，不说哪辈的，也不知道说的是谁。孩子，你怎么会知道白马崔这个名号呢？”
“啊！是这样啊！那么崔大爷，您人不认识一个叫做江玉德的长春老教授呢？”我兴奋地问。
“啊！你是说江老教授啊？就是那个考古学的老人吗？”崔大爷张大了嘴巴，惊讶道。
“是啊！是啊！我是他外孙儿啊！”
“你是……范勇……？”老人家激动地打量着我，点点头，笑道：“怪道地，觉得在哪里见过呢！那年你姥爷带着你来辉南，才这么高……哎呀！一转眼长成漂亮大小伙子了！啧啧……”崔大爷拍着我的胳膊，开心地笑着。
“你姥爷应该八十多岁了吧，身体还好吧？一直惦记着去看看他老人家，但一直苦于没有找到他想要的玉爪，所以没有脸去见他呢！”崔大爷很害羞地转过脸去，随即转过脸去，兴奋地抱着我的双肩急切道：“这回有希望了！可知道，二十几年前，我们寻找这个机会已经踏遍了从老毛子的贝加尔湖到渤海湾的山山水水，今天终于有些眉目了！”
“我姥爷……已经去世快两年了……”我黯然道。
“啊！”崔大爷兴奋的表情瞬间凝固脸上，久久盯着我讲不出话来。
“老教授走了……他终究还是没有等到这一天啊……终究还是没有等到……”
“崔大爷……您别伤心了，而今我来了，跟我姥爷是一样的，不是吗？”我抱着他枯瘦的身体轻轻道。
“对！对！对！孩子，你说的对！如果我们今天能找到玉爪海东青，你姥爷也会含笑九泉的！这辈子，再没见过那么善良博学的老人家，为了寻找神鹰付出了那么多的辛苦，就是方圆百八十里的鹰王们也不见起有他那样的韧劲儿！可是啊，到现在，我都不理解，一个大学教授，为什么对于玉爪海东青那样着迷呢？如果不是突然出事儿，我相信他老人家今天一定会站在这里！”
“当你展开翅膀飞走的那一刻，一片红叶轻轻落在我慢慢闭合的眼睛，耳边再次响起那清脆的鹿骨哨的响声……”老把头怀里抱着，仿佛抱着一个熟睡的婴儿一般，干枯的手轻轻抚摸着它遍体鳞伤的躯体，浑浊的泪眼啪嗒啪嗒地掉在它的身上，在这寂静的山洞里格外凄凉而响亮，他粗重地叹了口气，幽幽道——
五十年前，我十九岁，而它还只是一只鹰雏，洁白而幼小，瑟瑟地躲在孤高的悬崖上，海风吹来，掀起它满身单薄的羽翼，对着漫天翩飞的鸥鸟鸣叫，似乎在寻觅、等待什么……
但我知道，它的等候将永远落空。因为——它的父母已经被我的同伴精准的枪法击毙了，此刻，那两只染满鲜血尚在抽搐的神鹰，正匍匐在我们的脚下，哀伤的眼神没有看我们，其中，一只鹰嘴里还叼着一条小鱼，它费力地将头转向高高的悬崖，挣扎着望向不远的岩壁……
作为一个猎人，一个奔驰在白山黑水深山老林的年轻猎人，从我的祖父开始，已经习惯了这种杀戮，并没有深感良心的不安，因为我们也要生存，在萨满神的眼睛中，这种屠戮是被允许的，而且神勇的猎手还是萨满女神的保护者和情人——为了作猎手，我必须冷漠地看着脚下这两只天空王者的含恨离去。
秋风起了，这片广袤的海子，已经到了收鱼的时节，除了我们这群穿着鹿皮氅、牛皮靴，身背气枪的年轻猎手，剩下的人们都在湖里捕鱼。我们对这种丝毫没有挑战的工作向来不屑一顾，现在，一枪双鹰的神勇记录，更使我身边的伙伴忘乎所以，叼着根铜锅旱烟袋，得意地看了看我。
我看了看地上那两只尚在抽动的生命，仿佛听到了它们的哀伤，我知道，它们在惦记着站在岩壁上等着吃东西的小家伙，可是，这对儿天空的王者，此刻却失去了一切……
我俯下身子，从它口中拔出那条鱼，揣在怀里，紧了紧腰带和鞋带，向直插云天的悬崖攀爬过去，身后传来伙伴的惊呼声——
“你疯了！”
悬崖高到让我不敢向下看，岩壁陡峭，几次，我差点摔下来，听着脚下的石块翻滚着、呼啸着砸进深不见底的湖水中……
一步一步，我用朝拜雪山的精神，用自己的最大努力，向着那只洁白而弱小的雏鹰攀爬而去，不顾十指磨出鲜血，任老藤划破臂膀……终于，它看到了我，一双明亮的眼睛，有如清澈的湖水，好奇地看着我，我从怀中掏出那条已经死去的鱼儿，它嗅了嗅，也许带着父母的味道气息，想都没想大口的吞下去了。
我慢慢伸出手掌，它抖了抖翅膀，几缕纤细的绒毛落在我的手上，又被秋风带走，终于，它缓缓走进了我的手掌，尖利的爪甲刺痛了我，我的皱眉也许让它感觉到了，它把爪甲收了起来，整个身体趴在了我的手心，小脑袋不断地点着瞌睡，我手指的鲜血却沾到了它洁白的羽绒上，仿佛一点点红梅绽开在白雪中……
山崖顶上，一株株遒劲的枫树迎风招展，秋风飒下来的红叶，如一只只斑驳的蝴蝶在我和它的身前飞舞……
从此，在这座海子畔的山崖上，渔民总会看到一个青年猎手在和一只洁白如雪的大鸟在枫树林中高声吼叫着追逐野兔、山鸡偶尔还有狍子、野猪……更多的时候，是我吹响的鹿骨笛声，那是对它下达的或者飞翔、或者俯冲、或者和我亲密的玩耍的指令，每当我的鹿骨哨响彻悬崖，总会听到崖下渔船上老人的忧伤歌声。
“拉特哈，大老鹰，阿玛有只小角鹰。白翅膀，飞得快，红眼睛，看得清。兔子见它不会跑，天鹅见它就发懵。佐领见了睁大眼，管它叫做海东青。拴上绸子系上铃，吹吹打打送进京。皇上赏个黄马褂，阿玛要张大铁弓。铁弓铁箭射得远，再抓天鹅不用鹰。”
后来，我知道了，它的名字叫作海东青，三百年前，一个叫多尔衮的猎手，驾着它的祖先，从我的脚下出发，向南一路追逐，一直猎取到大明的天下……
一年后，我的肩头也驾着这只万鹰之神海东青，奇怪的是，去年我滴在它洁白羽翼上的血再没有褪下去，而是随着它越来越神骏庞大的身躯而愈加明显，远远望去，仿佛雪地里几多绽放的红梅花，于是，我给它起了个名字——雪里红！
再之后，我每天同它一起在遥远辽阔的高山上狩猎，日复一日，相依为命。
它为我争得了鹰王的荣誉，我为它骄傲，因为它是天空的霸主，是飞翔的王者，也是我最亲密的爱人。只有它不会笑我清贫，也只有它不在乎我是否有名声、地位，不论我在哪里，它的身影都会徘徊在我的上空……
鹰王，在女真后裔的聚居地，永远是最荣耀的无冕之王，是猎人中的龙头。我担负着这样的荣耀，自然会引来别人的嫉妒，当这种嫉妒变成行动时，我的噩梦便开始了。
“不见兔子不撒鹰！”是老满语的至理真言。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有不怀好意的人会趁着老鹰没有捕捉猎物，漫天飞翔时放冷箭下杀手。为了在一个邻村漂亮女猎手面前展现鹰王的神勇，我违反了这句老话，骑着骏马飞驰在高山草甸时，远远地便吹响了鹿骨笛，下达了起飞的指令，雪里红永远是万鹰之王，刹那间逆风展翅，勇猛的逆着骏马飞驰的风向，盎然直冲云霄，随着我的哨声在天空中展现着王者的风采，博来了身后马背上无数人的竭斯底里的喝彩声……
“砰！”遥远的密林里，一声枪响，划破长空，也划破了我的心……雪里红突然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在天空挣扎了几下，摇摇晃晃开始下坠……
“雪里红！”我的眼睛喷出了血，鞭子将骏马的臀部抽出了鲜血，就在我惊恐万分地奔到它的方向，它已经挂在一棵枫树上，凌乱的枫叶遮挡住了它的身影……
三天三夜，我守着它不吃不喝，看着它在鹰巢里一动不动，我的精神达到了崩溃的边缘，我用力地嚼着生鱼，嚼成细末，掰开它的喙为它，它咽不下去，我就割开手指，用一滴滴鲜血来喂它……
“鹰王疯了……”这是部落里最近每个人见面打招呼的常用语。
为了不让老娘伤心，我每天会出去到山崖上散散步，和老渔翁采一种叫做还魂草的草药，小心地给它敷药疗伤……
看着它一天天缓过来，我的眼窝却一天天深下去……但每次看到它用尖利的喙轻轻啄着我的手心，我就会很开心地看着它傻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