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常策站在千军万马阵前,准会想起当年自己在军营同那个人一块围炉而坐喝酒的场景。当时,常策仅是一个骑军什长,在被誉为“大统之狼”的凉州军中,再平常不过,就如同和北方游牧民族打过一场大战之后,成百上千被丢入深坑掩埋的死去将士一般,寻常到会被人遗忘。常策每每率众掩埋这些尸首之时,他都在想,自己最终的结局,或许也就是这样,在异乡化为一抔黄土,也许来年春天,掩埋自己的地方,会长上一片青草,而后草入羊口,羊入狼口,最终这些青草,化为“无望长城”之上一缕狼烟罢了。
无望长城,这座最早建造于先秦的城墙,是整个神州大地北方最为浩大雄伟的防御工事,从一开始建造的目的就是为了阻挡北方游牧民族的进攻,是关外各民族称为“就是生长在世界最高峰的雄鹰也没有希望飞越”的巨大高墙。无望长城东起神州极东辽州,过北方中部之晋州而到西北凉州,全长一万八千余里,便如一条巨龙一般横卧神州大地北部,在各州的通北要道上,长城都设有关卡,平均城墙高足十丈,尽是石砖砌成,即便于高山之上,无望长城虽基于山脊而建,城墙也有八丈之高。城墙之上每几里就会设有烽火台,一处点起狼烟,八方守军便会涌去援助,届时就可利用长城之势,力阻外敌。长城现以无望命名,也是因为无数游牧名族多次强攻长城最终被坑杀于此,见到此长城,再无攻克之希望的意思。
但最早“无望”二字,却是脱胎于戍军口中。高山之脊,往往是寒风凛冽,飞雪漫天,而关隘之处虽然生活稍好,面对的却也是滚滚黄沙,百里瀚海。更有一点重要原因:此处戍边的军队,虽然编制皆属各州军中,却都非是正规在编的当地戍军,这些人在各州军中被独立开来,被称呼为——“无命铁卫”。称呼他们为“无命”因为他们本来并非职业军人,而是在各州犯下滔天大罪,无不是要被处以极刑的凶徒,但朝廷欣赏他们尚有勇力,故而以戍边换取生命的继续。这群人受过极为惨烈严苛的军事训练,为了防止他们逃跑,他们已被户部消除户籍,并于面颊涅字,他们的命从他们加入“无命铁卫”的时候已经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这个国家。在各州只要有人见到逃出长城的“无命铁卫”,尽可诛杀之来换取高额赏金;同时说他们是“铁卫”因为从前朝开始此制至今一百三十五载,北方游牧民族犯边不下千余次,无不被这群“无命铁卫”给生生打回北方,所以大统朝依旧沿用此制度。而此长城之名“无望”二字,便是这“无命铁卫”所取,因为他们一世都将停留在这长城之上,他们都已经绝望,对于他们来说,生活已经坠入人间地狱,这个偌大的天地,就是最大的牢狱,早已没有他们的容身之所。
常策第一次见到那个人,就是他被凉州军任命送粮草来到无望长城囚龙关的时候。囚龙关位于凉州西北,乃是神州大地最为西北之处,建于漫漫黄沙中。此关被称为囚龙关是因为其独特的城墙布局,由于关前是地势相对平缓的沙漠,利于突袭,尤其是骑兵的冲击,所以一旦城门被破,就再难阻骑兵冲击之势。但是在囚龙关,当敌人攻入关口大门,会发现周围四面还是城墙,要真正进得关内,则需要从在左右两旁的侧门进入,正是此关中关的设计,使得每每冲入关口的军队再无冲击之势,被困于内关,弓箭手只需在城墙之上向下放箭,就可将敌军屠戮殆尽,又由于关外民族浩荡的骑兵侵略如同长龙一般,一旦入得城内就似龙头被囚于此,故而此关被命名为囚龙关。
常策引数车粮草前来,黄沙席卷使得常策睁不开眼,只得一手抓起背后长袍稍作抵御。这是他第一次来到此关,抬头望去,心中也不由吃惊:高大的城墙在黄沙之上如此巍峨,无望长城纯白的砖墙在这里已经被细沙磨得粗糙,裂开的纹痕之中还渗满这些黄色的细沙,使得城墙看上去也已经被染成了黄色,这苍茫的灰黄色更是彰显着一股雄浑,上边多如牛毛的裂痕让人能清楚地想到当时刀剑划过的样子,这些裂痕记载着这里无数次大战,而整个关口,也似骑跨在蜿蜒如龙的无望长城之上的一尊巨灵神,高大且威严,紧闭的城门就如同巨灵神横起的双掌,两扇城门都是寒铁所制,更是透露出慑人的肃杀。
常策束马站在囚龙关前,抬头看着上方守将,大声喊道:“凉州军骑军什长常策押粮前来,还请速速开门。”这一声吼完,过了许久关上却还是毫无动静。常策心中好奇,又是喝了一声:“凉州军骑军什长常策押粮前来,还请速速开门!”却听到城门之上一人放声大笑道:“姑父真是越来越怠慢于我等‘无名铁卫’,居然叫了一个骑军什长前来,可笑可笑。”那常策听闻此言,提手作揖问道:“敢问将军是何人?”那城墙之上那人却冷声回答:“你听好了,我姓黄名昭,你那顶头上司,凉州王武威侯周斌便是我的姑父。”那常策听闻此言,想到之前军中其他人说过,这黄昭字干明,乃是开朝分封十二州十一大王侯之中凉州王威武侯周斌的侄子,但他性格乖张蛮横,在凉州曾仗着自己身份多次玷污良家民女,虽有地方州官包庇,但此事最终还是闹到周斌耳中。周斌此人虽是铁面无私,但黄昭毕竟是自己亲侄子,妹夫又是死于护卫边关与蒙族的战争中,加之自己膝下无子所以一直将黄昭视同己出;而且这个侄子还算略懂谋略,之前他们相互讨究兵法之时甚得周斌宠爱,所以要周斌对其判下极刑又于心不忍,这才将其发配至囚龙关,让他做囚龙关守备,希望他日建功之后有些许希望再得清白之身。却不想黄昭来到此处当上守备之后,更为娇蛮,终日以戏耍辱骂前来送粮军士为乐,军士又苦于周斌之位,个个敢怒而不敢言,给囚龙关送粮成了一份没人愿意接的活,这才落到常策这个参军还没满两年,刚刚晋升为骑军什长的新将过来送粮。
常策听到黄昭言语辱没于他,气得面红耳赤,双拳紧握,咬牙切齿便要大骂,但旁边一骑急忙上前,拍了拍常策的肩膀,道:“大哥,不可。”常策看了看这名军士,是同自己一起从老家出来前来参军的好友梁威,方才长舒一口气,调整一下,又作一揖恭声道:“小将常策,不知乃是黄将军大驾,还望将军见谅。”
那黄昭听到这话,同周围之人一同大笑起来,方才命人开门。常策摇了摇头,率部进入城中。黄昭也从城墙上走了下来,常策方才得以看清楚黄昭脸面:一张大黄脸浑圆且还满脸麻子,一双小眼睛深陷其中,留着一撮八字细须,身高不足六尺,浑身赘肉,身形浑圆如球,那黄昭却见常策生得八尺有余,面容白净,凤眼剑眉,丹唇鹰鼻,威风凛凛,心中气便不打一处来,昂首问道:“你刚才说你叫何名字?”常策低头作揖道:“在下名为常策,字承霸,见过将军。”“你是哪里人?”“彭州天马城人士。”那黄昭听到这话,眉毛一挑,接着问道:“彭州?彭州位于神州东部,你参军之前做甚?为何来凉州参军?”那常策只是道:“在下参军之前乃是一届农夫,参军是因为家徒四壁,尚有一老父,望参军赚银饷能行赡养之责。”黄昭又是哈哈大笑,道:“穷农夫?”说罢,黄昭就将腰间一块佩玉扔在地上,道:“今天本帅我发善心,用嘴巴叼起来,叼起来就是你的。”这块玉佩乃是黄昭母送给黄昭的护身符,玉色通透,翠中泛蓝,一看便不是凡品,但在这边关之处这玉却没有任何价值,故而黄昭弃之如敝屣,当下用其来羞辱常策。那常策满脸愠色,脸显青紫,银牙紧咬,便要发作,黄昭看在心中,冷声问道:“怎么,本帅赐你宝物你还不要,莫不是看不起本帅?”说罢手一摆,周围守军无不抽出刀剑,将常策一众团团围住,常策不过区区骑军什长,所统领兵马不过二十余人,而在囚龙关的守军没有一万也有八千,若是双方火并,常策定无胜算。
两边此刻剑拔弩张,在旁梁威突然趴在了地上,将那块玉叼起,满脸笑容呜声说道:“这等好事,怎能便宜了老常你啊,这玉见者有份,我要了。”说完趴在黄昭面前拜道:“谢过大帅赐玉。”那黄昭笑得前仰后合,道:“此人是谁,真是有趣,有趣。”周围抽出刀剑的军士也是将剑收回,不断讥笑常策一行人,常策转过脸去,扶起梁威,双目微红欲泪,一闭眼拍了拍梁威身上泥土,以十分坚定声音回答道:“此人是我的好兄弟梁威,字正远!”
“梁威,好,好,有趣,有趣。”说罢,黄昭看了看天色,道:“天色渐晚,常将军一行车马疲劳,今晚就在这囚龙关住下,明日再回去。”常策心想,刚来便如此折辱自己,若是住上一夜,不知会有何事发生,急忙说道:“不劳烦将军了,我们今夜便回。”黄昭目光一凌:“你莫非嫌我招待不周,看我不起?”常策想起刚才之事,这黄昭做事全凭自己喜恶,一言不合便要人命,且周围军士无不是亡命之徒,常策只得作揖行礼说道:“那叨扰将军了。”
常策一行人来到下榻驿站,常策便同梁威径直来到自己房中,常策一把夺过那块玉佩,就要摔在地上,梁威急忙接住:“大哥,使不得啊。”常策看着梁威,从腰间抽出剑来:“我常策堂堂八尺男儿,岂能受此侮辱,辱我常策一人也罢,但决不能使我兄弟受辱,我便去杀了这厮。”梁威听闻此言,又是跪下急忙道:“大哥,你且有远大抱负,为了此人而送命,大哥觉得值否?而我梁威本就是市井之人,有幸大哥赏识,同大哥结为兄弟,一同从村里出来参军,当初我们结拜的时候就立誓说不求同生但求同死,我梁威虽没有读过太多书,但这兄弟之情我却还是通晓明了的,现大哥你若是要去,我便---”说罢梁威也是拔出腰间匕首,抵在喉咙上:“同你一起去见阎王!”
常策愤愤然掷下手中长剑,叹了口气,梁威见常策面色恢复,方才拍拍其后背道:“大丈夫,能伸能屈,大哥你身负血海深仇,又是我等未来的希望,还望大哥好好保重。现下之际,唯有忍之,莫因黄昭小人,阻了大哥大业啊!”常策这才作罢,点了点头,却依旧愁眉紧锁,难展舒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