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家庭得知他们日子过好了,也都十分高兴。他们开始对着别人炫耀,说他们的儿女原本就是多么多么的优秀。他们小时候的许多故事被渲染后讲了出来。他们曾经的盲目,都被套上有才能和目光远大的美称。听到这些夸耀,他们并没有高兴,感到荣耀,而是在心中升起了无限的悲凉。
母亲刘三杏对他们好了起来。当然,这种好只来自于精神,更确切一些说是来自于口头上的夸奖。年前,和杨富上来看杨飞一家子。杨富已经三年了退伍回来。他不喜欢军营生活,混满三年自然就回来了。不过,工作安排已经有了眉目。在这座小城,权和钱能办许多事情。
刘三杏看到他们这样的生活条件,大概有些嫉妒吧。她对爱玲说:“你呀,以后要好好孝敬我,要不是我给你生了个杨飞,你哪能享上这福!住干净明亮的楼房,兜里装大把大把的钱!”
爱玲听后就觉得这话很不正确,于是反驳:“难道没有杨飞我就得单身?嫁给别人就会天天吃不饱还要挨打吗?妈,我们吃过很多苦,我也付出很多才有了今天的生活。”
“哎哟,你看你说的这叫啥话,别人?别人也是娘生老子养的,难道别人是从墙缝蹦出来的?”
爱玲不再吭声,心想:“这哪跟哪呀!”她知道在婆婆面前,她总是没有理的,于是就躲出去不再理她。
这天晚上,他们在外面的餐馆里吃了饭,杨飞点了几样全是母亲爱吃的菜。吃完饭,回到家中,母亲兴致很高,对杨飞说:“杨富的工作安排好了,只花了一万来块钱,全是你苏叔叔给跑的,过完年就能上班了。土地局,你妻哥的手下。”
杨飞的脸“唰”一下子变得十分难看。爱玲看到了,母亲没有看到。她继续兴奋地说:“你爸一辈子啥本事也没有,这次要不是你苏叔叔,花十万八万也进不了那好单位。”
“妈,你和杨富把小孩看好先睡,我想起来门市部还有点事没弄好,我和爱玲过去看一下。”说着径直走出门。爱玲急忙跟在他身后。
看着杨飞神情恍惚,爱玲拉住他的一只胳膊默默地走在他的身边不敢吭声。
出门走了很长时间路。夜风冷冷地吹着,爱玲感到十分寒冷,心想:“他原来这样的小心眼,弟弟找了工作是好事。弟弟当兵你羡慕,喝得酩酊大醉,找工作又羡慕。羡慕就羡慕还不能装一装,值得这样痛苦吗?”但她不敢对他说。
杨飞走进一个酒吧。一股暖流顷刻间包围了他们。杨飞找了个很隐蔽的位子坐下来。
“你愿意陪我喝酒吗?女人!”杨飞盯着爱玲问。
女人?爱玲心头一颤,想:“现在,我在他眼中不是他的妻子,是女人了!”她没有说话,很真诚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杨飞不住地喝酒,喝了很多,眼光有些迷离。他盯着爱玲问:“我想什么你不是都知道吗?你知道我现在想什么吗?”
爱玲躲开他的眼光说:“咱现在也有了一点起步,不再是吃上顿没下顿了,我觉得很好、很满足、很幸福。再说了,家里人都过得好不是更好吗?应该高兴的。”
“嗯”,杨飞苦笑着摇了摇头,说:“你终于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了。你知道那个苏叔叔是谁吗?”
“不知道。”爱玲回答。
“他以前在咱乡镇工作过,现在调回了城里,是一个什么局的局长。不就是一个局长吗?牛他妈什么!老子以前没杀了他,便宜了他,说不定哪一天还会弄死他!”
爱玲听得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倒吸了一口凉气,觉得眼前这个人她真的不了解了。想杀人,这么残暴!
“不要瞎说,你喝醉了,咱们回去。”
“今晚不回去,我想在这里待一夜。你不想听我说话吗?你想回去就回去吧。”
“不是不想听你说,你不要胡说,我害怕。”
“啊,女人,可恶、可恨!”
爱玲不敢再说话,默默地盯着他,忽然就看到杨飞眼中蓄满了泪水。
“快二十年了,这东西压在我心上是那样的沉重。”说着,他又喝了几杯酒。
爱玲糊涂了。看来,她今天是完全误会杨飞这种表现的原因了。
“那年,我才十二岁,怎么罪恶偏偏就让我看见了呢?它不仅仅伤害了我的心灵,而且改变了我的性格,在我心中种下了一棵仇恨的种子。”“苏叔叔,她怎么好意思在我面前说。那年,我记得很清楚,仿佛就是昨天。狗男女,这是我在书上看到的词,当时我真想杀了他,我到厨房找了刀,母亲却痛打了我一顿,她那话现在还在我耳边响起:‘你敢胡来,敢说出去,我先打死你!’”
“这是母亲当时骂我的话。我说:‘打吧,你打死我算了,我就是要告诉我爸。’‘你告诉吧,告诉了好。你以为你爸多有本事,他管不了!告吧,告了你就没妈了,你就当你没妈娃娃吧。’我说:‘我有爸爸。’她忽然哭了,说:‘你还小,什么也不懂,你娃将来也要长大、结婚,结婚后你就会明白,哪个女人一辈子还没有那么一两回……’”
杨飞说得很艰难,断断续续,但爱玲已经听得很明白了,她不语了。这个母亲,为了给自己开脱,怎么能对孩子胡说这些呢?怎么能臆断给所有女人套上这样的罪恶呢?
杨飞说:“我疯了,怎么会给你说这些呢?”
爱玲说:“你说吧,没事,我听不懂。别压在心上难过。我只记得以前听过一个故事,故事的意思是说:娘做糊涂事,儿搭顺心桥。”
“住口!”没等爱玲说完,杨飞就愤怒地呵斥:“你瞎说什么!顺心桥,那是讲的那儿子的父亲死了;顺心桥,哪有儿子给活着的父亲压帽子的!”这愤怒的吼声吓呆了爱玲。
“对不起,你说吧,我真的什么也不懂。”
“不懂?不懂好呀,你也是女人,你以后要敢做出什么事情,我同样会杀了你!”杨飞说着,阴森地盯着爱玲。
爱玲觉得他真的是太痛苦,太压抑了,他需要温暖,需要保护。于是,爱玲紧靠在他身边,温柔而真诚地说:“不会的,你放心,你永远都是我的唯一。”
杨飞忽然抱住爱玲泪流满面。
其实,母亲和苏叔叔的事并没有杨飞想的那么简单,不仅仅只是私情这一点点纽带,他们有他们的儿子。
有了孩子时,刘三杏就告诉过那个姓苏的,但那姓苏的当时并不十分相信。一个男人是不会相信他的情人对他的忠贞的。男人和女人在感情的认识上和感受上都是不同的,这也是女人的纯情常常会遭到践踏和被玩弄的根源吧,无论是对于妻子还是对于情人。但刘三杏因此对他的感情却是极深的,这也表现在她对杨富的偏爱上。他们之所以还没有抛弃家庭,是因为他们这一代人的观念,还有世俗的压力,还有那个男人对刘三杏的感情并没有到抛弃世俗、道德和他的妻、子的程度。他只是把刘三杏当作炎炎烈日下赶路赶得又困又乏时的一片树萌。而刘三杏对他的感情却胜过对杨振业的。婚后,男人在对妻子的感情上有了一种稳定,有些爱的语言就觉得没有必要对自己的妻子说了,而把这些语言又会大胆地说给他想占有的女人,而女人恰恰会为这种语言而迷失了方向。像刘三杏这种一厢情愿的感情永远得不到她想要的满足,不会有一个好的结局和归宿,它注定只是昙花一现的欢愉,长久的痛苦。他们的感情就这样持续了这么多年。
杨富当初当兵的主意也是那位姓苏的出的。他对刘三杏说他有能力安排杨富的工作。那一年农村普查户口,家家户户要办户口本,需要血型,杨富是姓苏的儿子的事实得以确认。刘三杏是B型血,杨振业是O型血,杨富却是A型血。刘三杏在血型化验单上把自己的B型改为A型。因为农村这事已有先例,因此大家也都懂得血型和亲情的关系,刘三杏早就留心这件事了。
刘三杏把这件事告诉了那个姓苏的,说杨富的血型就是他的血型,他这才确定了他们有儿子。于是他在杨富工作安排这件事上尽了全力。
当然,这些事杨振业不知道,杨飞也不知道。杨振业为此还十分感谢那位姓苏的,请他吃饭,给他送礼。啊,多么悲哀!
母亲和弟弟要回去了,爱玲很想让杨富留下来帮几天忙,他回家也没事做,杨飞每天忙着送货、发货、联系业务。爱玲又要照顾孩子,又要接听联系业务的电话,还要招呼门市部的顾客。虽然门市部上雇的这个小丫头也十分能干,但搬呀、送呀还是需要人手。孩子是绝对不敢再让离开她了,这孩子本来就十分听话,开学就可以送幼儿园了。
可杨富却不想留下,他说门市部太绑人,太单调,搬货运货麻烦。母亲也没说让他留下来。母亲给杨富买了一部TCL牌的、当时流行的那种上翻盖手机,两千六百八十元。母亲说回到老家没信号,但杨富马上要工作了,工作用得上,再说了杨富喜欢它。是呀,谁又不喜欢呢?
个人在发展,家乡在发展,社会在发展,而且全都在突飞猛进地发展。双方亲人的每个家庭都安装了电话,而且每一家至少都有一部手机,联系十分方便。杨飞也买了一部手机,主要是为了联系业务。这部手机是摩托罗拉直板大手机,性能很好,就是样式有些过时,不过价格也低,七百六十元。
家乡的经济复苏了。农村人也富了起来。打油井土地的赔偿、补助,倒卖黑油,搞土炼油,总之经济像春天泛活的树皮,处处看到的都是生机。
城市里的街面宽了,整洁了,一幢幢高楼拔地而起。的士、摩的、三轮车、公交车,交通工具兴旺发达起来;超市、酒楼、迪吧、大小饭店、还有网吧突然多了起来。城市有了规模。原来那个寂静的有些静默的小城市渐去渐远,代替它的是这个沸腾的城市了。
杨飞和爱玲没能融进家乡的这些发展变化中。年后稍微闲了一点,杨飞决定雇一名男店员,兼管货物运送,又雇了一名搞售后服务的店员。他决定再代理一个知名的品牌家电,雇两个业务员向周边发展。这些计划慢慢实施后,他报名上了夜大,工商管理专业。
爱玲的自考在她计划内年底就可以拿到毕业证。她所热爱的心理学自考没有开设。不过,有了这张毕业证,就可以在网络上学习心理学了。网络应用好了,就是一种求知的捷径。
正好他们聘用的一个业务员精通这方面的知识,帮他们组装了一台电脑,配置不错,只花了五千三百块,要买同一配置的品牌机,最少要花一万多。电脑就放在门市部,联了网。
电脑对于他们是一个十分生疏的事物,爱玲只有在自考公共科的那本《计算机应用基础知识》中学到的那点知识,杨飞则在有这台电脑之前从来没有摸过电脑键盘。但是,杨飞接受新事物的能力很强,一个月后,他就能很熟练地操作了。在某些方面,他真的像一个天才。
生活远远不像描述的这样简单。表面上看起来不再像蹬三轮车、站在那里卖水果那样单纯的繁忙,而实际上,心却忙乱了。两人好久以来没有时间交流了。除了生意上像伙伴一样计划、计算,其他的话题不再被提起。
杨飞每周有三个晚上要去上课,上完课回来就十点多了。有时要总结一下生意状况,有时要做作业,巩固学过的知识,要睡觉就很晚了。小孩子上了幼儿园,早上送去,下午接回,基本上由爱玲负责。爱玲白天一有空就坐在电脑前看书,做自考习题。有了电脑,比她买复习资料学的效果更好。许多自考网站有习题、笔记串讲、难重点分析、网友交流,学起来既轻松又有趣。
晚上,爱玲照顾小孩,干家务,洗一家三口的衣服,干家中许多说不清的零碎活。干完这些就十分累了,躺下很快就入睡了。这种繁忙反而给了她一种充实、踏实。
他们融入大都市快节奏的生活了吗?生活走上了平稳运行的轨道了吗?
一种情感的危机正悄悄地向他们袭来,而他们却浑然不知。
十一
杨振业请苏局长、路贤吃饭,庆祝杨富第一天上班,当然杨富也在。
苏局长说:“路局长,杨富以后要你多关照。”
路贤说:“苏局长说的哪里话,当初我弟弟路惠工作安排你帮了不少忙,况且我和杨老爹又有这层亲戚关系,能帮的不在话下。”
杨振业不住地让杨富倒酒,说:“我一个平头百姓,多谢你们两位的帮助,我这儿子还需要你们以后多管教,平时被他妈惯坏了。”
路贤说:“杨富我不了解,但我妹夫杨飞我还是了解的,他很有才能,也很有福分,我妹妹对他的那个好呀,我做哥哥的都羡慕了。杨老爹,你以后也要多关心关心他们。我看你们偏杨富偏得太厉害了,他俩结婚时的那个凄凉,我这个当哥的现在想起来都想流泪。”路贤喝得有点多,说话动了感情。
杨振业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哪个我不心疼呀。当老人的看到哪个孩子不行就偏哪个一点。杨飞从小学得好,我对他寄的希望太大,他让我失望给我的打击也大。事情都过去了,现在两人过好了,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吧。”
苏局长接过话说:“人的这个命和运气也很关键,啥人啥命。杨富从小命就好,那些年我在那个乡镇工作,就爱逗杨富玩,我把他当我干儿子了,帮助也是应该的。老杨,你记不记得你和他妈一直说杨富是颗福星,生来就有福气。老杨呀,你这个人命好呀,大儿子不用你管自己发展那么好,这个儿子又有这么好的工作,将来一结婚,你手上的事就交代完了。”
杨振业听了就幸福地嘿嘿笑。
杨富参加了工作,的确让杨振业和刘三杏脸上光彩,心也放宽了。他们商量着没有必要买车,就多攒些钱给杨富结婚用吧。
国家对西部的优惠政策在加大。今年这个小县城被划为减免农业税的试点县。农业税没有了,对于这里的农民,几千年的国税皇粮也许就从此成为了历史。上面又对这里的吃水问题拨了专款,每家每户多了几口蓄水窖。退耕还林又拨了一些现款,虽然通过层层盘剥,但多多少少还给农民手中落实了一些。
原来杨飞的班主任李周全,现已任杨飞所在乡的乡镇书记。这个地方因为以前贫穷落后,地理条件太差,如果是要提拔哪个干部,为了找政绩,就先“发配”到这里镀镀金。不过,现在不一样了,这里有油田,一条宽敞的大柏油路与外界紧密地相连了。现在的人事调动和以前也不一样了,有钱,有关系就行,什么政绩不政绩的。上面有靠山,再把钱送足就OK了。
有油田的地方,当个乡镇书记,油水就和冒油的井一样。有一次李周全开车来银川玩,杨飞请他吃饭。几杯酒下肚后,李周全的狂态就出来了。他醉醺醺的,当然不全是酒醉,还有自我陶醉。李周全说:“一晃就十几年过去了,我的儿子都快小学毕业了,我也三十好几的人了,整个人生快要定型了,我将来最大的发展就是多弄些钱调回城里买个副县长什么当当。咱上面又没有人,光靠钱大概在仕途上也就只能走这么远了。我念书的那个年代,咱县城当官的子女,父母给安排个工作就行了,现在不一样了,我将来要多弄些钱送孩子到外面发展去。咱这地方沙尘满天的,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儿子要是个有本事的,自己在外面发展好些,没本事我就拿钱给他撑着。”
这大概就是他的整个人生计划了。
杨飞说:“李老师的愿望终于实现了。权、钱都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