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窒息的气氛中,一名大臣起身,披头散发地跑上台阶,捶打着宫门,嘶声大叫:“大王啊,大王,天下没有无根之苗,没有无水之鱼,没有无眼之泉,没有无母之子。您囚禁太后,是不忠不孝啊!望大王收回陈命,释放太后,释放太后吧!”
说着,一头撞死在宫门上。
跪在地上被驱逐的文武百官感到身上极其寒冷。
几名武士上前,机械地把死于非命的大臣的尸首拖到一边,抛在尸体堆上。
又一名大臣起身,木然地一步步走上台阶,直挺挺地跪在宫门前,用袖子擦拭了一番门上的鲜血,张臂仰面呼喊:“大王,尊才重贤是大秦国历代君王的风范,也是大秦国之所以得以迅速发展壮大、傲视天下的根本原因。臣等受历代君王颁布的招贤令的感召而来,兢兢业业地为了创建一个民主、自由和平等的伟大国度而努力工作,舍生忘死地为了大秦国一统天下的千秋伟业不懈奋斗,大王为何倒行逆施,把一大批忠君爱民的耿耿忠臣贬为被驱逐的罪人呢?大王,众人添柴火焰高,釜底抽薪只会导致朝纲沦丧,国破家亡啊!大王,您不让臣做大秦国的子民,就让臣做我大秦国的鬼魂吧!臣惟一遗憾的是不能再为我大秦国的芸芸众生效犬马之力了。”
说完,拔剑自刎而亡。
众人极度悲哀。
几名武士再次上前,含着热泪把死难者的尸首抬到尸体推上。
北风呜咽。
宫门缓缓开启。
满头银发、一身白衣如雪的白镜背着一个包袱,拄着拐杖从宫中一步一步走出来。
众人一阵躁动。
众目睽睽之下,白镜走下台阶,来到人群中,在老迈的张唐身边跪下。
张唐颤颤地握住白镜的手,悲凉地道:“白先生,您是大王的老师,对先王和大王恩重如山,大王怎么可以……把您也驱逐了呢……”
白镜唇边划过一抹苦涩的笑,随即向对他投来关注目光的蔡泽、王绾、冯劫、辛胜、冯去疾、曲宫、李斯、颜泄、姚贾、陈驰、桓齮、章邯、任嚣、屠雎、杨端和、蒙武等人一一点头示意。
风更冷。
风雪中,上大夫尹腾在几名手捧竹简的侍卫簇拥下,脸色复杂地走出宫门,站在台阶上。
众人神情各异。
尹腾扫了跪满一地的文武官员一眼,暗叹了一口气,从一名侍卫手中取过竹简,然后解下披风递给侍卫,示意他去给年迈的张唐披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尹腾缓缓展开竹简,又合上,低头沉思了半晌,抬头再次展开竹简,宣读旨谕:“大王有旨:解除左右丞相王绾、冯去疾的爵位职位,限期勒令出境;解除上卿蔡泽的爵位职位,限期勒令出境;解除大元帅张唐的爵位职位,限期勒令出境;解除上大夫冯劫、曲宫、姚贾、陈驰的爵位职位,限期勒令出境;解除大将军辛胜、杨端和、桓齮、蒙武的爵位职位,限期勒令出境;解除中大夫李斯、颜泄、卓禄、隗林的爵位职位,限期勒令出境;解除将军屠雎、章邯、任嚣的爵位职位,限期勒令出境;解除……”
雪越来越大。
君子楼
店门紧闭。
一大群孩子聚集在厅堂里围着一个个火盆烤火。
老板娘任珣则领着一批被驱逐的官员的夫人以及伙计在楼上忙忙碌碌地包装各种衣物和食品。
外面的街道两旁,站满全副武装的武士。不断有将校骑着马来回巡视。
一名少妇眼泪汪汪地来到任珣跟前,哽咽地道:“任珣姐,我想……我想跟我的夫君一起走……”
任珣包装着食物,抬眼望着她。
少妇的眼泪流了下来:“我的夫君很爱我……”
任珣垂下眼睑。
少妇:“或者……关了君子楼,我们一起走吧。”
任珣头也不抬地道:“招贤馆可以关,君子楼不能关。把眼泪擦了。我们秦国女人宁可流血,也不流泪。”
少妇:“任珣姐……”
任珣抬起头,目光灼灼地道:“我叫你把眼泪擦干了!什么是爱?为和一个男人厮守而宁愿抛弃自己的祖国,那不是爱,是自私!”
少妇拭了拭泪,悲哀地道:“可是你的夫君有什么错?我的夫君有什么错?为什么要被放逐?”
任珣扫了周围纷纷拭泪的女人们一眼,把目光定在少妇脸上:“那你说商君当年制订大秦律法有什么错?大王坚持贯彻执行大秦律法又有什么错?”
少妇跺了跺脚:“谁都没错,是老天爷错了!”
任珣冷冷地瞅着她:“我相信你有一个好夫君,我也有。但是根本没有什么老天爷!”
少妇捂着脸跑到一边去了。
任珣咬了咬嘴唇,继续包装食物。
两个七、八岁的孪生兄弟互相拉扯着上楼来,扭打着来到任珣的身边。
任珣连忙蹲下身把两人拉开:“哎哟,我的小祖宗,怎么又打起来了呀……”
一个小男孩指着另一个小男孩气呼呼地道:“阿姨,他说大王是坏东西……”
另一个小孩辩解:“阿姨,他说我爸爸不是好东西……”
任珣:“好啦,好啦。我说呀,大王和你们的爸爸都不是东西,是人。他们都一样是堂堂正正的君子。”
两个小男孩眨巴着眼睛:“真的吗?”
任珣点了点头,现出一个微笑:“告诉阿姨,你们谁是蒙恬?谁是蒙毅?”
蒙毅眨了眨眼睛:“我聪明,我口齿伶俐,当然我是蒙毅。”
蒙恬扁了扁嘴:“你是娘娘腔。我能把《孙子兵法》倒背如流,我才聪明。”
蒙毅:“只有傻瓜才会纸上谈兵。决胜于千里之外需要的是谋略。知道什么叫谋略吗?大呆瓜!”
任珣连忙打圆场:“你们两兄弟都聪明。乖乖的下楼去玩。呆会儿阿姨给你们好东西吃。”
两兄弟应了一声,牵着手刚要下楼,外面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更多的孩子涌上楼来。
大伙七前八后地涌到窗户旁和阳台上向外张望。
街道两旁楼上的窗户此起彼落地打开,无数张脸孔展露无遗。
大将军王贲带大队全副武装的武士骑马在前面开路,随后,数千名被驱逐的文武官员排队沿街道一路走过来。
刹那间,孩子叫,女人哭,哭喊声交织一片,形成痛苦的汪洋。
驻守在街道两旁的武士们纷纷拔剑,以防不测。
在孩子哭爹喊娘,妇女呼唤丈夫的声浪中,不断有人从楼上往行进的队伍中扔食物和衣物。
任珣依在一扇窗户旁,直勾勾地瞅着自己的丈夫冯去疾,竭力不让自己掉眼泪。
一片酸楚中,突然响起了充满稚气的歌声。
任珣寻声望去,只见蒙毅趴在阳台上,引颈歌唱秦国军人出征的颂歌《无衣》。
喧哗的场面沉寂下来。
蒙恬和其他孩子腮边挂着泪珠,加入了歌唱的行列。随后,妇女们也加入了歌唱的行列。
歌声中,千百名被驱逐的官员情不自禁地挺直了胸膛,热泪盈眶。
城楼上
王贲率大队武士把被驱逐的文武官员押解出城。
城门缓缓关闭。
被驱逐的官员们向前移动着,纷纷回首向飘扬着秦国旗帜的城楼张望。
王翦率所有守城将士执剑于胸前,向被驱逐的官员们致以崇高的敬意。
雪,仍在下。
官道上
王贲和一批将领勒马伫立在路旁,默默地注视着在大批武士的解押下、在风雪泥泞中艰难跋涉的被驱逐的官员们,心情异常复杂。
王绾、张唐、蔡泽、冯劫、辛胜和冯去疾互相搀扶着,走在队伍的最前列。
雪花纷纷扬扬飘洒。
有人不断跌倒,又被人搀扶起来往前走。
武士们不停打着响鞭,但始终不忍鞭打被驱逐的官员。
章邯机械地向前走着,不停地喃喃自语:“……老子真不明白,我等昨天还是朝廷的铮铮忠臣,怎么一夜之间就变成了被驱逐的罪人了呢?老子真不明白……”
陈驰对姚贾小声地道:“姚大人,我瞅着章将军有点不对劲……”
姚贾摸出一个小酒瓶呷了一口酒,递给陈驰:“没什么,他在念咒语。不过不是诅咒,是祈求。喝一口……”
陈驰摇了摇头:“多谢。我一般不跟男人喝酒。”
姚贾把酒瓶收入袖中,微微一笑:“我忘了你是一个很有品味的人。出关后有何打算?”
陈驰瞟了瞟四周:“没有。我担保没人愿意出关。”
姚贾眯了眯眼睛:“但是我们一直在往函谷关方向走,不停地走。”
陈驰沉默片刻,咧嘴笑了:“春季踏青,冬季赏雪历来是一件很浪漫的事。”
姚贾哑然失笑:“是啊,可惜没有女人。”
陈驰表示同意:“对。可惜没有女人。”
颜泄凑上来:“你们两个诡计多端的家伙在密谋什么?”
陈驰抖了抖身上的雪花:“男人凑在一起,还能幻想什么?”
颜泄拭了一把脸,搓了搓手:“大块的肉,大碗的酒,还有大把的女人。”
蒙武搭腔:“颜大人,那些东西是平庸的男人的追求。您似乎并不平庸。”
颜泄:“那要看是什么状态下。哎,蒙大将军,在下一直想向您讨教,如何才能制造一对聪明伶俐的双胞胎儿子……”
蒙武把头偏到一边,又转回来,一本正经地道:“很抱歉我不能说,这是大秦国的国家机密。”
周围的人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