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王邑和王寻来说,从昆阳冲出十三个人,丝毫影响不到他们必胜的信心。他们的部队是起义军部队总和的几倍,心想就是用尸体也能压死这支起义军。
在新莽王朝的这支军队里,只有一个人提出了正确的战略方针。这个人就是曾被刘縯打败的严尤。
严尤是这样对王邑说的:“昆阳虽然小,但是城池坚固,起义军的主力正在围攻宛城,无险可守,我们应该派大军直接去宛城,和宛城里面的岑彭里应外合,消灭他们的主力,到时候,昆阳不攻自破。”
岑彭也是这样想的,他和严说已经到了弹尽粮绝的地步,传说中皇上的那支大军却迟迟不来。
城外的刘縯日子也不好过,再攻不下宛城,新莽王朝的大军一旦从昆阳过来,就会发生他最不愿意发生的事情——自己被两面夹击,又无险可据,或许,只能束手就擒。他的内心时刻都在期盼着:昆阳能够多守几天,三弟刘秀能够帮自己顶一顶,王常能够帮自己顶一顶,他们能够给自己多顶出几天时间,让自己带领着大部队,开进宛城。
“不过,万一新莽王朝的大军不理会昆阳,直接到这里来,那么,那么,就没有机会了。”刘縯的自言自语仿佛山谷里的回音,“就没有机会了,就没有机会了,就没有机会了……”
王邑给刘縯提供了机会。他没有接受严尤的战略方针,而是说:“想当年我以虎牙将军的身份讨伐叛军,不但平定了叛乱,还把叛军之首翟义杀死了。这么大的功劳如何?回来竟被咱们的皇上狠批了一通,差点受处分,知道为什么吗?”
严尤摇头。
“咱们的皇上认为,杀死翟义的技术含量太低,应该活捉,才算本事。”王邑教导严尤,“咱们现在可是百万之师,要是连小小的昆阳都搞不定,皇上知道了,这罪过,可比没能活捉翟义大得多。”
“没错。”王寻也说,“咱们皇上就好个面子,咱们不能给他丢面子啊。”
严尤不敢再多说了,再多说,就是不给皇上面子,不给皇上面子,自个别说面子,就是脑袋,也会没的。
王邑和王寻统一战线:“不惜一切代价,先拿下昆阳再说。”
公元23年的昆阳人,到死也忘不了这年昆阳的夏天。
这个夏天出奇的热,新莽王朝的雄师把昆阳包围了几十圈,城外吹来的风全是热的,带着士兵的汗臭味,带着兵器的铁锈味;还夹杂着猛兽的粪便味,伤口的血腥味。
这个夏天出奇的吵,昆阳方圆数百里,都能听到新莽王朝的战鼓声。冲墙撞城门的声音接连不绝,猛兽的嘶吼声令人毛骨悚然。
城外架起的云车十余丈高,城内的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之下。王邑和王寻用尽了一切攻城手段,连地道都挖了,《后汉书》记载,“强弩乱发,矢放如雨”,昆阳城里的人从家里出门打水,都要背着门板、窗户,个个“负户而汲”,要不然水打不来,一个个非变成刺猬。
王凤顶不住了,他第一次后悔当初和王匡一起去管人家分“凫茈”的事,要不,也不会当绿林军,他的人生或许平淡无奇,吃不了那么多好酒好肉,也搞不上那么多良家妇女,但绝不会遭遇今天这种死到临头的危险。
他把王常叫来,王常一进门,就把顶在头上的门板往地上一摔,数着上面的箭说:“一、二、三、四、五,这五箭都能要我的命。”
“咱们投降吧。”王凤说。
王常心里哆嗦了一下,他又数了一遍门板上的箭:“一、二、三、四、五、六,是六箭,这六箭都能要我的命。”
“我说,咱们投降吧。”王凤大声重复了一遍。
“等等刘秀,他来了,救兵就来了。”王常冷静地说。
“不能再等了。”王凤说,“或许,他去搬救兵的路上,就已经死了。”
“不会的。”王常又不厌其烦地数了一遍门板上的箭,“一、二、三、四、五、六,这六箭都能要我的命,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我不管你。”王凤说,“我只是告诉你,我们投降。”
王邑和王寻得知“王凤等乞降”时,作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
“不准投降。”王邑说,“我们下了这么大的血本,仗还没打过瘾,你们竟然要投降?有点公德心吗?”
“皇上要是知道我们允许你们投降,不得笑话死我们?我们既然来了,就要——”王寻像《大宅门》里的白景琦那样拖着腔,念了句京剧道白,“把你们杀得个——干干净净!”
唯一清醒的严尤站出来,说:“《兵法》云:‘围城为之阙’,就是说围城总要给人留上一条出路,宛城那边的起义军主力听说昆阳降了,肯定害怕,咱们真正的战场还是在宛城那边,而不应该留在这里搞演习。”
王邑和王寻不听。
“兵法没错。”王邑说,“可咱们这么雄厚的实力,还需要玩兵法吗?”
“咱们就是兵法。”王寻说,“未来会有人把咱们写入兵法!”
严尤不做声了。
王寻的自信也没有错,未来的确有人把他们写入兵法,因为兵法总需要引用一些反面教材。
如果天下有后悔药可吃,王邑和王寻会为自己这个决定每人吃上两斤,一斤红烧,一斤凉拌。严尤和陈茂,每人凑合着来半斤拔丝的。
《后汉书》记载,那个晚上,一颗流星陨落在王邑和王寻的军营之中。第二天,又有云彩从军营正上空直挺挺往下落,在离地面一尺高的地方散去,云彩的形状很丑,像残破的山头。
《续汉志》说:“云如坏山,谓营头之星也。”占曰:“营头之所坠,其下覆军杀将,血流千里。”
投降不允许,横竖都得死。昆阳的绿林军首领们豁出去了,丢尽颜面的王匡也歇斯底里起来:“人在昆阳在,人亡昆阳亡!老子给人分‘凫茈’的时候,那些饿得连人都吃的饥民我都不怕,还怕你们这些吃人的野兽?”
十几天过去了,昆阳岿然不动,恰似天上骄阳。
此时,宛城降了。
开城献降之前,岑彭想了很多。
几个月以来,他率领城中的官兵和百姓,拼死阻挡了刘縯一轮又一轮猛攻,现在,他如果投降,最普通的结果就是被杀红了眼的刘縯处死。
或许,他再等等,皇上那支大军就会来了,被围了几个月的宛城就可以解围。
不过,再等等,即使解了围,宛城也变成了死城。
城里每天,都有很多人活活饿死,人吃人的事情时刻都在发生,看着一幕幕“城中人相食”的悲惨画面,岑彭想:“他们和我一样,都是爱国的人,可是,国什么时候爱过我们?”
他们为了拥护新莽王朝,一个个以身救国,可是,国什么时候救过他们?
都到了这个时候,国还不来救他们,他们只好自己救自己。
岑彭知道,把自己煮了分给宛城百姓吃,也救不了百姓的命,还不如投降,用自己的命去换宛城百姓的命。
果然,岑彭投降时,很多将领都非要岑彭的命。
狐朋甲指着脑袋上的伤疤,冲岑彭吼:“要不是你守城,我也不会被砸成这样!说!这块石头是谁砸的?!”
岑彭不会像现在一些企业的劣质产品被查出后,一连串地推卸责任,牛奶有毒怨奶牛,奶牛有毒怨草,草有毒怨草他妈,到最后,全是草他妈干的。
岑彭大义凛然:“操他妈,要杀要剐,随便。”
“你死到临头了,就不想再说点什么吗?”狐朋甲大喝。
“别杀……我的妻子和母亲。”岑彭的身体很虚弱,刚才骂那一句几乎用完了自己所有的气力,“她们……没罪。”
就在众人要杀岑彭之时,刘縯开口说话了,他一说话,众人就沉默了。
刘縯说:“岑彭,是新莽王朝南阳郡的大吏,他执著地守城,是他的职责,也是他的气节,有种!我佩服!咱们都是要做大事的人,队伍中需要这样的义士,不但不能杀他,还要封他为侯,让天下义士看看,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后来被封为归德侯的岑彭,松绑后,说的第一句话,不是谢谢,而是:“给我个荞麦饼吃吧。”
不但岑彭有了荞麦饼吃,岑彭的妻子、母亲也有了荞麦饼吃,宛城的百姓也分到了果腹的荞麦饼。
此时此刻,昆阳已经没有荞麦饼可以吃了。
此时此刻,刘秀还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