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上那那二人对话之际,姮依旧低垂头颅,双目紧盯于脚面之上,暗自在心中数着新换上之丝履上曼妙花枝,沉默不语。自然也就见不得前方之人面上表情到底如何。只不过虽视不能见,耳却并未因此而闲暇,反倒是愈发敏锐的了。
姮只闻这一路领她至此那锦衣老者,略带自豪,声调微微上扬,高声道:“国君请看,臣身后这一小女子便是先庄公之女公子耳。”
随后便是一阵急促之脚步声响,沉着而不慌乱,下颌随之被人轻轻抬起。直到此时,姮方才有机会好好打量站于自己面前,那一被锦衣老者称之为国君之人。但见此人身材甚是高大,足足高上自己一倍有余,而其面容端正,仪表堂堂,应是已过而立之前,正是精神充沛之时,面上乃带有上位者特有之威严,却又透出几分之儒雅,不令人觉得违和,反而令姮莫名的生出了几分地依赖之情。
只是此人毕竟之前从并未相识,故而姮对此陌生男子又敬又怕,又有几分羞怯之感,如今见其目光如炬一般死死盯于自己面庞之上,心下胆怯,眼皮便垂了下去,小声讷讷道:“国君安好,民女给……,给国君见礼。”说着话,身子就要跪将下去。
不想人还未得跪下,身子却被那高大之男子一把拦了住,只见其性情爽朗哈哈大笑,兴奋道:“不用跪,不用跪。子果真乃吾兄长之子嗣!赏!重重有赏!”
“多谢国君慷慨!”
而后姮方才知道,当日自己所见那一身形高大,相貌端庄之男子便是陈国当下之国君陈公。陈国妫姓,陈公名为杵臼,乃是先庄公之胞弟。如此算来便也就是自己之叔父耳。
陈国先君陈庄公无子。陈庄公自得一女,之后以为其不祥,故而遗弃,此后竟再未能得一子嗣,莫说男儿,便是女儿也未能再得。待其身故,便将陈国国君之位传于其弟杵臼,便是当今陈公。而陈公杵臼感伤其兄长英年早逝,身后无子,仅有一女尚且流落在外,故而方才令人去寻,接回陈宫,只为延续其兄长血脉矣。至于那些有关此女出生时候所生之传言,陈公倒比其兄长想开许多,虽说并非全然不以为意,然,依陈公所见,其不过一幼女儿,便是之后及笄,也将嫁做他人妇,届时便于陈国再无干系,如此,一年幼女子又能兴起何等风浪耳?
天下之男子往往惯于将世事成败推卸于他人头上,尤其以女子为甚,不时便以红颜祸水冠之,却又不肯索性将天下女子弃之不理,疏不知那才是男子最为无能懦弱之处矣。为女人者,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且不读诗书,未得开化,仅固守于室内,操持于内廷,服侍父母夫婿,为其夫婿生儿育女巩固家室。男人若弗能保护女人周全,便已是极其无能之举,若是还非要将世事成败之责任强加于女人头上,那不是无能懦弱又是什么!
陈公杵臼以为自己无论如何也绝不是那般懦弱无能之男子。故而,接一孤女归国,又有何干系!更况且待此女十五及笄,届时再为其择上一夫家,既可缔结姻亲,增一盟友,又可全然了结此事,岂不两全其美乎!即便其真为祸水,也是祸水于他国之人,与己之陈国无妨矣!既然如此,又和甚需担忧之事耳?再者言说,自己能将先庄公之女公子接回国来,既可以避免宗族贵女流落在外,又平白博得一宽厚待人之美名声,何乐而不为矣?
陈公确认了姮之身份真假,又辨别了其左侧额头上那朵著名桃花,心中大喜,当下侧封姮为陈国之女公子,因其出于先庄公,额头又天赐桃花印记,故而又被称之为桃花公子,位于诸公子之上。
之后还不忘慈爱微笑,手拍了拍的小脑瓜道:“汝应去后宫与汝母亲相见,自汝当年,汝母莫有一日不盼望能与汝重新相见。”
姮敬诺,规规距距跟随于婢女身后直往后宫而去。
陈公所居之后宫虽算不上很大,却也早已经超出姮所可以想象。一路上奇花异草,亭台楼阁,目不暇接。姮只觉得眼前所见无一处不细致,无一处不精美,一时间感慨万千。现下方知何为公侯奢侈,百姓贫苦,想当初身于郊野之时,也不过是以为为公侯者不过是可以月月吃上肉而已,哪里知道其间的差距竟然是如此之巨大!公侯尚且如此,那周王室岂不是要更加繁华奢靡上十倍?难怪如今天下诸侯战乱纷争不息,争来争去的除去土地怕还有这些了。
只是姮尚年幼,自是不知许多,陈乃上古八姓之后裔,积累久矣,故而方能有如今之气象,而周王室自迁都洛邑,早已是每况愈下,便是寻常诸侯也强过其许多矣。
姮心中暗自推测,一时间小小孩童的心头竟是翻起了惊涛骇浪。长久以来其跟随于师傅身后聆听教诲,更是深知天下百姓的疾苦。那时候也不是没有想过待到自己长大成人之时,应是如何如何,却从来未曾料想过自己有一日竟也成了居广厦楼阁,着锦衣餐玉食中之一员。心情波动,难以平静。
待到见到了那个被人称为自己亲生母亲之美貌夫人,这才将之前所想之一切统统忘了个一干二净。
姮惊讶瞪双眼,嘴巴亦是有些不雅微微张开,眼睛直愣愣的看着面前的那个两眼含泪,欣喜若狂的美妇人,惊讶得几乎口部能言,只觉得自己的心跳也漏了一拍。她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相貌端庄美丽,修饰精美,衣着华丽之夫人。觉得其竟是如此高贵,料想便是天庭之中九天仙女下凡也未必比得过她十之一二。
而那美貌夫人见了姮先是怔了片刻,随后一声轻呼,双臂展开,小跑着奔了过来,上前一把将姮紧紧地搂在怀里,心肝宝贝的大呼小叫了一番,眼泪滴滴嗒嗒的落在了姮的肩头,引得她也抑制不住的酸了鼻头。
可是喉咙里含着的那一个“娘”字却是无论如何也张不开口。倒也并非是其不愿开口,而是根本不知道到底该如何开口。
记得自己幼时于乡间玩耍,那些满脸泥污之农户之子输于其后,总是指鼻骂其为“野子”,是没爹没娘之野孩子。那时姮并不服气,兼年幼无知,便每每与那些农人之子打作一团,气力小时不敌,便索性以牙咬之,滚做一团。只是她不过一人耳,对方往往数人,不多时,便被打得鼻青脸肿满身泥污。哭哭啼啼回去寻找师傅诉苦,问为何他人皆有父母,惟独姮不知生身父母为谁,师傅此时总是将小小的她搂在怀里,噤口不言。不多日,便又搬去了他处居住。时间一久,姮也再不将当初往事放于心头,左右她也没有见过自己的爹娘,也许自己从来也就未曾有过爹和娘,也未可知矣。
可是如今……
紧紧地将其瘦小的身体抱在怀里之美妇人哭得至难以自持,哽咽无能出言,如此之真挚,可见其情乃真,绝非假装。姮心里面觉得一阵阵发酸,终于眼泪也抑制不住的落了下来,一大一小两人顿时哭做了一团。
等二人均哭得累了,才抽泣的止住了眼泪。那相貌端庄之美貌夫人,此时早已经是哭花了一张脸,两只眼睛也肿得仿佛烂桃儿一般。然,其却浑然不介意一般,只随意以衣袖拭了拭脸上的泪水,便将姮拉扯至眼前,一点一点地仔细打量。过了许久才笃定的点了点头,郑重道:“果真乃是吾儿无疑也!”
姮眨巴了眨巴眼睛,也仔细的观察她。此妇人面相尤其年轻,不过二十往上未至三十般模样,面容娇美,令人观之便欲与之亲近。此等美貌妇人竟果真便是自己之生母乎!姮一时间竟是不知所措。莫非其便是传说中,七年前生下面有桃花印记女婴之陈庄公夫人?
那妇人见姮满脸疑惑看向自己,好奇却并不惧怕,心中不由得大为欢喜,手指轻触在姮额头那朵盛开之桃花,小心翼翼问其道:“阿姮,可还记得母亲否?”然,并不等姮回答,随后自嘲道,“汝看看,我岂非糊涂耳,竟出此言!汝被送走之时,方才出生不过月余,人且还不能识得,又怎能记得为母。如今我母女二人能得以重新相逢,便已是上天之恩赐,我怎还敢奢求那么许多!”
姮此时早已迷惑不解,不知其到底欲说些甚么,只好懵懂不解打量于其,喉咙动了动,似有话想言,却无以开口,到头来才发觉自己竟是根本不知该说甚。只好呆立于原处,静静看那夫人,静静听其自言自语一般之呢喃。
“阿姮,汝一定是恨母亲,可是?阿姮,汝莫要记恨母亲可好?母亲那时也是无能为力耳,有心想与吾儿一道,却也不能!母亲曾乞求国君,然国君不肯,我又有何办法?!”
姮素来心肠软,更见不得如此美貌的夫人伤心自责,连忙摇了摇头。
那夫人见她摇头,心中大喜,连忙问她:“阿姮摇头,是不是就是不恨母亲?”
姮点了点头,这才缓缓地吐出了两个字,“不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