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朝阳刚刚擦亮天际,皇宫深苑内的一角已经渐渐开始活络开了。
小太监们住的都是八人一排的大通铺,一个盒子形的房间里面对面摆了两排这样的铺子。
李子睁开眼睛,安静地坐起了身子,他扫了一眼四周,可以看见各个铺位上在被子下蠕动的身形,显然大家都醒了。他掀开被子,一边整理好自己身上那身笨重的墨绿棉袍,虽说从百年前大庸朝承天运开始,高祖皇帝就施行体恤宫人的措施,但再怎么样小太监们能分得的不过是一大间屋子共用一个炭盆,他睡在里面靠窗的地方,晚上总得裹着那身蛤蟆袍子。
正在叠铺盖,突然他听到最里面一阵窸窣声,是昨天新来的小良子,他的头发凌乱,手抓紧被子捂在胸前,咬紧了下唇紧紧看着他,乌黑的眼睛里带了一点无措,李子一怔,低声说了一句:“跟我来吧,我带你去净房。”李子摸索下床,借着窗外投进的那一点幽光,快步走到屋子另一头拿了杯子盆子和自己的毛巾,推开门,迎着迎面的冷风打个寒战,敏之看着他的背影赶紧跳下床把被子胡乱一团,趿拉着鞋子追出去。
站在水槽边上,敏之学着李子的样子从大水缸里接满一杯水,用宫里统一发下来的牙刷开始刷牙,一边动作还一边盯着李子看。李子刷完了牙,用脖子上的帕子抹抹嘴然后从水缸里打了一盆水,把帕子放进去搓了搓,敏之也赶紧跟着他照葫芦画瓢。
李子用毛巾沾了水囫囵往脸上抹了一圈,“嘶——这鬼天气水真够凉的,要不是那破规矩老子才不要洗劳什子脸,喂,看你刚刚笨手笨脚的,多大了。”宫里有规定,起床必须净面净口,否则是要挨手板的,这大冬天要是被上头发现给赏一顿的话可就有的受了。
“九岁了。”敏之声音不大,僵直了身体不敢看他。
“那比我小三岁,以后就叫我‘李子哥’好了,个子这么小,我还以为你七八岁呢。”李子一边抹脸一边含糊不清的说到,“一样苦命人,别害怕了,宫里也就这样,好好干活就行了。”
“我不害怕,我觉得宫里挺好的。”敏之忍不住解释到,经过生死一线之后她是真的十分感激这个机会,虽然是个小太监,但她好歹能活了下来,还进了宫,总存有一线希望。
“那你之前还想逃跑。”李子不客气的说到,随即又哈哈大笑,“不过说的也对,宫里是挺好的,吃饱穿暖比之前强多了,小良子你之后就知道了进宫也不一定是什么坏事。”
敏之自知失言,生怕被李子看出了端倪,不敢再多说只低头用毛巾擦自己的脸,冰冷的水刺激着脸上的每一个角落,冬天的水可真冷啊,敏之想着。
之后李子的举止也确实当得起一句‘李子哥’,虽然没有明说,但他状似无意地放慢了动作,等着小良子,然后领着小良子离开。
敏之紧跟着李子进了饭堂,领了一碗粥一个馒头坐在李子身旁,她已经饿了两天了,此刻看见热腾腾的饭食眼角竟有些湿润,她小口小口的喝起来,细细的感受米汤在唇齿间的感觉。
李子看着小良子的动作,忍不住说到:“你动作真斯文,挺好看的。”琢磨一下他又补充到,“不过还是得动作快一点,万一吃不饱还能赶上去添一点,像你刚刚解手的时候就太慢了,要是早上再起迟一点的话,可能要被后面排队的人给骂死。”
听到“解手”两个字,敏之忍不住呛了一下,她赶紧把脸埋的更低一点,感觉自己耳朵都热热的,她想起刚才跟着李子一起去的那间净房,虽然是五间分开的隔间,但还是感到特别的别扭和尴尬,只能不住宽慰自己现在特殊时刻要懂得变通才是,毕竟性命更重要不是。
“我带你去管事公公那里,让他给你分配活计去。”吃完早饭,李子用袖口抹抹嘴,把碗一推起身对敏之说到。
一路上跟着李子,敏之发现李子的人缘似乎还不错,一路上基本上和每个人都打了招呼,她偷偷打量身侧李子虽然粗粝但是英挺的眉眼,忍不住想着,这人可真是不像一个小太监,就像宫外普通人家的儿子一样。后来敏之从院子里其他人口中听说,李子是公认的这西直院中最不像小太监的人了,说他最不像是因为他实在太正常了,豪爽开朗和一般孩子无二,一天到晚精神奕奕,眉眼里都透着笑,打起架来也猛,暗地里揍了好几个看他不顺眼的人,不像其它的小太监们,或多或少都有些畏缩,站在那都直不起腰。
敏之他们现在呆的地方叫做西直院,本朝内廷的太监总管处就设在这西直院,同领全宫的太监和负责发派人手到各家宗亲,底下还有西三所,名字简单,就叫甲、乙、丙所,各自负责一些类似于打扫和出宫办货之类的活计。敏之她之所以能直接被挑进西直院,和她那张清秀端正的脸有直接关系,虽然刘公公被气得牙痒痒也到底没对她下手,一个周正的好苗子太难找了,放哪里都稀罕,不然指不定就被甩到那个角落里一辈子打杂了。当敏之从李子那里知道这件事之后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苦笑一声,没想到自己这张脸还有这个作用。
可能是坏运气真的过去了,敏之很幸运的被管事太监大手一挥直接分到了账房打杂,李子也在那里工作。在这宫里敏之唯一算得上认识的人只有李子,当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敏之忍不住悄悄松了一口气。
李子直接领着敏之去账房,看到敏之略微轻快的步伐,笑着问道:“你很高兴?”
“有一点,毕竟可以和李子哥一起干活,就没有那么怕了。”敏之认真的说到。
“嘿嘿,没关系的,你只管跟着我便是了。”没想到敏之会这么说,李子有些窘迫,片刻他端正了颜色,看着敏之,“小良子,你刚刚进宫,一定要记得少说多干,别人让你干什么事情之前多想想,千万不要被别人花言巧语蒙骗了,一定要记住这天下不会有白掉的馅饼。”
看见李子面色凝重,敏之心中感激,赶紧保证到:“放心,李子哥,我一定会仔细小心的。”她一定会小心活下去的,华家的血不能够白流,百年的清誉不能毁于一夕。
李子望着敏之真诚的眼神有些出神,他微微一笑伸手摸了摸敏之的头发,“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的,我来跟你说说账房的事情吧。这个账房算的是整个西三所的账目,领头的是大太监袁立,他是总管太监女帝陛下身边的红人刘青山的左右手,做事还算公正不会胡乱责罚,不过他不经常过来总在刘总管那里帮忙,一般是魏公公看着。整个账房里面有二十多个太监做事还有十多个像我们这样的小太监打杂帮忙,不出意外以后我们就是接账房班的人。”
他领着敏之来到桌子边上,问到:“你会研磨么?以后每天早上过来要把魏公公桌上的墨给磨好,还要把其他人桌上的炭笔给削好。”账房里其他人用的都是当年高祖爷造出来的炭笔,便宜又学起来简单,只有袁立这儿填总账用的是毛笔。
敏之不敢说自己会研磨,只一个劲摇头,李子也不见怪,倒上水给她示范,“你看着我的动作就像这样......你来试试看。”说着把东西交到她手里,一边看着她动作一边继续交代,“就是这样,磨得挺好的,浓点也没关系千万别太淡就行,做完这些之后要把桌子板凳给擦擦,扫扫地洒洒水就行了......”
李子看她做的没什么问题便去旁边干其他活去了,她垂下眼睑看着手下的墨块一圈一圈染黑了清水,有一些恍惚,在荡开的水纹中,她似乎看见了那个依稀的面容,从前也是这样吧,自己最喜欢在父亲写字的时候替他研磨,然后父亲会夸自己孝顺,然后把自己抱在怀里......突然,敏之手一抖,一滴墨汁撒了出来,她一惊,赶忙用自己的袍子擦干净桌子,然后面容又恢复一片沉静。
今天晚上的风比较大,窗子被带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干了一天活大家都累得找不着北,屋子里面已经能听见两三道不同的鼾声。小良子面对着墙壁躺着,突然感觉旁边有人靠过来,他掖了掖身上的被子,转过头去,不出意外的看见了李子凑近的脸,“你睡不着?第一天不习惯吧,放心过两天就好了,你就数绵羊,一直数就睡着了,特别好用。”
敏之轻轻“嗯”了一声,嘴角微微翘了一点,“谢谢你,李子哥。
草色渐漫,新燕衔泥,正是江南最清新可人的时节。
她推开一道院门,这里是一个小巧的院子,栽了树,还摆了大水缸,水缸里面有几位锦鲤,绕过树木的遮映,能看见半掩着的雕花木窗,窗前有一书案,隐隐绰绰能看见一个中年穿天青袍子的中年人怀抱着一个穿着粉色绸布裙子的小姑娘,小姑娘胸前还挂着一个叮当作响的赤金长命锁。
那个小姑娘并不老实,时不时在怀里扭动一下身子,扯扯上头的胡须,又或伸手去摸桌上的物什,甚至还去抢那男人手中的书,那个男人倒是好脾气的,不断地安抚着小姑娘。他们的面容并不能看的清,但是他能听见那两人的声音。
“囡囡,别闹,让爹看书。”
“不嘛,爹爹,带我去放风筝,你昨天答应的,人无信不立,你答应过的。”
“会的会的,让爹爹把这一点看完,就一小段好不好。”
“不要,我等了好久了,别看了,别看了。”小姑娘叫的更委屈了。
“好,好,爹这就带你去,我的乖囡囡哦。”男人无奈的叹口气,放下手中的书,抱起小姑娘起身离开。
不,别走,看到他们两人渐渐模糊的身形,她忍不住想呐喊,却怎么也喊不出声,似乎有人用棉絮堵死了她的嗓子,她迈开腿,却绝望的发现自己的腿怎么也动不了。不要走,她徒劳的挣扎,眼前的景色却依然像渲染开的颜料渐渐稀释。
好像听到有人在吟咏,她在绝望中模模糊糊的想着,这声音很远又很近,很陌生又很熟悉——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注:最后一首词是韦庄写的《菩萨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