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西市大街上熙熙攘攘，满眼都是人。
虽然比不得东市聚集四方珍奇、货物精美，西市这地儿商贾繁多，遍布数百个行业，各处的客商和胡商也大多聚集在此。便是寻常百姓，有什么东西需要买的，都会选择来西市逛一逛。故而每每西市大门刚开没一会儿，这街道上就全都是来来往往的人了。
午时未到，波斯胡人开的酒肆里又进了两位一副寻常商贾打扮的客人，挑了一处隐蔽的位置坐了下来。酒肆的胡姬步态摇曳地走过去，操着一口地道的长安官话问道：“赵郎君、张郎君，二位郎君还是和平常一样，一份烩鲤鱼、一叠炙羊肉、一壶葡萄酒？”
二人一位姓赵、一位姓张。其中一人稍显年轻，同样长安口音，笑着回道：“来得勤快了些，小娘子都摸清了我二人的喜好了，哈哈哈哈。那就按照着你报的上一桌即可，可要快些端上来。”说完悄悄在那胡姬身上狠狠摸了几把，反正他们坐的地方隐蔽，也不会有人看见。
那胡姬心中愤恨，面上却还不得不尴尬得娇笑，回了句：“张爷说笑了，烦请二位郎君稍候。”而后转身走向了柜台，无声骂了句“獠面猪狗”。
片刻后，换个了小二过来上了酒菜。
容貌年长些的那人却满脸不高兴了。方才他可看见那胡姬被摸得软了身子却什么都没说，还想趁着她上菜的功夫，自己过把瘾，可是眼下居然换了个小厮过来。挥挥手，让那小二赶紧下去，省得看的他心烦。
那张姓年轻人见他面上不悦，暗自笑了，“来来来，赵三哥，喝酒喝酒。小弟听说平康坊新来了好些个胡娘子，个个才貌双全。”他压低了声音继续道：“尤其是那服侍人的功夫，听说可是有专人教授的，啧啧啧啧。今日小弟做东，闭市之后，咱兄弟二人去平康坊找找乐子去。”
原来年纪大些的姓赵。
那姓赵的听后，心里也有些痒痒，咧嘴笑道：“还是张五弟最懂你哥哥我。哈哈哈哈，喝酒，喝酒。”
神色说不出的猥琐。
张五忙举起酒杯往嘴边送，嘴角带出一抹嘲讽的笑容。
——哼，若不是有求于他，老子何须如此破费。最好赵老三能将那个宝贝给他，否则，可别怪他不择手段。
一杯酒下肚，张五开口试探：“三哥，近日长安城内流言四起，听说是抓到了前镇国公主余孽。”
赵老三一愣，没想到张五突然提到镇国太平公主。这事儿他早就听说过了，根本不是算是什么余孽。只不过是当年乘乱逃出的公主府的下人，如今生计困难，悄悄地在当铺典当或是向古玩玉器店兜售从当年公主府偷出来的一些物件。那些个胆儿小的商贩害怕惹上事儿，竟然还向官府举发了，这才有了抓捕余孽的传闻。他也是开当铺的，几年来也收到过从前镇国公主府出来的物件。当年的镇国公主，可是荣宠一时，公主府内不知存有多少世间罕见的奇珍异宝。就算是被下人偷偷带出来的，也都是极品啊。他想了想自己收到的几件物件，有两副白玉手串、一块和田玉籽、一支镶粉绿碧玺的凤头鎏金步摇，还有一根羊脂白玉流云纹雕花簪子。不过这些，他可不会跟张五说道，赵老三想了想，回道：“唉，哥哥我也听说了，搞得人心惶惶的。连带着生意都差了些。”
张五听后，知道他未说实话，心里冷笑，面上未显：“可不是，我瞧着西市这两日人都少了似的。”又灌了一杯酒，继续说道：“听说是有人告密，官府从好些个当铺和玉器店里都搜到了证据。后来又顺着查到了前去典当的人，那人定是不会承认自己是前镇国公主府的家奴啊，连那典当收据上的名字也是假名。一番扯皮，最后官府直接将典当的人和当铺老板一起收监，关了起来，按逆犯连坐论处。”
这事儿赵老三却是不知道的。原本他以为这事儿不过是以讹传讹，没想到竟然真有人被官府抓了去，而且罪名如此之重。
张五说完，赵老三心里也有些慌了。难怪前些天，西市关了两家当铺，当时还窃喜少了两家和他抢生意，没想到居然是因为这个事被查封了。
赵老三想着要赶紧去打听打听。
这边张五见赵老三面色晦暗，便不再继续说此事，改口招呼他喝酒：“来来，赵三哥，继续喝酒。”
此时赵老三哪还有那闲心喝酒，这马上就快惹祸上身了。
他赶忙推脱：“五弟，三哥我突然想起来铺子里还有急事儿没处理，要赶紧回去，今儿个就无法作陪了，今儿个这账算我账上。只好委屈你先自个儿用着，改日哥哥我定当赔罪。”
张五闻言，眼珠微微转了转，回道：“三哥有事尽管去忙，怎敢劳三哥赔罪，是小弟考虑不周就拖三哥来吃酒。若三哥忙完了事儿，就派个小厮去我布庄说一声。小弟还想邀三哥作陪，去平康坊逛逛呢。”
“一定一定。那我就先走了，告辞。”赵老三做了个揖，急急忙忙地走了。
张五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想到自已几句话就诓住了这赵三，不由摇头感叹；“可真是够蠢的。”灌了一杯葡萄酒，也离开了酒肆。
赵老三自出了酒肆，一直沿着西市街道走，走到一家“丰盛典当”的当铺前，却见门是关着的。
——这个时辰，正是人多的时候，当铺却关起了门，莫不是真如张五说的那样，被收监了不成？
赵老三左右瞧了瞧，走向附近的一名乞丐。掏出一枚铜钱扔进乞丐的破碗里，然后问：“向你打听个事儿，这丰盛典当怎地关门了？”
乞丐见得了铜钱，乐得喜笑颜开，忙不迭地回答：“郎君可算是问对人了，奴亲眼看见前几日这家丰盛当铺的掌柜被金吾卫的大爷们给抓起来了。自打那日后，到如今在也没开过门。”
赵老三听了脸色微变，又问：“你可知它家掌柜是因何被抓？”
小乞儿温言，左右看了看，然后探过身子，凑上来，压低声音：“听说是前镇国公主余孽，当时我就在这儿待着，亲耳听到那王掌柜的说什么“他不是什么余孽”一类的话，好些人都瞧见了。”
赵老三更是脸色大变，急急地走了。
自然是没有看见那张五从人群中走出来，随手也朝破碗里丢了一吊钱。
赵老三继续打听，接连问了西市近日关门的当几家铺和玉器古玩铺子。要么是摆摆手，不愿作答，要么是得了他的好处，悄悄同他说了。
只是打听来的确实愈加让他胆颤心惊的结果。赵老三再也没有心思继续问了，直接回了他的“赵记典当”。
赵老三回到当铺后，避开伙计，一人在房内对着那两副白玉手串、和田玉籽、金步摇还有那白玉簪子发呆。
“今日若不是张五提起，我怕是差点儿就遭祸了。这几样东西看来得想办法弄出去。可是现在风头正盛，怕是谁也不敢接啊。这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赵老三在房里来回踱步，突然一拍手，自言自语：“张五弟，可就要靠你帮哥哥我了。”迅速地将东西收起来，然后出去找了一个伙计。
“你去永安坊张记布庄找张五爷，给我传个话，就说事情已经解决了，我特意向他赔罪，今晚约他在如意楼。”
“是。”
赵老三见伙计一溜烟的出去了，像是放下了压在心口的石头，长长地叹口气——张五弟，不能怪哥哥我啊。官府只查当铺古玩玉器店，无论如何也不会查到你布庄的，只能找你把东西接下了啊。
***
以贯通南北的朱雀大街为中轴，分东西两区。沿东区自南向北数起，第三街第五坊，便是平康坊，东邻东市。长安城内外无人不知平康坊，便是孩童也知晓“昼夜喧呼，灯火不绝，京中诸坊，莫之与比”的景象。无论是喜好吟诗弄文的贵族门阀，还是有富无贵的富庶商贾，亦或是街头巷尾讨生活的寻常百姓，赴京赶考尚未取得功名的举子，都会在平康坊寻到他们的喜好。于是这平康坊也诞生了无数文人骚客神往不已的****之事，虽然结局多半让人唏嘘。
赵老三甫一踏进如意楼，就立刻有人迎了上来：“呦，赵三爷可是有些日子没来我如意楼坐了。”
往日里，听着这招呼声，赵老三都是笑着回应一两句，然后挑个自己熟悉的，一翻快活。可今日他实在是没这个心思，即便是想，那也得先将那件事情解决，毕竟身家性命要紧。
“曹妈妈，今日约了我兄弟有些事，劳烦安排个没人打扰的厢房。”
“好嘞，只要赵三爷您愿意来，做什么都好。”曹妈妈会意，一边应了声，一边打着手势招来个小厮，让他领着赵老三。
那小厮也是个有眼力见的，领着赵老三七拐八拐到了最靠里的一间房，“三爷您里边儿请，这是咱们楼里最安静的地儿了，一般人都不会往这来。”
赵老三满意地点点头，“你认识那永安坊张记布庄的张五爷？”
小厮眼珠麻溜地转了转，“三爷说的可是张贵张五爷？”
“是他。”
“小的认识。”
赵老三给了他一吊钱，“你去在楼下候着，若是见到了张五爷，领了他上来就行了。”
那小厮得了钱，忙不迭地应了，欢快了下楼等候张五去了。
没过一会张五也到了如意楼，得了小厮的带领，进了赵老三在的厢房。
见着赵老三，便开口道：“赵三哥，说好小弟做东，怎地又变成您赔罪了。”
赵老三满脸堆笑地回应：“张五弟，何必同我客气，你我兄弟，谁做东不是一样。来来，入座入座。”
“三哥说的是，小弟来晚了，先敬您一杯。”说完，张五拿起酒杯满上，灌了下去。
二人各怀心事，就这样寒暄着。
酒过三旬，赵老三终于忍不住，“五弟，实不相瞒，今日上午你三哥我急急忙忙地回当铺，其实是因为哥哥我遇上了些麻烦。”
张五露出惊讶的神色，“哦？什么麻烦，三哥尽管说，若是我能帮得上的，小弟一定竭尽所能。”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赵老三叹了口气：“唉！这不是前些日子出了前镇国公主余孽的案子闹得人心惶惶，连着哥哥我的当铺生意也惨淡了不少。那些当了死期的古玩玉器，现在竟然没有人敢收。我最近收的那批货件件可都是宝贝，眼下却没法子转出去，所以一时间手头紧了不少。”
张五点点头表示确实，开口道：“那三哥可有周转的法子？三哥若是想到了法子，尽管同小弟开口。”
赵老三闻言窃喜，面上不好表现，苦苦压抑着：“哥哥我确实想到个法子，需要拜托五弟。”
终于来了。张五道：“什么样的法子？”
赵老三：“其实再简单不过。老哥我手头上有些顶级的首饰，当初客人来典当的时候当的是死期，花了老哥我不少银钱。老哥是想将这首饰暂时抵押给你，等日后周转过来了，再加价向你讨回来。若日后哥哥我没那个本事讨回，那这些首饰就归老弟你了。”赵老三还是舍不得那些物件，想着先以抵押的方式存张五那儿，等风头过去，再讨回来。
张五作势考虑了一二，而后开口：“三哥你说的这是话，我怎么可能要你的宝贝来抵押。这样，三哥你说个数，小弟明日便让人送到你府上。”赵老三打的什么算盘，他知道得一清二楚。若是这么容易就把东西拿了过来，只怕会让他心生怀疑。
赵老三一听，连忙摆手，“五弟，我知道你对哥哥好。可是亲兄弟还得明算账不是？如果你真的想帮哥哥我，就听我的将东西拿回去。”
张五自然又是一番推脱，最后假意扭不过才接受了赵老三的提议。
赵老三掏出一个小包袱，打开后，里头有两副白玉手串、一支鎏金步摇、一枚和田碧玉籽和一根羊脂白玉流云纹簪子。
张五：“没想到三哥已经把东西都带来了，可是我身上却没带那么多现银啊，只能明日派人送到三哥府上了。”
赵老三被他这么一说，脸色有些不自然。是他太过心急了。
“呵呵，呵呵，原本也是想着先让你看下成色。”
张五点点头，真的探过身子，拿起首饰一件件的仔细看了起来。
赵老三生怕被他看出什么端倪，紧跟着说道：“五弟放心，都是明路子来的货。你若是不放心，我把那死契的凭证给你也行。”
张五一一看过之后，才回道：“三哥说笑了，我不过是有些兴趣所以才看了看，怎么会对你不放心呢。”
赵老三毕竟有求于他，眼下见张五有些冷了脸，只好又陪着笑，胡乱寒暄着。
只是张五却没了与他继续寒暄的心思，将东西包好，“三哥这忙我是一定会帮的，东西我先带走了，明日午时会有人将银钱送到你府上的。”然后不再理会那赵老三，起身便走了。
这翻书似的变脸让赵老三始料未及，怎么好端端的就要走人了？而且这价钱他还没说呢。
“哎，哎，老弟别走啊？”
赵老三反应过来，立马追了出去，只是出了房门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张五的身影了，只得悻悻做罢。
“算了，他一黄口小儿，还能蒙了我不成。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明日没人来送钱，我便上门去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