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如今正是喜爱结交同龄人的年纪,再不会眷恋留在母亲的身边,更何况是一位多年淡漠对待他的养母?而晋王殿下又适时出现了。
吴王颇“老实”了一段时日,直到有天太后去报国寺进香,銮驾刚出了承恩门,拾翠殿便派内侍送来了一样礼物。
打开木盒一看,原来是个圆头呆脑的泥塑面具,他一下就看明白了,高兴地说:“我要出去,不是出宫,你们别跟着了。”
蕖英自然不肯,寸步不离地跟在后面。吴王步履轻盈,衣带飘飘,从背影便可想象他含笑盎然的嘴角了。蕖英暗忖,晋王殿下还真是消息灵通呢,不早也不晚,一丁点儿时间都不浪费。
拾翠殿与承香殿相隔不远,一刻钟后便到了。晋王一见到她,便和吴王交换了几个只有他们才明白的眼神,仿佛在说:“这就是那传说中的谁谁谁?”
“嗯嗯,不正是那谁谁谁嘛。”
蕖英哭笑不得,晋王屏退了左右,倒没说要赶走她这皇后的“特使”,任她显眼地杵在一旁。
晋王耐心地教吴王把几个瓶子里的粉末和了水调在一起,蕖英不敢大意,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可是,眼前这幅兄友弟恭的温馨画面,实在不能让人相信晋王藏有伤害弟弟的心思。
蕖英原先只在一次宫中宴会上远远见过晋王,现在终于有机会看个清楚。大概因为鼻子都如父亲一般挺直俊逸,他们侧脸非常相似。看背影身形,吴王就是小一号的晋王,看正脸,两人都是清秀绝俗的少年,眉眼却又各有各的好处。
晋王把粉末弄成微黄黏稠的糊状,指上钩起一团,就要往吴王小脸上抹去。蕖英吓了一跳,慌忙伸手挡住,结巴地说:“殿下,这,这是什么?”
吴王有点生气:“哥哥是要给我易容!”
晋王用眼神问他该怎么办。吴王忽然一笑,眼里透着些狡黠:“不如你给蕖英姐姐易容,我在旁边反而看得更明白。”
等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乖乖坐在椅上,任由晋王随意施为。脸上那层东西凉凉的,意外地舒爽适意。
她无奈地想,替殿下试毒原是我的本分——虽然现在证明这糊糊根本一点问题都没有。
只是,吴王殿下那一副等着看好戏的表情简直让她背上发寒。
晋王用心匀开糊糊,好像要在其上雕琢花纹似的细致。脸上敷了东西的感觉渐渐消失,蕖英心里又是骇异,又是佩服。
最后,晋王说了一声:“成了。”吴王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案上镜子取下,笑嘻嘻地递给她。
若不是在宫中“行止端敬、音容静淑”了这么些日子,她恐怕要惊呼出声了。镜中映现的分明是一张正义少年的脸,长眉入鬓,英气勃勃,任侠豪迈。
吴王满意地看着她呆滞的样子,问:“姐姐喜欢这张脸吗?哥哥的手艺很好吧?”
蕖英心里苦笑:“喜欢,喜欢,我简直要看上我自己了。”
其后,她几乎忘了自身的责任想冲出去找殿外的大水缸洗脸。吴王猜到了她的心思,大笑道:“你这样出去会把他们吓死的!”
可不是,她今天刚好穿了正式的女官服,与男式衣裳相近。宫里忽然冒出个男人,会惹得天下大乱的。
笑够了以后,晋王才命人取了水来,化开一粒药丸,给她卸去那张假脸。
不知不觉已将近午时,蕖英催促吴王要回去了,吴王不理,她只好暗示道:“殿下,皇后吩咐了小厨房中午给你做醉蟹呢。”
皇后也差不多该从报国寺回来了吧?
吴王明白她的话,头垂得很低。晋王微笑着说:“回去吧,我这里可做不出那么好吃的醉蟹。”
蕖英只觉吴王安静得可怕,让人心疼。晋王搂住他肩膀,却也只能说:“回去吧,回去吧。”然后牵起吴王的手,交到她手上,再把那堆易容的物什收拾好,卷在包袱中给他们带走。
他深幽的眼睛仿佛在说:“你要好好照顾他。”
蕖英不相信有人能把那种爱护的眼神学得这么好,也不相信聪慧敏锐的吴王殿下分辨不出别人的真情和假意。于是,当吴王发烧病倒,晋王深夜前来探望时,她咬了咬牙作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把在外间值夜的一名太医和两名宫女迷倒,让他偷偷潜进来。
晋王武功着实不弱,却也还在她之下,更重要的是,她知道谁更能鼓励病中的殿下。她只是静静守在门外,让他们好好说一会儿话。
没想到,那竟是兄弟俩的最后一面……
在这皇宫高墙内,即便有一点点温暖和煦的阳光,也注定只能一瞬而逝。
明德殿大火后,吴王消沉了好长一段日子。
就算无限宠爱晋王殿下的庄宗皇帝也比他平复得快——即使陛下深受打击,一夜之间好似老去了十年。也许陛下也和很多人一样相信着那个传言,殿下其实并未遇难。
蕖英内心深觉晋王对强娶母亲的陛下并不亲近,在他“消失”之前,是否曾给陛下留了一些辗转曲折的暗示,这是只有陛下才知晓答案的谜。作为一国之君,陛下也不得不振作起来,立刻加派几名精习武艺的小内侍护卫吴王。她的任务已成历史,再不是殿下身后老甩不掉的碍眼跟班了。
参与这场骚乱的神策军宦官首领都被剪除,皇后在皇帝授意下清整了内宫,大规模削减了内侍的数量,又向民间征选女官,填上这些空缺。
瑶英、含光、集羽便是这时候进的宫,和蕖英一起被大家戏称为“承香殿四大女侍”。
皇后忙得几乎没有时间追思自己的亲子。多病的陛下、唯一的皇子,甚至后宫与外朝,一切都要她用心看顾着。
此时,立储的事情已再没有疑问,大臣们纷纷把自己的子弟送入御林军,以便多多亲近日后的皇帝。
皇后安排了轮换制,不让任何人过分接近吴王,只对萧太师的孙儿萧澈似乎特别网开一面。
不久,听说又加入了一位韦家的公子,两个大男孩经常陪伴吴王殿下到宫外游玩散心。
蕖英曾经迷惑不解,皇后早该清楚萧澈是晋王殿下的好友——虽然不明白他为何会想加入御林军——后来才发现,皇后确实目光锐利,看人很准,萧侍卫比起其他人来实在优秀许多倍。
又或许,事实上,皇后是非常了解吴王殿下的。
多了新朋友,他终于开始慢慢恢复过来,终于默默接受自己是皇位唯一继承者的事实,并努力向这个身份靠近。
再之后便是庄宗皇帝的万寿节,去年因陛下一直戚戚哀悼丁昭仪,没有任何庆祝,今年皇后不想草草了之,希望能给大明宫添上一点鼓舞喜乐之气。
这天,皇后派蕖英外出办几桩差事,回来已是日暮。小宫女远远地便如见到救星般奔过来,带着哭声说:“姐姐,你可回来了,殿下把‘晨露’拿走了。”
她也不慌,只觉得奇怪:“殿下要来做什么?他又不懂吹箫。”
在她手头那本禀赐名录中,名为“晨露”的碧玉箫排在首位,皆因皇后命她搜寻一支城中最好的洞箫,将在万寿节盛宴上作为赏物。
她只好先转去偏殿颐泽轩找吴王,吴王早料到她会过来,叫小内侍捧来一支莹润的玉箫,箫身微漾淡淡的一抹红色,工匠又因地制宜地循着它天生的特质雕了些云卷云舒的花纹。
他说:“我用这‘流芳’换你的‘晨露’,如何?反正母后又没有指名定要‘晨露’,你一样可以交差。”
蕖英皱眉答道:“殿下又想诓人?我已打听得明白,太乐署的博士也证实了,‘晨露’是汉代古物,大匠手笔,晋书《兰声丝竹记》所载十管古箫,如今仅存其三,我却不曾听说‘流芳’也是这三者之一。”
要逼得对方无话可说,就须先声夺人,她可已经锻炼出来了。
果然吴王无奈摊手道:“好好,是我不对。但我已把‘晨露’送人了,千真万确。”
这话蕖英倒是有点相信,殿下一向不曾习得音律乐器,要了玉箫也只能当摆设。
“我可不好意思问他要回来。”吴王笑容里透着点坏心思,“我已和他说了,这箫只怕有点麻烦,不过,只要打得过找麻烦的人,‘晨露’就是他的了。他今晚好像会待在法严寺。”
这殿下,分明就是有心撩拨人打架,连时间地点都安排好了。蕖英啼笑皆非地想:我什么都没做,倒成了“找麻烦的人”了。瞧他的神情,似乎很拿得定那人必能胜得过我!
蕖英于武艺一道向来颇有自信,入京以来鲜少动手,几乎要担心已荒疏了。此时真有点按捺不住想去会会这人,吴王却也不解释他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