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严肃的神情散去,代之以诚恳的安抚:“嘉川,萧氏一族的家训不是说,你们要做朝廷之臣,不做君主之臣吗?无论考虑什么都以国家和民众为重为先,你们斟酌的大概是,新帝若是年纪大些,可以少当几年傀儡,朕若身在彼位,也当会有如此判断。”
“陛下……”怎么连这个家训都知道了——而陛下似乎并没有不悦,萧澈心中感佩,跪下说,“微臣惶恐。”
皇帝过去拍拍他的肩,示意他平身。
萧澈站起来,望着这位不久前还给他小弟弟感觉的一国之主,不禁自嘲:呵,我竟然会那样想。
皇帝勉力说着余下的话:“可是大家谁也没料到会有那一场大火……于是,你们扶持的人不在了,大概为了避嫌,也可能因为那次家族危难灰了心,太师和你的叔父都辞官了,你爹也一直在递辞呈,是朕厚着脸皮不准。萧家近几十年生意做得辉煌,子弟也个个都要学商,就像是为了整个家族彻底退出朝廷而作准备。”
皇帝望着萧澈,缓缓问道:“可是,为什么最最自由散漫的你反而留在这里了呢?”
萧澈暗暗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轻笑着答:“糟糕,陛下好像在嫌弃臣不中用……”
皇帝仿佛没听到他的话:“是不是有人交代你,他不在的时候,你要尽力辅助我?因为萧家对他负有极大的恩情要报答,推辞不得,所以你就申请入宫,当我的侍卫和伴读?”
“陛下才刚说了萧家志在成为‘朝廷之臣’,微臣也不过是想为国家尽一份绵力。”萧澈镇静地辩解道。
“晋王在那天之前,没对你说过什么话?”皇帝不想再兜圈了,直言问道,“他没对你暗示什么?”
萧澈小心地问:“陛下指的是……什么暗示?”
“暗示他要走,把我这包袱扔给你。”
萧澈心中震动,陛下竟如此怀疑晋王殿下尚在人间?莫非他发现了什么?他果断地说:“陛下,那场大火是一次意外,微臣决无虚言,事前并不觉得晋王殿下有奇异之处。”
皇帝沉默不语,让人说一句实话,为什么就这么难,都在惧怕我会对自己的兄长不利吗?
可是他怎能抱怨?他是如此这般有幸生在帝王家。
萧澈拜别皇帝,急急出了延英门,这才大大松了一口气。走了一会儿,不禁怅然回头远望,暗暗地说:陛下,我确实不知晋王殿下是否真的借火而遁,三天之后我才收到他的密信,要我尽可能地照顾你。可是,这件事就不必再追究下去了吧?让它静静湮没在历史尘烟中,于你于他,于国家都更好。
他微微苦笑,难道陛下早知道了我是为着完成诺言才接近他,和他交朋友的?
他望着天上最亮的一颗星:晋王殿下,你的小弟弟其实聪明能干得很,或许我差不多可以退休了,也该考虑退休了,说“照顾”可真言重了呀。
重阳节前夕,大明宫东内苑,内侍们五人一排地同进同退,仔细清查马球场上是否有可引起危险的沙坑或碎石,另一批人则在四周看台上搭棚摆椅、铺毯挂幔。
按以往惯例,中秋至重阳这一月,凉州、幽州都督府两处的老兵可轮流还乡休整,直至第二年春耕后再重返戍地,而皇帝会举办一些宴会、马球赛,与上京述职的将官同庆佳节。
是日,天高云清,风爽日丽,整个球场都有忽忽渺渺的淡香,崔捷望望脚下,黄土上洒过净水,疏疏落落地匀了一层碾成细屑的花瓣,而大小金樽中满满装盛的也是醇香的菊花清酒。
鸿胪寺官员的座位一如既往地离龙椅很远,更兼皇帝旁边太后的凉棚挂着纱幔,连他的身影都看不见。
因前方战事吃紧,大部分隶属凉州都督府的将士都羁留在玉门关等地。此番回京的将官不能凑成九人一队,皇帝便命两州都督府合做一方,另一方则是龙武军——萧澈和韦白也在其中。
但马球赛讲求队员的彼此默契程度,龙武军一方显然要比临时组建的都督府队占上许多优势。
皇帝见都督府队大输两场,怕他们不高兴,连忙击鼓叫停,骑了风骊冲入场中,对陆辰说:“你调令都下了,不应该在龙武军这边!”
众人不由得大笑,皇帝忽然抢了都督府队一人的球杆:“朕也加入你们。”
几人同时叫道:“太危险了,陛下!”但皇帝完全听不进劝告:“别担心,朕球技又不差,卿等别小看了朕。只是——”他在心中量度了一下,对陆辰黠笑道,“只朕和你两人恐怕还不够,你再挖一个人过来,势均力敌才好玩。”
龙武军一方七嘴八舌地愤慨抗议,陆辰脑子一转已有主意:“陛下,也请崔学士加入吧!想当初新科进士在月灯阁大战龙武军,全凭了崔学士才没让我们占了便宜去呢。”
龙武军一干将官登时鸦雀无声,都督府队看他们吃瘪的样子也猜到“崔学士”必为个中高手,赶紧表态想一睹他的神勇风采。
皇帝脸上僵了僵,回望崔捷所在之处,早有好事之徒把这边的议论传了开去,她已下了看台,正用帕子扎紧宽大的袖子。
皇帝飞马向她奔来,低头问:“你真的可以吗?”
崔捷已许久没玩击鞠,且近来心情暗郁,更加皮痒,见皇帝十分关切,心里一暖,不禁向他嫣然一笑。
皇帝难得再见她开怀的笑容,几乎要呆住。内侍已为崔捷牵了云骊来,皇帝也脱了外袍,与她并辔而行,趁着这个再好不过的机会,皇帝支吾着说:“那天我不该那样说话……你可都忘记了吧!”
崔捷愣了愣,皇帝已催马前奔,他的话好像仍被微风轻轻送来,在耳边来回萦绕、盘旋不绝。
皇帝对他的队友大声命令:“咱们都到一边去,朕要给你们面授机宜!”
场下两拨人马各自分开,皇帝倒握球杆在沙土上指指画画,似乎成竹在胸,主意一套套。内侍给云骊、风骊披上红色的战衣,龙武军那边则是蓝色,有利于辨别。
三声鼓响,大家飞身上马,裁判把球高高抛起,皇帝一马当先冲出,轻巧地一拨,球便传至已及时占好有利位置的陆辰那边。
长长的马球场两端各立一块木板,板上有个直径仅一尺的孔洞,洞后有网,可接住球。而球只拳头大小,想控制好已属不易,在重重阻截下击入对方球洞就更困难了。
太后的銮驾此时才到达,众亲王和百官都起身恭迎。太宗皇帝当年与皇后感情甚笃,因循下来,太后、皇后在宫中历来地位异常超然,这种庆贺佳节的集会亦能时常露面。
太后还未落座便询问了一句:“为何不见陛下?”
内侍指示场中疾驰奋进的一人给她看。太后顿生怒意,似乎立时就要责骂为何没人阻拦,最后总算是努力忍住了。
渤海郡公郑肃正要过来问安,看了这情形便笑着说:“太后无须担忧,老臣甚觉陛下精于此道,不亚于那些将士们。”
太后细微地叹了一声:“但愿能如郑卿所言。”
太后素性喜静,年轻时也不爱玩击鞠,如今见皇帝东西驱驰,所向无前,为了接球常有惊险之举,几次歪挂在马上似要坠地,那木棒又结实,他们却大力挥舞毫不忌惧,让人免不了胆战心惊,可她还是睁大了眼看着场中动向。
本国以机动迅捷又能远途奔袭的轻骑兵为战场上的强刃利器,军中要提高骑兵的马上功夫和协作的默契,锻炼勇气、坚强和机智,再没有比击鞠更好的游戏了。
皇帝一方有好一阵子没抢到球了,太后便问渤海郡公:“郑卿,崇谊这边不会输吧?”
郑肃不禁一笑,怎么太后也会在意这个?他分析道:“依臣之见,两方实力相当,定会有一场酣斗。”
话音未落,四周忽然一阵惊呼,原来有几人同争一球,挤作一堆,皇帝和崔捷的两匹马,马尾竟然绞在了一处!
就在大家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的当儿,崔捷左手优雅地拔剑,轻轻一挥,两尾顿时安全分开,干净利落。
众人不禁齐声欢呼,大笑着鼓掌。郑肃也击节赞叹:“这一手可真漂亮!于千钧一发之际竟然如此镇静准确,真是难得!”
不过再想想,万一那一剑没有成功劈分马尾,马伤了事小,只怕皇帝把握不住这一冲一停,坠下马来,而旁边又这么多左右冲击的快马……真令人后怕。
不必说太后的脸色好看不到哪里去。
本来,为了避免这种意外发生,用于击鞠的马匹均要把尾巴编成麻花辫,一折为二拧起扎紧。但风骊云骊是临时出场,没有做这项动作。皇帝对崔捷感激地说:“刚才多亏了你,敏直!”
崔捷反倒一脸的惊魂未定,只觉自己的左手好像一直在抖:“陛下,我们还是换了马来吧!”
两队再次退到场边稍事休息,这回轮到崔捷在向队友絮絮叨叨地交代着什么,皇帝在旁微笑着点头。之后,他俩换了另两匹专用于击鞠的御马上阵。
众人惊奇地发现都督府队似乎忽然厉害了一点儿,每个人有意无意地盯紧一两个人,经过前一阵子的磨合,默契亦渐渐萌生,开局不久便有一球进账。
郑肃何等火眼金睛,连声赞道:“人员调配也很合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过了一会儿,他又拈须沉吟:“这阵形的布置,这手法……老臣好像在哪里见过。”
龙武军一方不久便落后两球,军心开始急躁,争抢也越发凶猛凌厉。皇帝不时寻觅崔捷的所在,却见她完全应付裕如,每次成功截断和接球都笑得满意开心,带得自己也好像忍不住翘起嘴角来。
奔跑间,皇帝忽然瞥见崔捷对他递了一个眼色,他心念一动,闪过拦阻的萧澈,直接切入到对方防线后,回眸一望,却惊出一身冷汗,她竟像是直立在奋蹄奔跑的马背上似的,拼力伸杆去拦截龙武军一个传得不好的高球,风驰电掣间,那球已稳稳当当地送来,他轻松抬手,“当”一声,小球擦过洞沿落入了网中。
全场顿时欢声雀跃、激动不已。崔捷大笑着催马过来,闪动的明眸令他心中又是刺痛,又是欢喜,他想转身避开,却终不能强自按抑,微笑着回应她,与她用力击拳相贺。其他队友亦和乐融融地围上来聒噪个不停。
远处失意的一方,萧澈和韦白无奈地默然对望,都在对方眼里看到自己想说的话:“怎样好?瞧陛下这副模样,只怕是一辈子也忘不了小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