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延英殿内,康福捧着一个大卷轴冲进来,兴奋地说:“陛下,我找到一样好玩的东西!”皇帝笑着放下奏折,康福把卷轴放在桌上展开,一张一张地翻给他看。
第一张是状元图,皇帝点头赞道:“很像子明,不过没有本人严肃。”
第二张,康福笑嘻嘻地说:“陛下不是和萧侍卫他们打赌能不能包揽一甲前三名吗?这个人可帮了陛下啦。”
皇帝看着画上的人有点发愣。
翻到后面的,皇帝很是不甘:“这……这也比本人好看太多了吧?”看画上落款是广文书局欧阳寂,就说,“这人画工倒是了得的,广文书局很有赚钱的法子。”
康福说:“实在是了不得。陛下不知道我费了多大的劲才拿到这些图,广文书局里二十个画工天天不停手地临摹——听说最近又加了一批——都还忙不过来,下面州郡的书坊也在等货,很多人还没等到呢!《登科记》也是老早卖断了市。广文的对头宣德书坊棋差一着,输得可够惨。”
皇帝有点啼笑皆非:“往年怎么没见这么热闹?”
康福伶俐地答道:“陛下,那是因为今年的年轻进士多啊。”
注:
[1]唐朝官员七十岁退休,未满七十而面相太老也会勒令退休,因此保养、化妆十分重要。面脂、口脂是宫中腊八节前送给大臣的例行赏赐品之一。
[2]乞旧衣为古代科举习俗。
[3]《唐朝文化史》言,唐代有书坊出版《登科记》、《文场盛事》等。
不久,崔捷终于明白欧阳先生说的“凤山花房下手真快”是什么意思,因她和状元郎裴子明是新科进士中最年少者,自然而然被公选为杏园宴上的“两街探花使”[1]。现在她们房中已是姹紫嫣红开遍,如入芳园,各大花房都铆足了劲要借这阵东风亮亮招牌。
舍馆老板给她画了张歪歪扭扭的地图,房里又香得快要熏死人,还是出去探一下路,顺便透气。布政坊邻近西市,锦楼高筑,酒肆林立,行人车马川流不息,一派京都繁华气象。崔捷走走停停看看,竟未听到楼上有人喊“崔郎”。
那人见她快要走远,连忙又叫了一句:“温润资天质的崔郎!”
崔捷猛回头望,一人斜倚着楼上栏干笑吟吟地望着她,长身玉立、白衣如雪,正是萧澈,对面坐着韦白,似乎强忍住笑地装作喝酒。
崔捷心中一把火熊熊燃起,“噔噔噔”地冲上楼去。
萧澈摊手笑道:“连叫了几声你都不应。长安有崔郎无数,只有这么叫大家立刻知道是你。”
原来广文书局在《登科记》每位新进士篇末都加了一句赞,崔捷的便是“温润资天质,清贞禀自然”[2],她当时看到就非常结实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的批语已比我好太多,我那什么‘回头语春风,莫向新花丛’,可不是毁人清誉吗?”
韦白拉了崔捷坐下,悠然说道:“你有何清誉可毁。这句都嫌敦厚了点,不如换作‘雅称花中为首冠,年年长占断春光’更好。”
萧澈一饮而尽,恨恨地道:“得,得,就你那两句顺口。”
崔捷不禁莞尔,想起韦白的批语是“西河剑舞凌云气,一管清箫淡月初”,难怪他会如此得意。他亦是一身白衣,两人感觉却大异其趣,一个豪贵,一个儒雅。又见他腰间并无佩剑,倒是有管晶莹透亮的淡青色玉箫,完全一副文质彬彬的书生样。
萧澈猜到她心中想法,好心提醒道:“你别被他老实的样子骗了,打起架来会气死人。”
韦白笑笑,在桌上铺开一张图,对崔捷说:“我们本想遣人去请,现在撞上了更好。这是杏园东西两坊的详图。后日宴会开始时,你和子明再拈阄决定往青龙坊还是昌乐坊。”
崔捷惊喜地细看了一下,此图工整细致、线条流畅、比例明确,令人一目了然,作图之人必定是个中老手。
果然听到萧澈说了一句:“千万小心保管,否则工部的主事要找我晦气。”
韦白又指着图中一处笑道:“子明家在青龙坊,他府中亦有几种名贵花卉,若你刚好抽中青龙坊,大可以进去摘他几枝。”
三人笑谈一阵,崔捷道谢告辞,萧澈道:“崔郎不必客气,我等只是奉命前来,如今才好回去复命。”
崔捷一愣,忙问是何人之命,两人对望一眼,都含糊敷衍说:“日后便知。”
送她到了楼下,萧澈命人牵来一匹黑色骏马:“探花使若无快马,怎能一日看尽长安花?此马亦是奉命而来,崔郎不要推辞。”
崔捷连称惶恐,韦白含笑说道:“你不收下,到时要我们苦等开不了席,更是大罪过。”
崔捷笑道:“既如此,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飞身跃上马背,缰绳一拉,那马立刻长嘶一声,四蹄轻踏,迅捷如风地向东奔去。
萧澈两人颇感意外:“没想到崔郎却是个骑马的行家。”
绕过布政坊长街便是开阔的朱雀大街,那马更是鱼入大海般风驰电掣起来,颈下九只铜铃不停地“叮当叮当”响,马上的麒麟纹金褡裢、碧青色杏叶垂饰在阳光下灼目生辉,崔捷驭马之姿又是娴熟稳健,真是人马并俊,引得两旁路人纷纷注目赞叹,艳羡无比。
三月初一,皇帝御驾杏园紫云楼。
长安的空气中已有浓浓的春天的湿意,曲江池水轻柔无波,碧绿得像一块温润的玉石般,随风轻拂的杨柳抽出尖尖细细的嫩芽。
人们倾城而出观看新进士们泛舟曲江、联句赋诗,只要船一驶近岸边便纷纷扔下鲜花水果绣巾手帕,且是认准了人扔的,艳丽的少女们红着脸高喊着心仪的人的名字,其中尤以“萧郎”、“崔郎”呼声最高。
一艘艘公卿王侯之家的画舫不远不近地停着,半透的纱帘垂下,看不见帘后女子的模样。
观景台上,袁侍郎摇头对曹聚说道:“如此一班轻浮小子,陛下和阁老怎能放心把国家社稷交于他们手上?”
曹聚笑眯眯地捋着白须:“皇帝虽然道德清高,律己修身,却也还是个活泼少年人,如今内无遣怀之静女,外无解事之能臣,成日对着一堆唠唠叨叨的糟老头子,只怕闷也闷坏了。”
旁边吏部尚书插嘴道:“陛下似乎有意让诸子先于六部行走习事,表现上佳者再考官定职。”
袁侍郎心想:皇帝倒聪明,用这一招光明正大地把探子安插到各部去,似无官实有权,借着这个天大的幌子想查什么,别人还敢拦吗?
那厢进士们已经登岸,内侍用托盘盛着两块玉牌过来请探花使抓阄。崔捷拈着往西青龙坊,裴子明拈着往东长乐坊。汹涌的人潮簇拥着崔捷的黑马向西缓缓移动,真怀疑萧澈他们送马只是为了让她不被挤扁。
诸进士随引礼官进了紫云楼,参拜完毕按名次分坐两边,隔着一席竹帘,皇帝高坐正中主位,太后在其右首,身旁两位华服少女,都着杏黄短襦外套黑底团花半臂袄,腰束莲青碎花曳地长裙,芙蓉如面,细柳如眉,直看得人飘飘忽心神荡漾。
皇帝温言说道:“金榜题名,人生至喜至庆之事,诸卿不必拘礼,今日定要尽兴而归。”
教坊乐工依次奏起欢乐雍容的《庆善乐》,缥缈轻忽的《凌波曲》,窈窕娇媚的舞伎在舞台上翻飞回旋,脚下生风,翩然如蝶。
几曲终了,外面报称探花使回来了。韦白吃了一惊:“怎么这么快?”萧澈低声笑道:“我请了几个羽林军的朋友帮他们稍微疏导一下人潮。”
只见裴子明手中捧的是一束清幽淡绿的兰花,崔捷手中的一株似是芙蓉,洁白的花瓣根部微漾浅红。
两人差不多同样身高,又是一样的装束,并排站在一起,花儿一般秀丽的两张脸庞,恍如一对兄弟。
众人目光都被他俩吸引了去,没注意到皇帝和太后的脸色都变了变。
裴子明躬身禀道:“陛下,这是显圣寺的素心兰。”
皇帝笑道:“你好本事,把广悟方丈的宝贝也摘来了。”又转向崔捷问,“崔卿的是……白芙蓉吧?”
“陛下,这是凤山花房的添色木芙蓉,据说一日之内会变纯白、浅红、深红三色。”
皇帝竹帘一掀,拿着酒杯施施然地走下来要亲自慰劳两位探花使,白衣上随着他的动作现出淡淡的山、河、云、火的暗纹,益发衬得他俊美无俦、清雅难言。初次面圣的人不禁想:难怪传言说皇帝的生母是出名的美人。
崔捷看清了他面容不觉呆住,这,这,这不就是之前被校书郎赶出来时给她解围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