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一,鬼月已过,承香殿忽然派人来请皇帝。
进了正殿,太后说了些家常的话,皇帝显得心不在焉,太后问:“崇谊莫不是闻到醉蟹的香味了?方才我在隔壁款待张淑妃呢。”
旁边的侍女都笑,不过,太后身后的蕖英似乎略有忧色,皇帝心中讶异,有点后悔来之前没问问齐安近来承香殿可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口中却说:“要论醉蟹,宫中就数这儿的厨子做得最地道了。”
“就把他们借你几天吧。前阵子几轮斋戒,难为你了。”
皇帝苦笑:“多谢母后。”
此时,有几个小宫女从尚衣局回来,向太后展示三套式样相似的襦裙,白色短襦,长裙分绯红、鹅黄、莲青三色,莲青的裙子有细小白色花蕾点缀,其余两件则是片片枫叶,众人都觉眼前一亮,暗羡不已。
“对了,我已经和那位姑娘见过面了。”太后一边察看领角袖口等细致处的绣工,一边漫不经心地提起这事:“但是,她不愿嫁入彭家,恳求我千万不要赐婚。”
皇帝有点愕然,太后满意地笑:“也好,省得日后不和,又吵到我这里来要离。我有那个闲工夫也没那个闲心。”
看来那姑娘颇得太后欢心啊,也是,太后就喜欢有主见的。皇帝说:“我们也不能把薛小姐就这么送回易州去,这怎么向她父母交代?”
太后声音沉稳果决:“好办,另给她找一处人家就行了,我看有个人就不错。”
皇帝没来由地一惊:“母后看中谁了?”
太后定眼看着他:“我觉得翰林院的崔学士就很适合。”
“不行!不能!”急切响亮的声音不假思索就冲口而出,把旁人吓了一跳。
太后脸上僵硬:“为什么不能?”
皇帝已恍过神来,暗悔方才的失态,他微笑着答:“薛涣不是刚晋为忠毅伯吗?崔卿出身平民,恐怕有点配不上。”
太后冷冷地说:“他官居五品,人才俊杰,又是人人称羡的探花郎,皇帝跟前的大红人,前程未可限量;再说了,薛家上一代不也是平民,有什么配不上的?”
皇帝突然听到自己被扯进来,愣了一愣,隐隐猜到点什么:“崔卿虽然年轻,毕竟也是朝臣,总不能随便塞个妻子给他……母后已经问过薛小姐了?她也愿意吗?”
“虽然没问,但从她言辞中也听得出是很有好感。再说崔学士家里没有长辈,她嫁过去不用受气,那还有什么不愿意的?”
太后俨然怒气渐盛,皇帝站起来,尽量用平缓的语气说:“待儿子回去先问问崔卿的意思。”
“我话还没说完。”太后把手中襦裙放在一边,转头叫蕖英道,“去拿我昨天看的那幅画来。”
蕖英连忙走进里间,窗前案桌上有一堆画轴,每个轴柄上分别系了一张小纸牌,蕖英找到写着“秦”字的那张,这是秦大人家大小姐的画像。她拿了画轴出去,把它交给太后。
太后低声喝了一句:“你们都退下。”
宫女们片刻就走得一个不剩,太后轻轻拍了拍手掌,四个侍女心领神会,带着众人再退出到正殿大门外,四人分立在不同方位,防止有人进出。
蕖英坐在台阶上守着,心里暗忖:看情形,太后多半是要拿珠子的事逼问陛下了。
过了不长不短的一阵子,就见皇帝黑沉着脸快步走了出来,在前殿等候的内侍们早把肩舆准备好,皇帝用力一甩长袖坐上去,御驾很快离开承恩门不见了。
几位侍女连忙进去,太后脸色似乎已恢复如常,指着襦裙吩咐她们道:“这绯红的给华莹,鹅黄的送薛小姐,莲青的……”太后默想了一会儿,才说,“莲青的这套最好,找个地方好好收着。”
她又命人取一盒手镯来,挑了一只雕着小虎头的白玉镯子,微笑着说:“这个和裙子一道赏给薛姑娘吧,将门之女,说不定会喜欢。”
翌日清晨,明德门外,沿着绿荫如盖的御道走了一刻钟,就看到路旁树下,两匹黑色骏马相倚而立,不时亲密地擦擦脸,长长的马尾悠然甩动着。粗壮的树干遮住了一个人,只见到被风吹起的青色长袖。
皇帝想开口叫唤,喉咙却好像有点堵住,那边觉察到些微动静,立刻探头出来,轻轻地唤:“陛下?”
“我……”皇帝应了一声又没下文。
崔捷牵马出来,欣喜地催促他:“陛下快点,明月楼的花糕就快卖完了。”
等皇帝慢腾腾地上了马,崔捷也一跃而上,落后半个马头跟在他旁边。她微觉奇怪:怎么陛下有点兴致缺缺呢?今天的出游可是他几天前就定好的。
此时已入秋,晨风透着几丝冷意袭入领口袖口中。崔捷倒觉得温凉适度刚刚好,骑马就不会出汗了。
过了一会儿,皇帝忽然转头笑望着她:“你很心急吧,既然天不热,我们可以骑快点。”
崔捷大声答:“是!”随即心里又不平地想:我竟然比陛下还雀跃欢呼?这不行,要收敛呀。
两人下了龙首山,在城中蜿蜒曲折地转了很久,才来到西市附近的京中糕点第一名家明月楼。皇帝这次不想坐厢房,早几天就命她订好外头的位子,幸好他们到得不早不晚,还没被人抢去。
楼上早已坐得满满,欢声笑语盈耳,但皇帝表情木然,望着桌上的茶壶神游。
小二忙而不乱,手脚麻利,厨房效率极高,没等多久就一一上菜了。皇帝总算动了动,夹了块切得小巧的花糕进嘴,那厢崔捷手起筷落都已吃了好几块——她肚子啥都没填就出来,早饿得前胸贴后背。皇帝见了她这副模样终于忍不住偷偷一笑。
两人吃得半饱,皇帝就已停箸,只不停地喝酒。他一边喝酒一边四面望望,最后对不远处的一对夫妇样的客人多瞟了几眼。
这对夫妇五十上下,丈夫很有书生风度,妻子举止端庄,衣着朴素却干净得体,两人说着轻柔委婉的吴侬软语,更添了几分温馨气息。
忽然楼下“噔噔噔”地冲上来一个结实的大胖子,像是很焦急地在找位子,走了几步看到那对夫妇,惊喜地冲过去摇着男子肩膀大声吼:“雪堂兄,你不是在余杭当着官儿吗何时来京的?怎么不找我一聚?”又转头对着那妇人笑道,“连嫂子也来了。”
“我其实辞官一年多了。”男子笑答。这句却是京城口音,皇帝和崔捷可以听得明白。
胖子诧异地瞪着圆眼:“辞官?为什么?”
男子温柔地望了望妻子:“儿子已经成家立业,过得比咱们当年还好。我和你嫂子就赶紧趁着还能走动,出来游山玩水、畅游天下。这也是我年轻时答应你嫂子的。”
胖子由衷地说着羡慕钦佩的话。崔捷转头,想对皇帝发表一下感言,却惊得愣住,因为那一瞬间,皇帝眼里竟像有一丝怨恨,和一些不能理解的情绪。但所有这些她不能判断是否看花了眼会错了意的目光都是转瞬即逝,被暗淡无光替代了。皇帝把酒杯“当”一声放在桌上,扭头望向栏杆外,双拳紧握,似乎心里在激烈地考量着。
“陛下?”崔捷弱弱地唤了一声,皇帝回头看她,她用眼神询问,“怎么了?”
皇帝努力地挤出一点难看的笑:“我们去绿溟湖吧。”
长安西郊的绿溟湖是隋朝幽篁宫遗址,太宗朝时把围墙推倒,宫殿的梁柱都拆去筑建大明宫,后来又经过几次修整,把这里变成一个京城百姓踏青游玩的好去处。
绿溟湖占地极广,一泓汪洋,清绿幽深,又被群山环抱,云雾浮浮冉冉,好似沉静羞涩的少女。因为不是节日,游人罕至,显得这儿有些偏僻萧索。山上隐隐有数点枫红,添了几分秋之韵致。
两人策马沿岸边行走,慢悠悠地观赏湖光山色。绿林掩映中望见几处和四周美景相得益彰的渡头、茶馆、马房,为了避免出现突兀的东西破坏了景色,这些都是朝廷斥资修建的,负责打理的也是特别挑选的贫困百姓。
皇帝心情似乎略略好转,但话仍是很少。崔捷第一次来,不停暗自惊叹,看得非常入迷,有时回首望望皇帝,他的视线却立刻飘移,仿佛要绕过她的身体去凝望一湖碧水。
差不多一刻钟后,他们来到一个渡头。皇帝叫她把马交给伙计,自己挑了一艘仅容得下两人的小船。崔捷不识水性,脸上不禁露出惧意。皇帝微笑着向她伸手:“快点。”
崔捷有点窘,咬了咬牙,一脚踏入船内,船身立刻晃了晃,皇帝连忙握住她双臂,把她扯到船上去。她差点一头撞上他的胸膛,好容易站稳,坐下,脸上不可遏止地红。皇帝假装无事,脸色乍喜乍愁。
崔捷紧紧扶住两边船舷,小船荡起涟漪,渐渐驶离了岸边,看见皇帝那么熟稔轻松地划桨,她终于安心下来。
皇帝指着远处说:“那些是今年夏天最后的荷花了,我们过去瞧瞧吧。”
崔捷心想总不能一直由陛下划船,虽然有点晕眩,还是鼓起勇气抓起木浆,学着皇帝的样子一下一下吃力地划起来。
这下可好,小船本来朝着荷花直行,现在却原地转圈圈了。
皇帝脸上显现淡淡的笑,耐心地说:“你自己坐稳,我来划就行了。”她握着木桨好一会儿才泄气地放下。
近了就发现,结实饱满的莲蓬和顽强怒放的花盘相间,已开始有凋谢的苗头了。皇帝把船驶近一朵开得圆满的白色荷花,崔捷按捺不住地伸手,但掰下的却是荷花旁边的一个莲蓬。
皇帝不解地看着她,她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净的帕子,展开铺在膝盖上,用小刀割破莲房,掏出莲子放在帕中。她把一颗莲子放入口中,轻嚼几下,欢喜地说:“是甜的,陛下也要尝尝吗?”
皇帝见她笑得开心,不忍拂她的意,就答了“好”。崔捷双手捧着帕子奉上,皇帝拈起一颗吃了,却是越嚼越觉得涩苦,等不及完全嚼烂就用力吞下去。
糟,做错事了!崔捷畏惧地缩头。皇帝感觉喉咙里那苦像有后劲似的,迫得他猛咳了几下,想起曾经有人告诉他的一句话:“莲子嘛,心苦的人觉得苦,心甜的人觉得甜。”
他边咳边说:“可能我……刚好吃到个苦的。”
同根所生也会有这么大的差别?崔捷没心情再吃,默默地把莲子包好,收在袖袋中,还是回去让大娘或晒或煮或熬药汤吧。
皇帝双桨齐动,小船掉了头,向另一个方向缓缓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