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共有十二处冰窖,藏冰全部取自龙首山上洁净清洌的龙渠碧水。从五月初一启冰到七月十五闭窖,各王公大臣可按例获得冰块若干,如亲王级是每日两块,而崔捷这样的五品官能获分冰块的时间要延长到十五天,目前还没轮到。
崔捷正热得想喷火,那西瓜着实越看越觉鲜翠可人。
徐常礼说:“陛下有话,要是崔大人病好了,这可以解暑,若没好,还得送回宫里去。”
崔捷慌忙拦住:“别别,我已大好了,公公跑得辛苦,绝不能再让你送回去呀。”
徐常礼笑道:“陛下还有话,别吃太多,免得又病了。”
崔捷脸上不易察觉地红了一下,拱手说:“有劳公公了,请稍等一下,我写个谢恩的折子。”所谓谢恩的折子其实是早写好的,此时只需夹一封银子在里头,打点那些跑腿的宦官们,这官场的“规矩”也是萧澈他们教的。
徐常礼却连连摆手:“不劳不劳,陛下对崔大人的倚重那是没得说的,还望大人明日早点到延英殿来。”
这就算是婉拒了,崔捷知道他还有很多地方要走,再谢几句便送他出去。
崔捷把西瓜一剖两半,一半分给门房和厨娘,剩下的一半自己一人吃嫌太多,可惜篆儿不在这里,京里其他朋友恐怕是早吃腻了,转念一想,就叫门房老伯用普通木盒装了冰块和另一个西瓜,送到昌明街仁安堂去。
翌日,皇帝散朝回来,崔捷已候在延英门外,还未看清她面容就跪伏在地了,皇帝快走几步,笑着拍拍她肩膀:“起来吧,别在这儿晒了,进去。”
崔捷看到裴子明在旁,暗忖他是否有机要事禀报,但他彬彬有礼地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就不再犹豫跟在后面。
裴子明先向皇帝解说他奏折中所列的几项事情,一是改革兵部检视各处军备的方法,杜绝战事完毕有人暗中偷藏盔甲、刀枪等;二是近两年京畿和北方数郡收成不错,不少逃荒在外的人都重返家园,而一些郡守县令却没有及时核报新的户数,把新增的赋税都收进自己的口袋里;三是……
崔捷看他折子的厚度,真不是一时三刻说得完,估计他已尽量挑重要的讲了。皇帝皱着眉头,隐隐感觉到她的注视,便抬头问:“你有什么想法吗?”
崔捷一愣,裴子明也转头望过来:“请崔大人直言。”
这时候想缄口不语已不成了,她朗声说道:“臣以为,陛下的职责是在不同的位置安排合适的人,不是事必躬亲,自专庶务。隋文帝称得上非常勤政,可惜日理万机,总免不了谬误的地方,时间越久偏差越大,以至后来不可收拾,尧舜无为却天下大治,裴大人何不多留意人才以匡扶陛下?”
崔大人?裴大人?还有最后一句的讥诮语气,皇帝的目光不解地在他们脸上兜了几个来回。崔捷的话并非无理,只是说得太过了,她平日可不会这么咄咄逼人的。
裴子明淡淡地说:“我一直都有留意,只不过天下事,少有能一蹴而就的。”
崔捷也意识到自己言辞不当了,躬身赔礼道:“陛下,恕臣失仪。”
皇帝不想他们气氛太僵,就说:“你先到书房去。”
内侍们把书房的竹编窗帘卷起四分之三,书房是六角形建筑,三面以冰冷的大青石为墙,三面开着几乎到地的大直棱窗,窗外有浓密绿荫笼盖,即使外头烈日炙烤,屋内也是熏风自南来,殿阁生微凉。这儿是皇帝最喜欢的地方,很少让人进来,倒是入夏后很多次嫌东阁太热,就带她移师到这边。崔捷推开一扇门,立在阶上看那星星点点、轻轻摇曳的小小野花。周围一片清幽谧静,心里却诸念纷至,此起彼伏。
皇帝进来时,刚好看到一抹被绿叶过滤得柔和的阳光投洒在她脸上,风吹动树枝,她俊秀的侧脸亦跟着时明时暗,光影流动。
过了一会儿,他才走过去,笑着说:“这儿原本种的是扶桑和木槿,红艳得刺眼,烦起来就让尚舍局的人全拔了。”
只怕尚舍局在这些罕见的野花上费心更多吧。
“你可回来了,近几天都忙翻了。”
崔捷觍然,转而忧虑地说:“陛下,是不是卢龙有战事?”
“是的……没有战事我已够头疼了……”皇帝背手望天,“之前魏博献钱三十万缗,我让他给属下官兵做春衣去,听说很改善了一下那边的人对朝廷的看法,但实际上我一丁点儿力气都没出,只是借花献佛,占了李宝盛的便宜……”
若不是担心战况,崔捷几乎要莞尔一笑了。
“可卢龙的人也在闹饥荒,难免就有点看法。按察使刘经纶见他们有异动,大概吓傻了,下令十之三四的士兵解甲归田。那一带窝里斗打了六七十年,民生凋敝,满目疮痍,参军的人靠打靠抢活路还大点儿,他一裁军自然惹得民怨沸腾。田慈尘就抓住这时机出来扮菩萨,分金散银的……”
这样一来,陛下被连累成坏人了。
皇帝看到她表情,含笑眨眼:“我穷,没办法。”
又一阵风袭来,皇帝的衣袖轻轻抚过她的左手,她瑟缩了一下,但背后已抵着窗门,不能再退。不知哪棵树上传来几声悦耳的蝉音,皇帝也暂停了一瞬来静听夏蝉的初鸣。
然后他再继续:“田慈尘买了人心,野心就膨胀了,第一就盯上了易州粮仓。最新的消息是他已围城三日。易州的薛涣倒是忠臣一名,北有卢龙南有魏博,滋扰了这么多年也没失过城,但兵力一直削减,恐怕要守不住。”
易州的消息要几天才抵达长安,此时会是什么情况呢?崔捷到书架上取了河北、河东、河南三道的详图铺在桌上,看了一会儿,她指着恒州说:“这儿离易州最近,和易州、沧州呈三角形,可以直奔易州解围,也可以到沧州围魏救赵。恒州守将是……洪敬文?”
“正是,他不参一脚我都要偷笑了。考虑到薛涣或许能撑一月以上,他就算要渔翁得利也不会这么早有动作的。以洪敬文的实力,趁此一举兼并三州并非不可能,但他是个满足于现状的人,我猜会一直观望,直到局势明朗……”
崔捷心想:陛下非常了解他们啊,我真自愧不如。
皇帝轻叹了一声:“易州粮仓是绝不能失的……”
“陛下,臣以为薛大人不是全无胜算。”
“哦,为什么?”
“卢龙军之前和魏博有几次不小的战役,虽然胜多负少,但也元气大伤,疲态尽显,此其一;二者,田慈尘在卢龙的根基是他叔父田宏正打下来的,两人的气量和智谋似乎天差地远,卢龙军中不服的只怕大有人在吧。”
皇帝笑着点头:“确实,小田不及老田多矣!坐吃山空败家子一个。”
崔捷亦笑,五十岁的小田?
不过皇帝的眉头并未舒展:“能解易州之围的也不单洪敬文一个,只是他们全部心怀鬼胎,爱自说自话不听管教。”
两人看着地图上以青黄四色描绘的国土,以及醒目朱砂圈出的大小藩镇。皇帝突然用极低、极轻的声音说:“他们还没有做诸侯的气势,我想,我也不至于做周幽王的,是不是?”
崔捷吓了一跳,赶紧打断他:“陛下,请你不要再作此语,我会辅佐你啊!我……”
她几乎被自己的话吓到,顿时无措语塞。皇帝亦哑言愣住,笑意渐从心底浮升至脸庞,然后凝聚在明亮的眼眸里。
崔捷脸上微热,低头轻声说:“还有嘉川,守素,很多人,我们都会辅佐你的。”
皇帝不禁伸手,差点要握住她手臂,但最后还是停住,收回:“我知道的,所以我也没有放弃努力。”
等自己恢复平静,她才再次出声:“陛下,微臣斗胆想问一个问题。”
“哦,你说。”
她踌躇了一会儿:“陛下……对广陵郡王有何看法?”
皇帝苦笑道:“看法和你一样。”
“那对策是?”
“对策就是没有对策。”皇帝说,“我不打算对他有什么举动,至少今后几年都是。剑南道地势凶险,气候艰恶,一旦开战,于他于我都是十倍死伤。别的藩镇打打闹闹,也还是咱们的国土。剑南道西接吐蕃,南邻南诏,虎视眈眈啊,我绝不甘愿让他们趁机占了好处去。广陵郡王暗中和他们来往,我知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都是些好利忘义之辈,我也不急于现在就讨好他们。还有,老百姓都喜欢讲正统,他虽然是我亲叔叔,只要我不死,他仍然是名不正言不顺。做个乱臣贼子,谋朝篡位?他的顾虑可比我多啊。我要做的就是管好我能管的,所谓战胜于朝廷,不战而胜为之上。”
崔捷还是有点不解,真的什么都不做?
皇帝笑笑:“听说广陵郡王很头疼,他的儿子没一个成器的。我要和老天打一个赌。赌我的命比广陵郡王的命长——这个赌对我有利,不是吗?”
注:
[1]古时官吏每天清晨卯时(早上5点到7点)到官署点名,叫“点卯”。被点者应声表示到班为“应卯”。后比喻按规矩到场应付一下。
[2]诸葛碑一事来自《新唐书?列传第一百四十七?南蛮》:广德初,凤迦异筑柘东城,诸葛亮石刻故在,文曰:“碑即仆,蛮为汉奴。”夷畏誓,常以石搘捂。
[3]西瓜传入中国大约在五代、宋辽时期,本书把它提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