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刺史最近这半个来月可谓是忧喜交加,每日里心事重重。这会儿回到家里,盘坐在书房案几后面斜靠着凭几,眉头就又皱了起来。刺史的娘子送来茗粥,见阿郎这般愁眉苦脸的,就跪坐在对面,一问方知,原来却都是为了新近名声鹊起的秦家小郎。
先前在下元节斗瓷会上阿郎和会稽令都承了那秦三郎好大的人情。之后那秦家子更得了相王的青眼,眼看着跟皇家攀上了交情,阿郎就动了心思,想要跟这秦三郎做成姻亲。
“阿郎,虽说这秦家子得了相王的青睐,但相王年少,少年心性本就没个长久,这说不定隔上一段时间不见,相王就把他给淡忘了呢?再说皇家,每年里这天下进献各种奇珍异宝的难道还少了,也不见得就能凭此儿飞黄腾达。秦家子白身一个,世代务农,咱家跟他联姻,怕是委屈了我那乖乖的侄女儿!”
“糊涂!妇人之见!”贺刺史登时就瞪了眼睛。真是妇道人家,只知道眼前,就不能看看长久?真是目光短浅!
夫人不干了,也把眉毛一立,瞪着丈夫道:
“奴怎地就糊涂了,你不糊涂,倒是为着那看不见摸不着的日后,就要将自己亲侄女嫁给一个泥腿子!”
贺刺史的夫人向来是一只河东狮,贺刺史平日里在夫人跟前那是温顺有加,连逛个青.楼都不敢像其他同僚一般明目张胆,更别提到处得意洋洋的炫耀吹嘘了。可今日这事却不能不说明白了,免得自家夫人日后掣肘。
“哎!不光是进献宝瓷那么简单,你又不是不知道,这秦三郎是将那制瓷秘法拱手献给了皇家,这就非同一般了,日后皇家凭此日进斗金,皇家岂能不日日念叨他的好处?但有合适的机会,他定能晋身仕途。”
“那又怎地?就算的了官身,甚至实职,至多也不过八九品的芝麻小官!你一个上州从三品的重臣,还要去巴结他?”
“哼!你不明白!……”
“奴就是不明白!那你倒是给奴说个明白啊!”
“咳咳……是这么回事。”贺刺史眼见不说清楚是没法说服自己这个精明的夫人了,便招手让她附耳过来,低声道:
“某跟你说,这秦家子,绝非寻常人物。其所学杂而精深,那制瓷秘术,某看不过只是其诸多手段之一。你可知前些日子萧长史半夜登门所为何事?那是央某同蒲阳折冲都尉共同行文合符,调一团三旅卫士到秦家庄地界!”
“啊?那是为何啊?”夫人果然有些吃惊了,贺刺史也就有了得意的本钱,悠然叹息道:
“为何?是为了方便那秦三郎帮助他儿子萧亮练兵!你想啊,若是那秦三郎没有兵家之术,以萧长史那等精明的人物,怎么会让他家小子这般混闹?”
夫人果然又抽了口气,将信将疑道:“真的?这秦家子一个泥腿子,还懂得兵家之术?”
贺刺史又一次摇头,苦笑道:
“若是仅仅如此,某又何必这般急切折节下交?”
“啊?那还有什么?”
“你是不知道,数日之前钱塘段夫子来到了咱们越州刺史府专门来找某。”贺刺史手指轻点着案几,似乎在回想着段老夫子来找自己的情形,向来波澜不惊的面皮居然有些泛起红光。
“钱塘段夫子?莫不是钱塘大儒,名士段问礼?”眼见阿郎点头,夫人这回真的吃惊了。段问礼,永徽年进士,位列榜眼,满腹经纶,学究天人,向来是江南文士的头领,吴越士子的偶像。只可惜相貌丑陋,个头又矮,吏部‘释褐试’(也就是‘诠试)身、言、书、判这第一关身形体态就过不了关,未能获取官职。段问礼当年书生意气,一怒之下摔门而出,回归故里钱塘,教书授徒,研经论道,二十年下来,倒是桃李天下,声明日显。
学生里不少都进士及第,步入仕途,可偏偏他平日里最是见不得官场中人,常于酒后放言,说大唐官员靠的是脸蛋而不是真学问,得罪了不知道多少人。可偏偏人家真才实学,学生又有不少当官的,谁也拿他没办法。这么一个平日里官员们请都请不来的人物,怎么会亲自到了官府里找自家阿郎?
“别说你想不出来为什么,段问礼没开口之前,某也怎么也想不到,这位来找某,还是为了那秦三郎!”看着自己夫人的嘴巴都张圆了,贺刺史很是庆幸自己不是唯一失态的人。
“这秦三郎居然不声不响之间,在秦家庄建起了好大一座书院!比之州学,无论规模还是精美都犹有过之。这且不提,关键是这秦三郎居然著写了一本《三字经》!”
“啊?他才多大点的人啊,就能著书立说了?该不会是瞎编乱造的吧?”
“瞎编乱造?那也得造的出来呀!某看过了,简直是字字玑珠,朗朗上口。并且蕴含教人育德,天地至理于其中,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好书啊!还不仅如此,他还同时著写了基本算学,更创造了一种音韵学字之法,简直是奇思妙想,妙不可言!数十个符号可以组合,发出天下间所有文字的读音!因其律理,将这些符号谱写于文字至上,那么只要学会这数十个符号,哪怕目不识丁之人,也可通读任何的经纶文章!……哎!此法一出,惠及天下啊!其功其德,光耀千秋!百年之后,可还有人记得我贺某人?可哪怕再过千年,秦家三郎秦毅的名字,因为这《三字经更因为这‘拼音’法,也必将被人传颂!”
“……那……那段夫子找阿郎所为何事?”
“这《三字经》、《基础算术》和‘拼音’法,都是被段问礼的学生偷偷带出来送给他。他的学生,正是秦三郎请去他那书院当教员的。段问礼一见之下,震惊折服,一心要将这些书籍和方法上报朝廷,送与国子监刻印,传播天下。一则因为三郎属我越州治下,他不好越过某这一州刺史,想让某出头上报朝廷;二则毕竟是其学生不告而取,私自传了出来,他怕秦三郎怪罪,想请某当个中间人和事老在三郎面前说说好话。哎,没想到啊,连江南大儒的段问礼都对他的才学叹服不已……”
老半天了,夫人依旧张着嘴巴难以置信的盯着丈夫发呆。半晌才缓过神来,连声道:
“哎呀,这秦家子居然有这么大本事?这这……咱家侄女若能说与他为妻倒是也算般配。”
“也算般配?你呀……这要是能成,那就是高攀了!某只担心侄女儿才貌虽说尚可,但毕竟算不得多么出众,恐怕三郎看不上眼啊!说了半天你还是不明白,虽然他眼下仍旧是一介白身,可以他这一连串的动静,特别是教化天下的功绩放到皇家面前,你道某这从三品的刺史在皇家心目中的分量还能比他重么?这天下间,又有几个刺史的分量能超得过他?这样的人物,你道会一直蛰伏不起?若是能与他成为姻亲,说不得日后某的前程还要靠他呢!”
“啊?那怎生是好啊?这要是不成,那岂非……”
“所以某才这般伤神啊!某想约他明日来府中品鉴书帖,你看到时候让侄女出来奉上书帖,伺候左右,借此机会让三郎见一见咱家侄女,这可使得?那夫人你明日可要将侄女儿好生打扮打扮!女孩儿嘛,三分长相,七分打扮,打扮好了,说不定能入了三郎的眼。只要三郎神色举止表露出那么一点兴趣,你就让人进来说府衙有急务,某相机离开,给他二人制造独处的机会。若是三郎对她始终没有什么兴致,那便好生品帖,也不至失了咱家的脸面。这样……夫人你看可好?”
“使得使得,阿郎此番计较极是妥当。阿郎放心,明日奴必定将侄女打扮得跟仙女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