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身旁趴着睡着了的小丫头,这就是自己六岁的妹妹幺娘。
秦毅脸上泛起微笑,以前独生子的自己总羡慕别人有兄弟姐妹。小丫头在自己身边哭了半夜,管家娘子怎么劝也不走,眼泪鼻涕的抹了一被子。
看着这张带着婴儿肥的粉嫩嫩的小脸,上面还一道一道的泪痕跟只小花猫似的。红嘟嘟的小嘴儿不时还在呓语的叫着阿兄,随着呼吸,一股股的热气儿吹落在自己手臂上,秦毅心里就泛起阵阵的怜爱。
抬起手,手指拂过布满泪痕的小脸,将垂落在妹妹脸上的一缕柔发轻轻地顺在她耳后。
忽然听到门外脚步声,赶紧继续闭目装死。就听到开门声,然后一人轻轻走了进来,一声微微的叹息,手臂上一轻,那人将妹妹抱起,接着又退出了房门。
自己现在所在的这个家,位于越州治所会稽县县南十里,面朝兰溪,背靠青牛岭,算得上青山秀水,却称不得地灵人杰,因为从古至今秦家庄就只出产泥腿子。
直到七年前才开了个族学学堂,成员有一个老先生和大大小小合计十一名半吊子书生。
近来秦家庄在乡里声望见涨,就是因为秦毅秦三郎已故的父亲秦怀善,乾封元年(666年)作为府军卫士随大将军薛礼出征高句丽,斩首七级,并以身挡敌刃勇救同袍立了军功。战后奇迹般的大难不死,被勋赏正六品骁骑尉,赐勋田八十亩!
虽然只是勋官,那也是秦家庄及周边乡里数百年来头一个!之后置产买地,顺理成章的成了会稽秦氏家族的族长。
可惜虽说大难未死,身体却的的确确垮了,终归未能实授官职,挨到了前年便溘然辞世了。但家声却是实实在在的顶了起来。
秦怀善长子次子接连早夭,长女也就是秦毅的姐姐上前年嫁到了杭州府钱塘大户姚家。下面一个六岁的妹妹秦幺娘跟着三哥秦毅过活,对温厚的兄长颇为依恋。
“咱这是算地主阶级了吧?加起来七百余亩地,外加一间闹市黄金地段的陶瓷专卖店?”
秦毅躺在榻上挠了挠头。
“应该算是了吧!”
秦毅挠了挠头。
“应该算是了吧!”
“可既然算个地主,怎么日子这么苦逼呢?家里余钱不过七十五贯,存粮不过三十几石,麻十余匹,绢不过两匹。一大家子人呢!还要填到宗祠供给学舍、先生学子们的开销,再给族里寡老孤幼们分点基本就剩不了什么了,虽然不是一下子要拿出来,可总归要支出的。
“这样算,弄不好还不够!”秦毅稍微一盘算,得出了惊人的结论。不禁张口骂道:
“族长什么的,真特么的不是人干的活儿!”
地主出门起码飞鹰走狗吧?咱家就一匹杂花瘦马,还是平日里拉车的挽马,偶尔客串一下坐骑。结果前晚上受惊过度,作了案之后还特么畏罪潜逃了;
地主上街都恶仆开道,人挡揍人狗挡揍狗,见到美娇娘就围着不让走;娇滴滴的俏丫鬟随伺身边,不时给锤锤腿喂颗葡萄什么的。
咱丑婢俏婢一概没有,身边就俩小子,还是轮班制,一般顶多就一个跟着。
“咱这地主似乎当的名不副实啊,差距怎么就那么大呢!”
秦毅越想越是丧气。
从昨晚开始,秦毅经历了对自己身上发生的诡异事件的震惊、对酒驾的后悔、对遥距千年的亲人的负疚。从一开始对陌生环境的恐惧,到理清了那些记忆后,对身份认同的茫然,同时也有一丝期盼和窃喜,直到此刻的垂头丧脑。
至于那什么赌约,秦毅倒是没怎么放在心上。不是因为赌注小不在意,相反赌注大的足以令秦家败落。
至于赌约的内容,则是在十月半下元节,江东五大家各出精瓷,在会稽山禹王庙建醮搭坛呈现,供人品观点评。届时秦家庄秦家也受邀参赛,若是点评下来秦家比不过袁家则秦家败。秦家出二百亩上田和城内瓷器铺子为注,袁家同样二百亩上田和城内一间酒肆为注。
“你个姓袁的,赌什么不好,你偏偏要赌瓷?不知道想当年经开区招商,头四个月唯一入驻的就是一家有名的大型传统瓷坊?那几个月咱就围着那瓷坊转悠了。瓷坊那技术总监老爷子跟咱可是忘年交,要不是他女儿都当了妈,咱搞不好都成了老爷子的女婿了。整个流程,各种工艺,陶瓷发展史,哪样咱不是清清楚楚?来兴致的时候,咱可是不止一次的亲自动手,自个儿家客厅里摆的什么瓷瓶挂盘弥勒佛像那都是自己的作品!”
“赌瓷?输不死你!”
秦毅心里有底,可惜他躲在屋里不敢出去也就没人知道,外面依旧愁云一片。
这真的是家要败了啊!
偏厅里,不到五十的莫叔此刻看起来似乎两日下来苍老了十岁。莫山跪在席子上,顶着老子狂喷的口水。虽只十八岁,但五大三粗又高又壮的莫山跪着都快比站的的莫叔高了,此刻涨红着脸,委屈万状。
“岂是我不拦着,可三郎被那妙姐儿迷得颠倒,又吃那许多酒水,再后来袁承祖那厮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不停地激三郎说什么秦家空有间瓷店,烧不得好瓷,不能救娘子出苦海,辜负美人深恩,三郎便与他争执起来。那妙儿姐在旁怂恿鼓动,忽冷忽热的激了三郎一通,三郎便疯魔了一般,我哪里劝得住!”
“还在嘴硬!怎生不夺下纸笔,让三郎立不得字据!”
“哎呀,莫打!夺了!夺了!我去夺笔,又被袁家的十来个家奴围着死死抱住,挣脱得慢了!阿耶你怎么便是要打我!哎呀,莫打,莫打!……”
“混账东西,还要顶嘴!那抢回来撕了扯碎了啊!”
“赶不上了,那厮拿了一份到手就自个儿跑了!三郎醉倒,俺只好收了另一份……”
莫管家虽然心急,却也知道实在怪不到儿子头上,奈何面上下不来。又骂:
“那救了三郎的姐弟你怎地不知请回家里……”
“请了,她们不来……”
“她们不来,你便连她们家住何处也不问个清楚……”
“问了,她们不说……”
“怎生马儿跑了也不追!……”
“…………”
莫山一肚子委屈郁闷,心道那当口光顾着给三郎控水了,完了又急急火火往家里背,哪还顾得上其他。不敢再申辩,免得徒招胖揍,便只抱着脑袋一边讨饶一边惨叫连连。
莫叔再抽了几下,下手却是轻了许多。又嚎啕几声:
“阿郎啊!家要败了啊,我可怎生有脸皮到地下见你!”
嚎到痛心焦虑处,不禁心灰意冷,手里竹条一扔,跌坐在地,真个老泪纵横,捶着胸口放声大哭起来。莫山赶紧爬过去苦劝。
秦毅终于不好意思再继续装睡了。
掀开被子起身,依着记忆摸索着穿好衣服。
终归要面对的,躲,能躲几时?又能躲到什么地方去?
站在门边,闭上双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一门之隔,外面就是大唐!
猛然睁开双目,推门而出,心中暗道:
大唐!
我,
秦毅,
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