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阳光不再热辣辣的烤的人身上难受,反倒暖融融的让人舒服。
如今的长江水流依旧清澈,整个东海还没有被黄色的泥沙染得浑浊不堪。站在海边,看着阳光下的海水蔚蓝,波浪不惊,海风徐徐,实在是令人心旷神怡。
可秦毅却没工夫凭海怡情,倒是有些心潮澎湃,意气风发。
用了半个月,沿着明州的海岸线已经走了一个来回了,细细查看,同几个老船头、老船匠们反复商讨之后,最终确定,三江口水深波平,风浪也小。对面的翁山岛(舟山群岛)仿佛一大片天然的防波堤,让三江口有着成为天然优质深水码头的得天独厚的条件。
而码头沿河之上游五里江流回转之处,正好用来建造造船船坞。
“就是这里了!抓紧时间,明天那一千来山獠就会被押解到这里,先让他们修建窝棚以容身,然后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清理航道、清挖淤泥砂石,另一部分修筑防波提拔。至于码头,咱们得招募劳力,不仅管饭,还每日发放工钱。务必要在半年内完成。”
秦毅站在岸边,用手将发尾这么一划,接着又叮嘱随行的黑鹞营斥候头目林茂:
“按照你们学的探哨绘制地形地图之法,将这一带的地形好生绘制下来,绝不能出差错。以后港口码头的规划修建,就要以此为凭了!”
秦毅说的,是坐标网格绘图法,简单而相对精确。林茂抱拳应诺,转身去安排了。
“哪儿用得了半年,两三个月就足够了。”
老船头张海可是参与过老的码头的修建工作的,对侯爷说的半年修建一个码头并不认可。不过人家侯爷又不是匠人,不清楚也是自然。
“哈哈张翁啊,你可莫要大意了,咱们这码头,日后可是要能同时停靠十数艘千料,乃至两千料大船的,港口内要能同时停泊百艘海船,这可不是原来你修建的老码头那种规模。我说半年,那还得看咱们组织得不得法,物料能不能齐备呢。”
张老头和一众船头匠人都惊呆了:
“千料大船?”
“同时停靠十余艘?”
“停泊上百艘海船?”
我滴天哪,这三百料的大海船,看起来就已经大的像座城堡了,两千料大船,那岂不是如同小山一般了!同时停靠十余艘这样大船的码头,那不得数里的航道,里许的码头?而要能同时停泊上百艘海船的海港,那得是多大一片啊?想一想同时上百艘大海传云集于此,那将是何等壮观的场景,岂不是如同一座海上的城镇!
“两千千……千料!?”
老船匠孙离年已七十九岁了,造了一辈子船,可最大的海船,也不过是在少年的时候,跟着自家父亲帮前隋建造的五百料大船,千料大船,连听都没听说过啊!可是,若是真的能亲眼看见,亲手造出千料的大海船,那这辈子也就没白活了!日后到了下面,见到自己的父亲,也能骄傲的跟他老人家说,自己没给他丢脸!
看着一脸激动,浑浊的双眼忽然泛起精光的老船匠又是激动,又是有些怀疑,秦毅哈哈笑着拍了拍老爷子的肩头:
“哈哈孙翁,千料是一定要造的!不过开始的时候,咱们还是的先造五百料的。这种规模的海船,咱们经验丰富,早起来没有什么问题。在建造的同时,就得琢磨八百料、上千料甚至两千料的大海船该怎么造,会有什么问题,怎么解决了。等大家伙都有了足够的经验,咱们第二批,就早八百一千料的,第三批说不定就是两千料!”
明朝正和下西洋的大宝船,就是两千料的。可秦毅其实最想造的,是后世里自己办公室桌子上摆放的那个模型:飞剪式帆船‘大共和国号’。那是经开区企业代表赠送自己的礼品,一比一百的比例,船壳可拆卸,内部结构与真实大帆船一模一样,就连大钢钉都用大头针帽代替,一颗不少的的粘牢了,向来是自己的最爱,更因为这个因由,当时查看了大量帆船的资料,下过不少的功夫。
飞剪式帆船航速奇快,航速每小时12~14海里,横越大西洋只需要13天!虽有着载货吨位不足的缺点,但其速度足可弥补这一问题。只不过现在若是制造,船身以隋唐以来的造船工艺,加上自己对那个模型的研究,想来是不会有太大的问题的。可麻烦的是帆!
中国古时候的船帆,都是木、竹等物制作而成的硬木帆。优点是帆面结实牢固,转向灵活,操作简单,适合内河、近海沿海岸航行。可论起兜风面积,凭借风力得到的推力,因而导致的载货量、航速来,就远不如软帆了。
现在大唐只有麻布,棉线棉布只在西域、天竺等地少量出产,且质量粗劣。用麻线密织成的帆布当然也可使用,后世里的帆布也分为棉、麻帆布,却不知道有没有棉帆布那般兜风和轻便的效果。这个却是要实验过后才能知道。
饭得一口一口吃,还是先建造船匠们最有把握的三五百料硬帆海船,什么飞剪式帆船、风帆战列舰,以后看情况吧!
“说的好听,修建这样规模的船坞,还要准备这样大量的物料木材,但不知秦侯准备从哪里找人?明州一地不过两万六户,十二万人口,刨除来年耕作、桑织,能有多少人可以劳役半年?”
秦毅一听这个声音就胸口发闷。转身对站在身后一手捧着册子一手忙碌的记录的书吏言身十道:
“身十所虑,却是一个大问题。所以孙翁须得尽快将建造船坞所需人手、物料详加计算,急报与我,我好安排。”
这个言身十,就是半个月前招募的一个刺史府书吏。长得奇形怪状,令你说一个人居然能长成一个矛盾综合体,这该有多么困难啊,可这位仁兄偏偏就毫不客气的长成这样了。
脸形乃是标准的瓜子脸,可偏偏面色枯黄,鸡皮雀斑,腮帮子上还生这一撮长毛。樱桃小口,但配上一个大红鼻头,外加三角眼,粗眉毛,少年白的头发藏在青色幞头之下。
脸庞消瘦,身材不算太高,可却胖得怪异,细胳膊细腿的,偏偏生了个大肚腩,将腹部的衣襟拱出一个明显的幅度,看上去就像是灾荒年吃多了观音土肚子浮肿的灾民。不时的还总要用手往上抬一抬,生怕别人看不见他那个极具特色的油肚似的。说话吧也是嗲声嗲气,口音怪异,仿佛喉咙里塞了个核桃一般。
一开始刚见到的时候,秦毅是极不喜欢的,虽说不该以貌取人,可这形象实在令人难生好感。谁知之后数日,这位言身十言兄的工作能力却是让人眼睛一亮。仓房数算、文书往来,不仅一笔漂亮的欧体字爽心悦目,更难得条理分明,轻重缓急,丝毫无错!
秦毅起了爱才之心,将他带在身边,谁知这位老兄虽然工作得力,可确实是不大会做人。秦毅的吩咐但有一点什么瑕疵,或者谋划安排或有一丁点不周详之处,这位就毫不客气的指出来,口气偏偏还僵硬的要命,不给上司留一点颜面。
秦毅把这都归咎于性格孤僻,看来这副尊容让他往日没少碰壁,更没有什么朋友,性格难免有些不合群,平日里也是独来独往。
罢了,既然人家工作能力突出,所指出来的又总是言之有物,绝不是无理取闹,那就不必要太苛责,忠言逆耳利于行,日后带他交些个朋友,多参加集体活动,慢慢****吧。
想到这儿,微笑着对言身十道:
“至于人手,身十不必担心。商盟的各家代表都在各地招募劳力,家中但有多余劳力者,不久之后就可随各家代表前来明州。两京、关内、河南等道人满为患,能来的现在统计下来就不下万人。姚崇也已经来信,潮、循这两州大灾之后田地损毁极多,今年绝收明年没有种子,起码有五六千户愿意前来明州,以劳役换取来年一年的粮食。咱们再往周边各州县招募劳力,想来人力的缺口不会是什么问题。”
言身十一听,稍作思索微微一点头。
“两京等处确实是田地稀缺,这也算是不少贫困农家的一条减轻负担的出路。可潮循二州数千灾民举家前来,这两州官府岂能坐视不理?忽然一下子多出数万人,粮食、住宿怎么解决?”
“呵呵,他们欢送还来不及呢!那么多灾民来年没饭吃,搞不好就是惊天大民乱,咱们这里接收,等于为他们消除了祸患。虽然人口损失也是打过,总好过民乱吧?而且还是咱们这里主动要求,他们到时候大可把责任往我身上一推,小责难免,大罪却也没了,何乐而不为。”
言身十一惊,担心道:
“那样的话,朝廷岂不是要怪罪你?”
感觉到这位怪异兄发自真心的关切,秦毅也是心头微微一暖,笑着冲他摇摇头:
“无妨,我本就是有娘娘许下的专权自便,便宜行事之权,更何况这也确实是解救灾民,消弭民乱之举,绝不会有事,身十不必为我担心。”
“呸!哪个……”言身十一听,忽然面目扭捏,脱口而出了半句,忽又想起目下的身份,赶紧把后半句给憋回去了。
秦毅只当他性格怪异,也不以为许,一笑带过:
“至于粮食,却是要继续与各大家族商洽,于各地收购采买,好在人也不是一下子就都来了,陆陆续续的大概要数月才能全到,首批也就数千人。粮食住宿都可陆续解决。”
“嗯,粮食的事情,山阴谢家倒是熟门熟路,可以代明州四处采购。”
秦毅苦笑起来:
“谢家?是啊,谢家本就是江东最大的粮食商家,倒是熟悉门路,只可惜……哎!还是与其他大家多做沟通吧。”
谢家里面清仪颇有话语权,她说的话在谢家还是极有作用的。可惜就是她这么个谢家的重要任务,如今对自己只怕恨之入骨呢,哪儿还会费心费力帮自己做这出力不讨好的事?更何况自己始终没想好,与她的关系到底如何处理。媚娘是自己的知己,如姐如妻,在自己心中的分量最重。月娇是自己真心疼爱的女子,自己也绝不会如同一般妾侍如同玩物财货一般的对待她。那么清仪呢?她是自己这一世的初恋,青涩而又美好,令他难以舍弃。
除非自己当真同时娶了作妻,否则这事就无解!可惜就算是皇帝,也只能是一个正牌妻子,就是皇后。哎!不想了,想得头疼!
“可惜什么?若是秦侯同意,那就让卑下游说谢家,卑下有十足把握可以说服谢家。当然,采买所需钱财,还是要明州官府出的。”
“那是自然,商盟各家出的钱财足够,如今咱们明州缺人缺粮,就是不缺钱。你若能说服谢家,我给你记一大功!”
“一言既出!”
“驷马难追!哈哈,你还担心我秦毅赖账不成?放心,你若真的成功,除了钱物奖励,我举你一个流内官身,专门为你摆宴庆祝!”
“我可不稀罕什么流内官,也不需要摆什么宴席,只需秦侯到时候回答我几个问题就是了。”
“这还不简单?什么问题,你说,我这就回答你!”
“现在我还没想好,到时候秦侯不要赖账就是。”
“哈哈,好,绝不赖账!”
……
明州一地,除了招募的各地吏员,更因为段问礼亲自推荐的四十个年龄超过十八,在兰溪学堂学习将近一年,已经掌握了基本的书、算科目的学生的加入,大大缓解了府衙人手不足的问题。半个月之后,随着派往各地的官员姚崇、薛讷、郭元振、娄师德的陆续回归,明州除了刺史府早就建立起来,市舶司、鄮县、慈溪县、翁山县、奉化县衙门也陆续组建,三江口府军开始招募府军军士。整个明州终于逐渐开始恢复了秩序,政务运作慢慢正常化起来。
黑鹞营派往天台山、四明山剿灭山獠,营救乡民的行动也宣告终结。周边山獠一扫而空,黑鹞营回归鄮县时还带回来四千多山獠老幼女人。秦毅与众位手下商议之后,将这四千来山獠完全打散安置在明州各地,依附于乡里,从事生产。数年之后,这些山獠蛮劣之气渐渐退去,逐渐掌握了汉人的生产生活技能,终于得到向往已久的户籍,成为了真正的大唐子民,此乃后话,按下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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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冬酷烈,这一场大雪纷纷扬扬的下了三天,今日终于渐渐小了,寒风带着纷乱的雪花吹过大明宫里落尽了枯叶,堆满了积雪的秃枝,发出呜呜的呜咽声。
整个渭河平原,长安内外一片银装素裹,成了白色的世界。
一群小宫女飞快的迈着脚步,一边心焦的呼唤公主:
“仔细脚下,小心莫要摔着!”
“公主跑慢些!等等奴!”
小太平穿着火红的锦袄,外面裹着雪白的白狐裘皮大氅,对身后的宫女们的呼喊充耳不闻,飞快的往含凉殿奔去。
……含凉殿里好几个青铜雕花的炭盆,里面加了香料的上好的南山竹炭烧得火红,将整个大殿熏得温暖如春。
婉儿的母亲郑夫人汇报完了商盟目前的状况,见娘娘嘉许完了,拿起方才送到的明州奏报,检出一封书信低头细看,便悄悄的退了出去。
一出了温暖的大殿,就被外面的冷风吹得打了个哆嗦,接着看见自己女儿上官婉儿正带着那个昔日名妓,今时的长安新贵苏怜雪,从角门那边转出来,向含量大殿这边走来,看样子是有事要觐见娘娘。老远见到郑夫人顺着台阶下来,上官婉儿一阵惊喜,小碎步快跑了过来,到了面前一把扶住阿娘的手臂,欢喜道:
“阿娘,你从洛阳回来了?什么时候到的,也不使人提前通知我,我好去接阿娘啊!”
郑夫人看着女儿,微笑着慈爱的为她拂去大氅盖头上的雪花,笑着道:
“今日上午才到的。天后娘娘急着要知道商盟钱物准备的情况,娘一进京就直奔这里来了。这就要先回家歇息一下,下晚午还要再来聆听娘娘训示。你这是要带苏大家的见娘娘?”
“嗯,是啊。阿娘你先回去赶紧暖着,家里小婢们看着火呢。女儿见过娘娘,就回家陪着你去。”
苏怜雪赶上来跟郑夫人行礼,郑夫人和善的还礼:
“现在先莫要进去,娘娘在看秦侯的来信,分不得心。”
“哦,知道了。”
以郑夫人的聪慧精明,才能在掖庭浣衣局那般艰辛的条件下教养出上官婉儿这等出众的女子,否则又怎能让娘娘放心的将商盟这等紧要之事交给了她去负责?而历经了家族兴衰,历尽磨难之后,在天后娘娘的着意提携重用之下,登时显露出心思细密、沉稳大气的特质来,尤其是看人的眼光颇有些娘娘的功力。再加上娘娘对上官婉儿母女视为心腹,也很少刻意掩饰,郑夫人何尝看不出来,娘娘对秦侯的重视,恐怕当今世上再无人能出其右了。
于是少不得三个女子就在台阶下避风亭内说些体己话儿,等候时间过去。
正在说话,忽然含凉殿门口一阵吵杂,抬头一看,却是太平公主急火火的跑来了,身后跟着几个小宫女,小太平刚进了院子,就猛地停下来回身,抬手一指:
“你们,就在这里等着,不要跟着了!”
几个小宫女眼看到了这里,也就不必过于担心,齐声应诺。接着内监上前问安,太平也不理睬,只说:
“不必禀报,我进去吓阿娘一跳!嘻嘻……”
内监眼看公主跟娘娘调皮玩闹,自然也不敢阻止。小太平一气跑到大殿台阶上,扒着门柱探头看看,接着就蹑手蹑脚的进去了。
武媚娘斜靠在香榻的靠垫上,看着手里的书信,嘴角勾出迷人的弧线,双眼里尽是掩不住的欢喜。
“四县已经做好了来年春播的准备,良种已经备齐,前往林邑购买水牛的商人已经出海近一个月,春播前明州的畜耕当可保证。各乡里耆老们都已经组成了公正所,方圆每百里就有一个。来年的明州,官贷青苗耕畜,当可无忧,定然可以迎来一个前所未有的大丰收。《民生策》的推行,目前来看,还是颇受上下的欢迎的……
……
船坞、码头、港口的修建已经开始,目前还是受困于人手不足,不过商盟送来人力的速度正在加快,人数越来越多,不久之后当可彻底解决。由三江上游各处采伐的上好楠木、柏木顺江而下,在船坞码头上以机关器械得意轻易打捞吊放,可以预期,春天到来之时,船坞里就可以听到锯树凿木、兴造大船的声音了……
……
如今明州粮食危机已经解决,人口大大增加,四县及市舶司构建已经完成,开始良性运作。其中几位官员均恪尽职守,能力突出,如……
……
遴选的船工船头,以及水师军士还需要尽速到达,尽快开始训练,以免船造好了却无人能够驾驭操控。替代用来操训的海船我已经都准备好了。此事甚急,当尽从速……
……
一别数月,思念切切。一日不见,恍若三秋。临别所言,历历在耳。深夜观海听潮,如与卿耳语呢哝。作诗一首,遥寄相思。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宫闱寒冷,暗藏凶厉。千万小心谨慎,珍重自己。待来年工匠们技艺成熟,我将为你建造一艘前所未有的海船,我想着就叫‘女王陛下号’,盼望有朝一日,与你乘此船观临四海,同游天下……
……”
一封尺素,满纸相思。武媚娘直看得泪眼朦胧,心驰神往,就连小太平悄悄留到身后,也没有发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