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离这个主题,小鹿的英语四六级、案例课上的演讲、奖学金的争取,对她的人生意义更为重大;她参加学院的法律问答竞赛,自由提问环节,观众一直朝她身边的漂亮姑娘提问,小鹿早就习惯了这种冷遇……但辅导员问她,“学院领导很欣赏你,愿不愿意集训,参加全校竞赛呢?”她以可笑的理由拒绝了,辅导员的微笑依然甜美,接受了她的婉拒。小鹿走出辅导员栖身的男女混合宿舍,楼道上交替跑过几近赤条条的洗完澡的男同学时,她预感到不想牺牲自我的时间去接受游戏规则,就必须学会承受后果。下个学期的优秀实习奖评选时,辅导员说了一句“陆书理上个学期获过奖了吧?”机会给了别人。
柳汀留给小鹿的痕迹是永久性的,并不是悲痛欲绝,是时浓时淡的,像是抽走一根肋骨。她与站长的第二次交谈源于一条留言:
媒体把凶手和我们中学生塑造成呆子、怪物、疯子,还有人扯到种族、信仰上去,因为一名畲族女孩也是受害人……你们正在用另一层虚构掩盖真相。我认识他们两个,我为他俩说了几句话,很快就受到学生家长还有舆论攻击,爸爸告诉我“别再多说了”,沉默是金。我正在写一本书,放到收费阅读小说网上去,两年过去了,该让更多的人了解真相。
我也是校友。
站长的情绪也很激动。
我知道那学校是怎么回事。他们会告诉你这所学校不搞补课、不搞高考压力,老师开明,管理创新,还有机会和美国中学交换学生,是最减压的高中,都是放屁!你看校训就一派精神分裂气象!又要活泼又要严谨,当然那些字眼也没人信。学校就是要把你变成分数机器,高三就是高三,地狱就是地狱,现在的中学生全有神经病!所以我一毕业就走得远远的,我过激?成人说着两个病态的、疯狂的男孩滥杀无辜,还有专家教授说他们有精神病和抑郁症,太好了,两个疯子凑一块儿了……
站长一边朝视频喊叫,一边用聊天软件打字,还一边打电话给小鹿,而坐在视频前的是穿着LOLI服的阿爪,小鹿必须像演双簧一样给予回应。
枪击案后第二天,一个上网成瘾的孩子站在校门外,来表达哀悼,接着几十个远近学校的弃儿都来了,抱成一团点了蜡烛大哭。人们就理所当然地认为枪手是网瘾少年……只要责怪到电脑游戏、暴力电影、歌特音乐、恐怖小说、吸血鬼、COSPLAY、日本动漫、死神崇拜上就万事大吉,这比让人反省自身到底出了什么问题要容易得多。
那些只是些娱乐,那些音乐只是一个符号,而不是原因,以纽约、东京、上海为背景的电子游戏总是卖得很好,难道是打游戏的人真会去炸时代广场、东京铁塔还是东方明珠?真实社会才充满弱肉强食、地域歧视、性别歧视……我有时看一些狗屁倒灶的新闻当时就震惊了,真怀疑自己是不是活在矩阵里……
前一任校长温文尔雅,经常微笑着走在路上,我们太害羞不敢向他问好。我毕业的那年,来了一名建筑狂校长……社会上总是猜想从新建、改建、扩建中能捞取好处……唔?这是我乱猜的,你最好不要引用我的话。那两个小子,别人说他们是基佬,说他们没前途,噢,他们只好把这份大餐全接受,钻进牛角尖:好吧,我们是基佬;讨厌学校?那把学校炸掉好了?小孩子就是这么想的。深层原因在于这所学校几十年来的传统荡然无存,大量的扩招、挂牌,老师根本没时间去关心每个人的心理健康……而校长现在对着那群孩子哭。国际动漫展开始了,一代代新成长起来的女孩男孩,狐疑地围着展台旋转。
小鹿和室长约定在正门见面,路上塞了三个小时,她在车流中瞪着近在咫尺的会馆心生绝望,室长竟等到她前来!他没有前一年积极乐观,但比去年瘦,说明过着有节制的生活。小鹿推着他的轮椅走过主展区,有双人表演杂技般的游戏舞步,有签售的漫画作者,有手机游戏厂商的看板娘,穿着比基尼、腰身特别光滑……还看到井上雄彦为纪念亲鸾上人所画的屏风照片,他们仔细地辨别屏风上的一张张脸,“真奇怪,”室长嘟哝,“我借过有关他的小说,在学校图书馆……”
如果对方过于强大,无论你走往何方,都无法对它避让,亲鸾也是这些扑面而来的众多神祗英雄之一吧。小鹿想,她推着室长出了边门,在疲惫的家长和黄牛之间,他和小鹿握握手,说“再见”,但他没有松开手,虽然极力避免,他还是难以避免地泄露了沮丧……或说,除了今天,他很难找到其他人倾吐疑惑,“瘫痪后,我看了更多佛教书。为了父母,我一直尽量少哭,读日莲宗,我却大哭起来,不是怨恨委屈,而是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害人者因其罪恶而更受上天眷顾与宽恕。”三周年即将过去。
阿爪把小鹿的课余生活填得满满的,把三年级小孩的家教塞给她,小孩的妈妈是个韩国舞蹈演员,一句中国话都不会说,家教完结时塞给小鹿一个庞大的毛绒熊猫,小鹿像背着一个烂醉的朋友一样骑自行车回校;或者拉她去参观录音棚,为深圳和上海的人偶设计师添加新品人偶的短剧台词,他们赋予一个塑料制品以情节和灵魂。阿爪要把小鹿从记忆的泥潭中挽救出来。
鞋带告诉小鹿,她参加过一次柳汀的纪念日,很低调,校方提前举行紧急疏散演习,一种积极的纪念方式。小鹿也很少上纪念网站了,动漫展后不久她看到一条留言,“我真受不了某些天真的人对凶手的猜测,难道他们认为一个改邪归正的罪人比九十九个无需改邪归正的善人更使自己高兴?”也许是室长感到了人生的荒谬,小鹿没有问他,即使不是他写的,也没有什么可反驳,柳汀人早被子弹开了膛,悲痛与炎凉晾晒在外,他们无能为力。
十二点快到了,小鹿朝留言板刷新了三次:
什么三周年纪念,我宁愿忘记。
因果报应?那两人提枪进入校园时,大多数人第一反应就是他们的杀人名单上是不是有猕猴桃之乡或是生物兴趣小组的排名?他们被欺负过,同样他们也欺负过别人。结果他们所杀的全不在名单上,而是计划之外的人。因果没那么简单。否则微积分就能算出因果关系,牛顿也能算出上帝的法柜尺寸了。
上帝要谁疯狂要谁灭亡,真是天机!
小鹿关掉网页,写满悲伤与困惑的重复代码,把内心的解脱寄托在他人的网络谵语上,毕竟是无聊的,她厌烦了,以后也不会再上了。手机铃声急迫地响起,站长冒失地问,“喂,你这些天去了哪里?”
这个愤世嫉俗的年轻胖子,他说的东西真假参半,他还利用IT技术找到网络夹层中的未解密档案,提供给小鹿,他为什么要帮小鹿呢?也许只为了炫耀,需要人来满足成就感。他找到了小鹿所留意的那个人的资料
“是华中科技大学的‘聪明透顶’吗?”
“不是去年说要写小说的家伙,把前两章发给了我,写得是什么狗屁……我拒绝放上网站!”
这时留言跳出了三周年的最后一段,盘踞了整个电脑屏幕:
他们很委屈,压力大,难道我们就不委屈、压力大吗?被害的那些人呢?难道那些人就没有梦想、没有感情、没有他们喜欢和喜欢他们的人吗?石号号和豆科学,他俩没有任何借口。下地狱去吧!
纪念网站被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