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都无法忘记24个月前,到了六月的第三个星期,她们的小城已被写到面目全非。接着台风来了,记者又在一个下午全走光了,他们去报道台风了。电视访谈播出后,网络上的反应可想而知,留言板简直是撒旦崇拜者的聚会,而之前出格的话不会超过5%。
他们讨厌补课,就去把学校轰掉了,我从没见过比这更帅的理由。
他们纯粹是觉得打手枪好玩吧?
钢琴王子和国画王子暴走记。
“你老是看这些傻透了的留言,人也变傻了。”阿爪硬拉她出去散步。
“我要写信给纪念站的站长,他纵容那些留言,因为他根本就不认识石号号和豆科学……”小鹿发了一封又一封Email,从说理、哀求到试图激怒他,她把手机号码都发给了他。回复是……没有任何回复。
网络正取代传统的传播方式,父母一辈了解到这一点,又不可避免地对网络寄托过高的希望。体育老师的节目播出后,后果是一顿山崩般的乱石,也许电视台录制组知道他们的剪辑可以激发更多讨论刻毒老爸在微博上大骂,在博客上用又大又加粗夹杂五颜六色的字体大骂,但他的关注度很小。
第二天在图书馆外的灌木枝上陆续扎出纸条,写哀思纪念,放蜡烛鲜花和玩具,很快大树小树都系满纸条,白花花一片,家长站在那里哭,真惨呀。接着哀悼两个凶手的纸条也出现了,弄得好像他们也是被害人,说什么如果当初多关心他们一点,他们就不会那么丧心病狂!我去五金店买了一把园林剪刀,把纸条统统剪光!有人说我怎么怎么样,我不怕他们说!我女儿死在音乐教室,就扑在台阶上,门一半压住她的手,她扑在那里慢慢变凉,竟然还有人说那两个杀人犯也是天使?纪念网站出来了,一开始把凶手名字列在伤亡人员名单的最后,还说不要怪罪凶手的爹娘,他们难道没有责任?他们怎么教育儿子的?他会弹钢琴,我女儿也会弹,我把女儿养这么大就是让他杀的吗?他们不应该被责怪,他们儿子还没断气呢,我骂了几句凶手,我就变成应该挨骂的家长?是非不分的人比杀人犯更可恶!一切仍在逐渐平息,更多的人宁愿遗忘。
小鹿不是炼金师,无法从各人的柴米油盐中萃取出更多东西。
她去找歌丸,因为她很好找,作为经济学院的女王,她并不打算做一个保险推销员,她习惯了画廊和松节油的气味,在双年展和拍卖会中徜徉,就像香槟强烈又细腻的气泡,贴在小鹿渴望过但并不理解的名利场的杯壁上。
“应该从心理问题、精神疾病上找找原因。”这是一个雄心勃勃的声音,那顶王后花帐从地下钻出,一下展开到小鹿的头顶,小鹿垂下头,让额发遮住双眼,这是丑女孩面对女王的本能反应歌丸把小鹿带进望湖宾馆的自助西餐厅,从落地玻璃窗望出去,苍茫的西湖山水就像青黛色的玉石。六点,画家们还没到齐,签名板前只有几个无名小卒。
“事前我见过豆科学一次,那时他就失控了。他觉得自己被石号号抛弃了……即便他并不这么想,潜意识也极度不安。否则,没有人会为了讨好朋友,就陪他去杀人放火。第一枪是为了好玩,第二枪就无法挽回,一条不归路。”
小鹿低头揪住她,就像溺死的亡灵扒住船舷突然歌丸心软了,问小鹿“你花了多少时间追查这些死掉的线索?你打算把青春浪费在上面吗?”
“我只有明白了才能继续前进。”小鹿说。
“那就千万不要信任媒体。他们事发后12分钟就赶到现场,估计是偷着乐:以前的校园暴力只能拍到住院人员和哭泣的父母,这次是全程直播,而且竟然是校园枪击,甚至不是打群架,活生生的‘School shooting!’虽然枪手已退入校园,媒体在外边拍不到……”
“那你自己的想法是什么呢?”
“……那时,我高三,他们高一,你说我该有什么想法?”她笑,笑得干巴巴,她嘴角翘起,更多是自负,“我对年龄比我小的男孩子没兴趣,而且……哈哈哈,人们现在反过来说什么中学生的纯洁恋情啦,这倒是对早恋的另一种评价潮流了,因为成人之间没有真情实意可言……我听说他们在前一天还和同学们一起开车去Subway吃汉堡,还讨论要考怎样的学校,根本不像一个没有明天的人所谈的话题。没有比小孩更势利凶残的了。你的体会应该比我更深十五六岁的男孩就是狼,只想吃掉猎物来证明他们自己。”
离开画展,小鹿在公交车上遇见一个公交车司机,你在公交车上也只能遇见公交车的司机。她跳上车就察觉搭错了,从前门直接走向后门,司机在下一站停车,回过头来对她微笑,“这么快就下车了?”他戴着眼镜,对一个公交车司机来说,英俊得相当离奇。他的声音还像是一个孩子的。他也很孤独,希望能有乘客再陪他一会儿。小鹿说:“啊,我乘错了车,我要去……方向该怎么换乘呢?”他仔细地回答,还说“到了那儿我叫你。”乘客陆续上车。司机不再孤单。他们渴望信任和相互亲近,完全地拥有彼此,只有那么短短的一分钟……“你该下车了。”他说,没有忘记约定。
小鹿踏上第二班车时收到短信,三站后她等到了座位才打开手机。
“如果你是萝莉,我就和你谈。”对方说,这是纪念网站的站长,他们的第一次交流。
小鹿翻箱倒柜,找出以前的衣服。她长高了,也胖了,硬挤进去很傻。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她没有以前漂亮了。从两年前的江心刮来西风,刮过破旧仓库的穿堂风,撩过她的额际,就像一阵烟雾。她打电话给阿爪,阿爪考完期终考就跳上高铁前往上海的同人展
“纳尼?”阿爪听了她的请求,不禁用日语惊叫。
“拜托了……”
“不要以为你用动画的台词来讨好我就行得通。”
小鹿说了一分钱一箩筐的好话,和能打动最甜的甜妞的甜蜜情话……新建的火车站外有大片的荒草地,三匹马垂头在吃草,鬃毛被微风轻柔撩拨……这是美丽而健壮的骏马。小鹿下了火车就直接搭上的士前往猕猴桃之乡,在一堆开膛剖腹的电脑主板之间见到室长,一年不见,室长胖了很多,她猜测他放弃了康复训练,开始接受现实,尝试做一个电脑维修员。
“我听说你还在找当事人。”室长问。
“我比很多人都幸运,那几天我牙疼,去了医院。所以事后不停地有人问我,‘你那天不在学校是不是听到了口风?他们是不是提前告诉你了?’我也在自问,每个惊醒过来恨不得撞墙的夜晚,但我明白……如果当时我走到他们面前,他们也会朝我开枪,这才是他们的目的和手段。”
那个湿热的中午又被拉了回来,悬挂在小门店的台阶外,室长就像望着不可见的屏幕般望着店外,阳光多么耀眼。他未免自嘲地笑笑,打开电脑文档,给她听几段录音,“因为我的伤势,我更容易接近她们。”
“退休后我要去旅游。”
室长按下暂停,拉动快退条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神仙,怎么料得到他们要去杀人放火?”阿姨在阳台上做广播体操:“算命先生说这座学校动了太多土木,把风水破坏掉了……那天我还在住院。上个月,一对老教师的疯儿子,这个疯儿子平时都还客气,读大学读疯的,半夜会从床上爬起来做气功。他退学回来休养。老爹老娘退休了还要养这么个儿子,一直养到三十多岁,学校让他当了校工,修修草坪,剪剪黄杨木。结果半夜里用斧头把娘和老子都砍死了,他清醒过来后,很后悔又自杀了。造孽啊。如果是要发疯的人不在中学发疯,上了大学还是会发疯。儿女是父母上辈子的讨债鬼啊,罪过呀。所以讲死掉子女的父母可怜,凶手的父母也可怜。他们两个从一开学,就被同学、老师、父母、社区警员都抓个正着过了,只要其中一个环节能追查到底,惨剧就不会发生,结果还是分分钟倒数到最后爆发。”
谈及未来,阿姨很轻松,“退休后我要去旅游。”
“把这些谎言关掉吧。”小鹿说。
豆科学为图书馆画壁画,从书架上方延伸到吊顶下沿,史前巨兽和蕨类植物的科普主题,他热衷于用画笔干预日常生活。他答应教务主任,毕业后的暑假会继续扫尾。清理燃烧物之后,这栋白色大楼几乎推倒重建,图书馆和阶梯教室对调,原来开门的地方用墙堵死,学生们夺路而逃的散步道也改成花坛,即便如此,还是有人一走近这桩建筑就会发抖。
图书馆管理员阿姨的言不由衷,用大婶的颟顸来掩盖她灵敏的内心,她看到豆科学的壁画被砸上墨水,被抹去,她也擦去眼角的泪水;而歌丸,她是个聪明的硬心肠女人,善于选择离场的时机,她和另一些姑娘有什么区别?那些姑娘谈论到柳汀就喊“石号号美死了!我就喜欢豆科学睡不醒的样子!真想和他们一起做俯卧撑。”
“他们总是扯上别的事情,别的人,‘王顾左右而言他’。”室长透彻地发笑,说出一个董永教授的成语,“你也看过体育老师的访谈了,他还觉得他的分析很对路”
他们又静默下来,他们很难进行这样的交谈,因为每个人的立场与想法都相距那么远。
一阵手机挽救了小鹿,把她从悲惨的沉默中拯救出来,阿爪喊,“我把你要的视频压缩加密传上了网盘,用你的学号解密。下载码是……请叫我女王”
天哪,阿爪真是个机灵鬼,小鹿不知道她是怎么办到的!
她在室长的电脑上直接输入下载码。下载条逐渐充满的过程,她的心在扑扑跳
一个看不太出特点的房间,摆满了游戏动漫手办,视频正中是一个圆圆的男青年下巴,下边是一件印着使徒的汗衫。
我玩过石号号做的游戏:“欢乐画家”。
这就是纪念站的站长。
校园枪击案之后,很多人一哄而上,抢着去玩这款在线的自设游戏。游戏一点都不血腥。如果说是残酷,那是对玩家的残酷,有点和《北野武的挑战书》一样怪咖,首先要削铅笔,各种抛到屏幕中的笔都可以削,但削到鱼就会死;然后画一张图去参赛,按任何按键,那张画纸上不会出现任何情况,然后你等55分钟,墨迹才一点一点显示出来;有个烹调程序你必须按住所有按钮3个小时不能放,足够炖一锅真的鱼汤;最后一幅参赛画必须要在游戏一开始购买的蓝色铅笔才能画完,如果一开始你没买那支铅笔,就得不了奖,全部从头再来;最终BOSS是评委会主席,需要打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下才会死。据说这是石号号按豆科学为原型,做给几个朋友玩的……扭曲的幽默感。真宅男不杀人。
“果真还是有人会感兴趣……”室长淡淡地说。
“如果他真见过‘他们’,就不会这么猎奇了。”小鹿用鞋带的话来辩护,又该如何解释她自己的执念?每个假期她都很难留在家里,她在超市看到举着“英语家教”牌子的姑娘,如果她也单纯地为生计苦恼,就会活得更纯正一些。她在姑父的帮助下找到一份物管所的实习,对比小区营业房的图纸资料和实际面积……小城没有多少变化,商业与工业仍是一塌糊涂,年轻人在裙带关系中寻找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