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妈妈说过。”他推着她的轮椅去找那位卖糖老伯。电视上报道过,许多三十来岁的人在春节时探访老人家,送给他米和油,还有盛满心意的红包。他们纯粹是自发而来的,因为他们的童年都是躲在门口,等待老伯挑着担子前来,一路喊“卖鸭子糖!卖白糖饼!”对手工制作的零食的欣喜等待中度过的。
他俩去的时候,不知是什么原因,卖糖老伯不在家,也找不到邻居询问。他俩在门口静等了十分钟,阿姨突然有些受不了,他就推她去城河边,青铜马儿仍在静静地饮水,但每一天过去,就有一些人再也看不到它们了。瘫痪的阿姨不可能有孩子,石号号还太年轻,何况按他的秉性,将来也不会有孩子……他们被流水和死亡的念头所攫取,陷入深深的沉默。
石号号再也没去拜访阿姨,阿姨也没给他打电话,双方都有些丧失勇气了。
“外公一走,你就变得太痴迷于那些病态的东西了,老人家、残疾人,你原来不是最讨厌流脓的病号吗?我简直怀疑你有恋尸癖了!”回家休假的咚咚说,石号号把网球狠狠地揍到他的头上。
在春季寒流反复袭击的间隙,兰老师合上了团委活动手册,“今年为重病校友服务你只记录了一次……为残疾儿童服务有没有兴趣呢?”
“为什么问起残疾儿童,瘫痪的校友阿姨怎么了?”
“她不在了……和你外公差不多,也是呼吸衰竭,因为寒流。”她斟酌字句,他却失声笑出来,在卖糖人的门外,他已经有了预感,“那我选小瞎子。”
“你最好不要用‘瞎子’这种歧视性语言。”
她对石号号并没有太多幻想,他是个过分正直而粗暴的少年。他的悲剧在于他意识到他可以达成任何他想达成的事。他原先很瘦弱,坐在龙舟头上敲鼓,这是他不愿为人所知的孱弱历史。他拼命逃离了龙舟队。后来又从钢琴课跳到柔道馆,变得更富有控制力,从而显示出更残忍的性情。这样的志愿者应该做更具攻击性的公益事业:比如扫荡毒枭、暗杀无法被绳之以法的恶棍、为缔结停战协议的国度清理地雷,而不是抚平他人创伤的温柔志愿他自己的内心满是被死亡刺穿的血洼。
兰老师介绍他为一个盲眼女孩当Baby-sitter。
盲眼女孩在盲人学校寄宿,周五放学由石号号送回家,她父亲在外地工作,两周休息一次;母亲有时出差,晚上八九点才回来,石号号就陪她到家长回家为止。
这是个严肃的小女孩,石号号喜欢严肃的女孩。
小女孩子一开始说我还没有见过和尚……
你要见和尚干什么?
武打片总是一些和尚尼姑,成天夹杂些俗事,从来不念经。
石号号把头发剃了,让她摸自己的光头。
妈妈打电话来问他,“你有没有按时吃饭?”
他回答有。
“晚饭吃什么?”
“鱼块炒雪菜、咖喱牛肉土豆、还有凉拌豆腐。”
“明天早上也要吃。”
其实他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
体能下降,他对体育、学习的兴趣和参与度也直线下降。作业不再交了,他本来就对重复劳动式的家庭作业感到厌烦。
每一天醒来都像是服苦役。
义工100小时,只是写起来有趣的100小时,绝大部分无非枯燥乏味的100小时。第一次新鲜感早已丧失,第二次也有蛞蝓男的调剂,如今石号号只是习惯了在图书馆逗留。
图书馆阿姨却病了美尼尔氏综合症,被笑称讹传为“美女氏综合症”,虽然阿姨二十年前才算是美女,今天却差点晕倒。石号号听见书本轰然倒塌,发现了她的眩晕,立刻把她送去医务室,一路上大发雷霆。
阿姨说:“镇静点,生病的是我,该生气的也应是我。”
“我讨厌你们随随便便病倒!”外公死后,石号号很难忍受他人的离去。
以前,他和外公吵架几乎是一种健康的心理发泄。每次吵完架他和外公会进入一个甜蜜的和好期。外公买百年老店的灯芯酥、糖拇指等老式糕点给他吃;他也特地烧辣得让人像袋鼠一样发跳的腊笋火锅孝敬外公。他撤离老屋,将一纸盒一纸盒还能用的物品搬进新居时,一只纸盒裂开了,掉出一只上锈的发条长颈鹿,金属撞击瓷砖,发出清脆声响,一下唤醒了五岁前的记忆,那是一个春节,即使过年也不休息的外公突然走到街上,买了一堆玩具给家里的小孩子们,他们家并没有西方家庭圣诞分礼物的习惯,那纯粹是外公的心血来潮,也可能是恰恰相反,为这一时刻他蓄谋已久。他是一个老派男人,买的当然是很老套的礼物,玫表姐得到一只照相的小熊,表弟收到一只橡皮鸭子,而石号号自己挑选了一只发条长颈鹿,他那么喜爱长颈鹿,长脖子不屈不挠地挺直着,随着发条卷紧而嗒嗒地在桌子上前进……原来源头在这里!
石号号一遍又一遍地拧紧发条,听着长颈鹿在地面上努力前行的声音……地球仍在运转,并不在乎哪个人的来与去。
远离水塘的粗大柳树,长枝抚摸粗泥,在暮色中缓缓挥动长鞭,这原本是柳汀的性格:一到春季,飘浮在空中的柳絮,使鼻炎过敏症身陷喷嚏地狱因此新校长上任,旧校舍全被翻修,音乐教室外墙被涂成粉红色,柳树正在被更新的樟树和常绿灌木所代替,新教学楼的大厅竖起一面新的超大号镜子,要学生端正衣冠,正直心术。
到月末,石号号不经意在镜子中望见自己……吓了自己一跳!
妈妈要他振作,“重要的是你的高考。”
“难道一个人的死还不能和高考相比?”
“外公是喜寿。寿终正寝。我们会想念他。但你还有未来。你不能把自己埋葬在过去。”外公的骨灰从焚化炉中推出时,石号号久久盯着那散落但仍带着人形的骨骼,雪白无暇的骨片,盆骨与脊椎的造型非常美丽,蕴含着带给后代生命的祖先秘密;长长的腿骨,曾经支撑着他将尽一个世纪的步行;洁白的头骨,内壳带着绯色的血印,那是他最后几年混乱的思维遗迹……石号号看着外公身体最后的碳酸钙质被一捧捧装进骨灰盒。“你们的老爹身体很好,他长得很高吧?”焚化工人带着娴熟的客套一边拾骨一边寒暄。拔掉所有插管出院时,护士摘下外公手腕上的标签带,他糊涂地惊叫“不要抢我手表!”他一辈子省吃俭用,对自己的最大犒赏就是手表,石号号很小的时候,想看夜光表的荧光,外公正在踩缝纫机,难得地停下来,对他说“要这样”找来手电筒凑到五斗橱的深处,这是贫穷人生的一点亮光,外公异常认真地表演给年幼的外孙看……在日本,儿子、女儿、后辈会用长筷子,一块块地捡起骨末,谁捡肩胛骨,谁捡肋骨,各有分工,石号号很后悔他翻那篇小说没读得更仔细些,他不知道属于他的那块骨头在哪里。
妈妈并不知道他会生病是因为他深感懊悔。除了这点,还有什么可解释的呢?他曾轻率地抛弃别人,现在苦头落到了自己的嘴里。
豆科学在老家有几个朋友……然后石号号来到柳汀,一个朋友也没有,他的怪异,可以吸引人,但无法获得稳健的朋友,豆科学对他来说,是一项恩赐。他的独占欲,把豆科学从他的朋友们中勾勒出来兰老师对石号号说:“你要对豆科学好一点,有时我觉得他是你身上我最喜欢的那一部分。”
他生病时,来看他的人只有一个。
那个总是发音慵懒的女孩。
男生们叫她“鞋带”。
鞋带是猕猴桃女孩,她厌倦了同乡的口音和心照不宣的笑话,转身寻找更新鲜的嫩肉。
鞋带对石号号说,“我们被分到同一个班,名字都写在黑板上。那时我就注意到你了,首先因为你的名字……”
“石号号?”他说,“如果一个三十岁胡子拉碴的家伙还叫号号,那不恶心死了吗?”
“啊?”女生愣住了。
第二天其他男生不止一次问石号号:“她向你告白了吗?当心,她向所有人告白。”她向人吹嘘,“我想总该轮到我了吧。”她看着歌丸、小鹿和豆科学像《兰亭集序》的酒杯一样顺次流经他身边,稍作停留而去,现在她觉得“该轮到她了”?石号号对此深恨,你把我当做什么?
“没当做什么?你是一个生病了就会撒娇的普通小鬼。”她摸摸他的额头,烫得能烤熟壁虎,“你饿了吗?烧点什么给你吃?”
他一直很饿,他的饱食终日之饭桶飞去了境外。
“你连方便面都泡得这么难吃。”
“早就让你叫外卖了嘛,告诉你方便面有一股化学品味道,你硬要吃。”
“你意思是我自作自受?”石号号说你难道就不能做些更有意义的事?比如学习烹调。
“你是个愚蠢的大男子主义者,你选的人也肯定很蠢,蠢得只能泡出这么难吃的方便面!”
他把面条放在地板上,“给我看你名字的来历。”
她就作出性感的姿态逗弄他,歪着头吃面条,舔嘴唇,扭动腰肢,瞪大眼睛盯着他,她从哪支恶劣的广告学会这一套?
石号号每个星期去盲人小女孩子那里弹两小时特别钢琴。
鞋带也一定要跟着去,石号号就不肯弹了。
“我从不弹给别人听。嗯,是坏习惯。”
“因为弹得太烂?”鞋带故意逗他。
“因为搞音乐的都是娘娘腔。”石号号说。
“哈哈!”盲女孩问石号号:“你的女朋友长得漂亮吗?”
“我对女孩子的兴趣并不只是外貌,她们还必须愚蠢。”
“我只要有外貌就够了。”鞋带主动地牵起他的手,十指交叉,他讨厌她的主动。
“放开我的手,我要向她学盲文。”
“我喜欢你的手,敏捷而且骨感。”
“那你该喜欢我的脚,那才叫骨感呢。”石号号打算把脚踩到她的脸上。他是如此急于想摆脱她,对她说了很糟糕的话,“好吧,我能忍受任何人,就是讨厌笑起来翻起上唇露出牙龈的女人。”
没有比这更恶劣的了,嘲笑一个人的生理缺陷。还算不上缺陷。石号号无法接受鞋带,在于鞋带并不认为他是高人一等的,也不认为他是独一无二的,丝毫不认为他是可望不可即的,纯粹认为他是普普通通十三亿分之一。他不愿被她击败。
她默然无语地离开了。
盲女孩默然无语地聆听她的离开。
“她会好起来的,明天她就又会拖长鼻音说那些愚蠢的评语了。啊!”石号号真恨自己,他正变成他所痛恨的类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