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号号高高瘦瘦、头发半长、皮肤光洁,完全是一副清纯少年模样。他向来按别人认为是错误的方式生活。你可以说他自讨苦吃或是空虚无聊没有欲求的纯粹无聊,相比于孜孜追求着什么的你我,这是否更接近一种天然状态?
你我追求财富、追求知识、追求爱与感官,我们去东方寻求,我们去西方搜索,太阳将看着我们在东西方死去。
石号号,不动。
在笨拙的年龄、笨拙的慈悲、笨拙的气力所拱起的原点,他一动不动。
长假最后一天。
“石号号。”有人叫他。
不是叫我。
“石号号!”
是叫另一个也叫这烂名字的石号号,是个贪吃、黄眼珠、满脸雀斑的姑娘。
“别逃避了!追求生活情趣、坚持超世离俗、忧愤无端的石号号!穿白背心、卡其色滑板裤、戴双层焊工手套、提红马桶的石号号!”喊他的人锲而不舍地吐出一大堆。
“终于一吐为快了吗?”石号号朝他转过头。
“对。”豆科学跨在自行车上,阿炳塞在领口,“还好是我看见你,如果是‘可乐狘爬樰’看到……”
插入名词解释:可乐狘爬樰。
来自猕猴桃之乡的男孩们总说一种押韵的方言,“可乐狘爬樰。”
“可乐狘”是“猴子”的意思。
“樰”等于“树”。
这是个没什么具体意义的顺口溜,在方言消亡的年份,他们用“可乐狘”互称,在小团体内部是一种亲昵的表现,如果他们叫“外人”为“可乐狘”,那就是辱骂,类似美国中学生称呼你为“Fag!Faggot!”
Faggot。这是英语老师不会教给你的日常用语。你应当知道这是一个充满歧视的臭话,但请不要用它来攻击与你不同的人。
“如果是‘可乐狘爬樰’那批人看到你这副尊荣,他们会给你起绰号!马桶盖石号号。石号号滚马桶。很顺口。”
“Shit!”石号号说。
“你说什么?”
“Shit!”
“你连潜意识都被美国佬占领了,不错,这的确是shit。”豆科学哀悼地说,“你应该像驻扎在沙漠里的海军陆战队员一样,剃个锅盖头,练一练胸大肌,用柴油桶盛shit,heavy shits,半夜浑身涂满迷彩拖出柴油桶来处理,那样碰见熟人也不怕了。”
“如果那样的话,我家就会摆满柴油桶,变成一个大粪坑。”
刷马桶是一门技术含量很高的民间手艺。你必须过第一趟水冲刷掉明显残余,第二趟水刷掉碱物质,座圈上不能沾染“米田共”,否则可能引起皮炎。石号号用丰富的营养浇灌着道边的樟树。
“你爸爸妈妈真狠心,怎么让男孩子做这种事?”邻居家的老太太悲叹。再过第三趟水沥清。
“嬷嬷你就帮他一下咯。”豆科学诚心地鼓励老太太。
“我腰痛啊……”老太太连忙作出敲击后背的姿态,并转悲叹为夸赞,“裁缝老头有你这样的外孙真是好福气啊,我儿子都没这么孝顺,我吤水龙头漏水只好绕点棉纱布塞塞,他都不晓得来帮我修修……”
这是心绪惘然的十分钟。
你必须让马桶阴干。马桶是珍贵的农业社会藏品,古代地主小姐的陪嫁,纪录片频道还有描述它的专题节目《十里红妆》……不能暴晒,木头会裂;也不能湿漉漉地直接用,木头会烂。
石号号直起腰,面无表情地问豆科学:“你在这里干什么?”这要怎样坚强的意志才能完成这一系列动作啊?攀登珠穆朗玛峰、横穿塔克拉玛干沙漠、189米以下南极深海潜水、连续看“烂片王”德国导演的三部恐怖片、像警犬一样钻九个火圈豆科学认为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壮举石号号无法挑战了。他露出崇敬的微笑,石号号恨不得用老虎钳拔下他的虎牙,但他先得省出老虎钳拧紧老太太的漏水龙头。
“我对我爸说要在外面租房子住,我妈妈哭了,她以为我早恋了。我说是为了阿炳,我爸爸就说要把它剥皮红烧葱花(我们那里的人很爱吃狗肉)……好容易答应了,就找国画老师认识的一个在这里街上开裱糊店的朋友租了间架空层。”
石号号听到满耳的“我说我爸爸说我老师说”,水龙头一下脱落了,水飚得满脸。
“先关上总水闸。”豆科学手忙脚乱地帮忙。
一场水仗。
老房子在上世纪80年代以前既没有下水道也没有上水道,靠到自来水厂挑水或者江边洗漱,接通自来水时劳动人民依据错落有致的房屋构造接引出鬼斧神工的洗刷台,搭建材料有红砖、空心砖、三百年城墙砖、十亿年红砂岩。石号号和豆科学身陷历代建筑材料总汇,拧龙头、换橡皮圈、找总开关。阿炳汪汪乱叫,老太太富有节律地念咒:“哎呀呀。再呗上当。上当上当。上当上当上当。哎呀呀。”
水止住了。
两人各跨在水槽一边。
“架空层离你这里很近。”豆科学还没忘记为上一个问题扫尾。
石号号忍无可忍地笑起来。
江心的岛屿草气升腾,建筑物的避雷针光闪闪的。霞光,就像在江水对应的天上,在另一道天沟里流淌。
十几岁的少年基本上对风景无感,游览时麻木,写散文苦手,读小说索性跳过风景描写段落。
所以请想像一组白墙黑瓦,也有马头墙,但不翘起,这是与徽州民居最大的不同点,经过三十多年修修补补和违章搭建,肉眼所见,已毫无美色可言。然而,当你在某家酒店墙上看到成片成片的白墙黑瓦连缀,天井、楼层、又高又小的窗户,纵横成市井的旧照片,却立刻被勾了魂石号号和他的邻居们就住在市区仅存的旧居中。
不远处,耸立着全新的商场、写字楼、银行、幼儿园、蓄意仿古的徽州式排楼夹出的一条步行街,现代建筑和全国任何地方都没什么区别。仅仅隔了一条小巷,时间就在此缓行了……事实上,商场专柜的女售货员也比省城的专柜女郎平均老上十岁,更年轻更漂亮更有野心的人们都去了大城市。
“你是怎么说服他们的?”石号号问。
“说晚上要参加补习班,太晚了就进不了校门去宿舍睡觉。”
“什么补习班?”
“培训中心的物理补习班。”柳汀面临的最大危机不是大学录取率,而是其他填鸭式高中的高考状元夹击,不得不绕弯办理校外培训班,变相地延长学习时间,“我物理超烂,连老师都说是心理问题。U形管液压题没有一道是做对的。”接着他们又讨论了一会儿物理,除了全国另外一亿青少年和人类智慧顶峰的32岁以下物理学家,没有任何人会关心。
石号号带豆科学去见见咚咚,他的房间里有一套试管蒸馏器,更像个化学实验室。同样是全木板的楼板,有不少烧焦的痕迹。阿炳长大不少,再塞在汗衫里有点老天真。它跳出主人怀抱,脚爪在楼板上刮出肉麻的声响,它细细嗅着楼板的缝隙,微风透过一两个小孔溢上来。如果阿炳有眼睛,透过小孔就能看见咚咚的老太(曾外祖母),大家都叫她“绍兴老太”,她很老很老了,坐在天井的竹椅上,就像一具拥有甜美笑容的骷髅,朝每个进出的人打招呼:“你回来哒?”咚咚的妈妈必须要照顾她的妈妈和她妈妈的妈妈。
“我想我是孟德尔的狂热追随者,一心一意攻读生物学。”面对一个以上观众,咚咚立刻流露出介于迷人与迂腐之间的学长派头。
“读生物学有什么好处?”豆科学愣愣地问。
“可以合法解剖小白鼠。”
“心理阴暗的怪胎。”石号号抄起一把刮刀装作被割开喉咙,哽塞地尖叫:“解剖狂!”
“我想保存一些你们的DNA,以便进行基因改造。”咚咚目不斜视。
“他们应该保送你去农业大学,让你改良母猪养殖。”
咯吱一声。
嘘。咚咚示意,他们全体趴到楼板上,匍匐前进到栏杆前,从二楼往下望。
天井西南角一扇门打开,一个人端着一个老式电茶壶走出来。一、二、三。咚咚默数那人脚步。那人走向自来水龙头。四、五、六。绍兴老太打招呼:“你回来哒?”七、八、九。倒掉电茶壶残水。拧开龙头盛满水。按原来路线返回。十六、十七、十八。咯吱关门。
“看见了吗?”咚咚神秘兮兮。
“没看清,一个人,怎么了?”
“头发有点长,皮肤雪白粉嫩,脚趾也雪白粉嫩,长袖衬衫扣子一直扣到领口,这么热的天也扣紧袖口,怎么了?”豆科学的确具有画家的眼力。
“那是‘小光头’。”咚咚翻过身来,扶额沉吟,“他宅在家里快十年了,每天出来倒一次水,过来九步,回去九步,来来去去路线分毫不差……”
“他在房里干什么?打游戏?”石号号想他是否对“小光头”有印象。
“不知道。他‘宅’的时候家里还没电脑。以前叫‘自闭症’、‘家里蹲’,现在叫‘宅’,叫‘居里夫人’。十年不出天井,每天开一次门。神品宅男……嗷!你的狗在啃我的脚!”
人类皮肤细胞的更新频率是两周,血红细胞一百二十天,经过七天长假,校园也萌发了“陌生而又熟悉”的印象
“Guten Tag!”图书馆阿姨用德语打招呼,石号号说:“你去了阿尔卑斯山吗?”
“不,我去了三清山。”
阿姨的外语,草木树影的参差,气象站风向标的转动,陌生的一面。
那个风衣男子踮着脚尖从杂志室走出来,腋下紧紧夹一本男性时尚杂志,他沿直线走向豆科学,立定,严肃地说:“时髦杂志大多有各自的路线图,向读者灌输‘怎样的生活,怎样的消费’,让他们相信只要买了杂志刊登的香车手表,喝什么样的酒,去怎样的地方度假,说怎样的语言,才算是人生幸福。”他严肃地转身,留下豆科学和石号号,惊讶地看着他离去。
“他是谁?”
“不知道,他总是看着我,朝我说一句名言警句。”豆科学说,“简直是台箴言发布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