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水流觞很快便开始了,题目定位咏春。弯弯曲曲折折,酒杯在一位蓝衣少年面前停了下来。少年看上去还小,有些紧张,急匆匆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还险些呛到自己的样子。
皱着眉头犹豫片刻,轻声吟出一首:
处处早莺啼,杨柳风满堤。若问春来处,花落湿锦衣。
声音很轻,显然的没有自信。或许是年纪还小,又是第一个,还是在宇文大小姐面前,真的是太紧张。最后一句虽是亮点,但作为一个男孩子吟出的诗,有些过于柔气。总体来说,仅仅是因景咏景,只能落一个一般,算不得出挑,却也无伤大雅。
不过,在座的各位十分和善地给予了掌声和赞许,那个男孩子有些羞涩地红了红脸,便开始了下一轮曲水流觞。
这一次,酒杯停在了宇文成璧面前。一瞬间四周都屏息凝神了起来。宇文成璧从侍女手中优雅地接过酒杯,掩袖慢慢饮尽。末了,将酒杯无声置于侍女玉盘之上,纤纤玉指比玉更莹白,睫毛扑漱之间仿佛是这春日里最灵动的花。
然后只听她沉声淡淡吟来:
“乱花细柳阶上苔,谁人堪折谁人裁。唯有春风袭一度,绿尽中原始下来。”
温婉而琳琅的声音,从容也淡漠的语气,这么娓娓道来,好似是在讲一个美丽的故事。
宇文成璧裣衽为礼:“小女子不才,让各位见笑了。”
在座众人自然不一而同地夸赞起她来。我却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
十八路反王六十四路烟尘并起如同乱花迷人眼,杨家的朝廷却没有能力镇压。而现在普天之下只有他宇文阀能够安定人心平定中原。这诗看似咏春,但其实不正是这个意思吗?宇文成璧居然没有一点收敛的意思,作为宇文家的幼女,心中便有这样了不得的期待。而且,她就这么光明磊落地捅破了窗户纸让整个常州郡的名流都看到了宇文阀的野心。而这些名流们却也那么习以为常见怪不怪地默认了?
我才不会相信他们是真没听出来话外之音。不仅宇文阀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整个天下怕也是都认定了马上就要江山易主了吧。
春色好景年复一年,只可惜天下风云人心变换。短短两年,江南便早已不是那个我所认为的江南。
少时曾以为江南是月的故乡,不想却是缭乱心惊夜未央。
两年前,我看到江南的人们都沉醉在迷醉浮华没有明天的狂欢里,而如今,人人都因为惊惧和愤怒势要朝廷承受他们汹涌的报复。那么众矢之的的我的父皇,他现在如何了?他是否还依然怀抱着理想做着温柔的梦,浑然不觉这要燃尽天下的狼烟怒火?
不过,要灭我大隋,也不是这么容易的事。
我看着难掩得色的宇文成璧,以及巧笑附和的众人,带着愤怒和不屑的心情移开眼去。再也无意于那些吟诗作对的风雅与假笑,我转头去看江无邪那边。
银衣的青年被几个上了些年纪的男子围着,却完全没有失了地位的意思。他从来都是只肖站在那里,便浑身上下都是圣洁的银光,恍若谪仙降临令人只能心怀恭敬。一举手一投足都是浑然天成,根本无需雕饰,便已是无瑕的宝玉。然而,他说话间却又偏偏欲盖弥彰地掩住肆意的笑容,只让一双眼睛将恣肆与邪气暴露无余。就是这样的江无邪,既有顾盼倾城的美色,又有一动则倾人城的威势。当真无愧于少年英杰,白道之主的称誉。
他偶尔视线穿过人群,不着痕迹地看向我,总是能让天空都明亮起来。
再看他身边的人,嘛,一个个都很普通嘛,在江无邪身边站着甚至显得有些黯淡无光。心里有些莫名的窃喜,所谓正义之师天下归一的白道也不见得有多人才济济嘛。
我怀着这样的心情,扫过一个又一个衣着普通相貌普通的人,忽然间,便撞进了一双眼睛。
眼睛的主人同样是衣着普通相貌普通的普通人,然而那一双凤目如同极品的玉,清澈明亮而温润暖心,却同时精芒内敛光华暗蕴。甚至连他脸的轮廓,五官的形状都因为那一双眼睛而温柔了起来,他整个人就如同一团温软的柔光,温柔了这周遭的湖光山色繁花似锦,温柔了这天地人间,温柔了岁月。
我只看了他一眼,便觉得钩吻爬上心脏,勒的紧紧的,释放出酸甜的毒气,以至于我大脑空白浑身麻木,只能瞪大了眼盯住他,口不能言身不能动,目不转睛再也移不开视线。
我只看了他一眼,便中了他的蛊毒。
时间停止空气凝固,周围的一切越来越安静越来越模糊,我仿佛被那一双眼睛深深吸引进了哪里,解脱不得也不知如何解脱。
怎么办,怎么办,不可以。
“郁姑娘,郁姑娘。”身边一个甜甜的声音终于把我解救回了现实。安媛看着我一脸震动又麻木的表情,愣了一愣,又继续道:“郁姑娘,轮到你作诗了。”
我低头,看见曲水流觞的酒杯正飘到我面前,身边的侍女用竹挑小心地把它取上来。这边的人们都看着我,可是我现在哪有这个性质,也并不想给江无邪添麻烦。我抱歉地笑道:“抱歉啊各位,我不懂这些。”
这句话一出,不仅在场之人眼睛都直了,连一直都在谈笑风生的江无邪的视线都刷的一下转到了我的脸上。没想到大家反应那么剧烈,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许根本就没有人事先想到会发生这一出,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
底下有些切切错措的声音,我却并不以为意。不想却还是有人发难了:“江公子不爱和我们曲水流觞,郁姑娘也不爱与我们作诗,也是因为我们太小儿科了些吧。”
循着那有些尖尖的声音看去,说话的女孩,低着头,眉眼里依旧是温柔可爱的笑容。只一身低调又华贵的丁香色蜀锦衣裙,衬得她气质越发娴静而出众。
宇文成璧?方才还夸她现如今懂事多了,这突然发难又是闹哪样?我有些哭笑不得,然而大才女大美女宇文大小姐的一句话却早已轻松地让议论声更响了起来。
我看了江无邪一眼,对他的眼色心领神会。正站起来要说些什么,一个好听的声音却压制住了各种议论蜂鸣。
“都说诗由景生,景由境生。依在下拙见,许是郁姑娘不似宇文小姐那般心志坚定,故而无景,便也无诗了。”
那声音不响,甚至缓慢又温柔,但就是这毫无气势的几句话,却然在场众人都安静了。声音的主人正向我看来,眼里平静,却满是温柔的笑意,和我不甚明了的东西。我不敢对上他的眼睛,不敢对上那时常出现在我梦里的眼睛。我不知道我和他对视会怎样,或者我根本还没想好要如何去面对他,光是被他这么看着,我都已经觉得浑身炙热了。
揶揄宇文阀的不臣之心,他早就已经认出我了。
在茫茫人海中,早就找到了易容了的我。
说不出是喜是忧,心里又酸又甜,感觉心脏被握住了很难受,而呼吸也变得不那么顺畅。
建成,你的温柔和炙热,我该如何面对?是不是现在你我之间,只能够用痛苦和互相折磨来维系?
四周安静了下来,宇文成璧也没再出声。我强迫自己深呼吸,镇静了下来。幸而江无邪琳琅的音色洗涤着这里的浮躁闷热:“菁菁,作诗而已,何必拘谨。”
我感激地看他一眼,算是感谢他的出声维护。既然江无邪表态了,那我作诗便作诗了,只不要做些给江无邪添麻烦的诗便好。我接过侍女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恩,不愧是宇文阀的心腹,这白瓷酒杯好是精致,丝毫不逊于皇宫里的货色。
我铺开一边的纸笔,挥墨而就。安媛兴冲冲地跑过来兴致勃勃地读出声来:“晴春染香浮月影韶光凝。。。哎?这是什么意思?”
我看向建成,他眼里满是温柔与宠溺的笑意。心下不禁松了一口气,被证明他还是最懂我的人,真的是一件很令人高兴的事。
然而最终还须得江无邪出来解围。银衣公子半仰着头,声音懒散而轻蔑:“晴春染香浮月影,香浮月影韶光凝。凝光韶影月浮香,影月浮香染春晴。真不愧是我家菁菁。”
众人时才一片发现关翘的“哦”声。十个字,颠来倒去便成了一首诗,虽说意味浅薄,但寓情于景也不算是落了下成。更何况这么短的时间内写出十字回文诗,构思精巧绝对是更胜一筹。这首诗讲的是小女儿希望良辰美景停驻的少女心思,和家国大论完全搭不上边,自然也不会让江无邪落人口实。
“郁姑娘真是好厉害。”安媛第一个鼓起掌来。我在众人亦真亦假的掌声中害羞滴笑了笑,随即拉着安媛又坐回原位继续曲水流觞。然后,我把注意力集中在诗词上,哪里敢再去看那个人。只是感觉到那个人的视线总是在我身上若即若离,好在他整个人都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倒也没被人发现异样。
不久之后,他离开了这边。而有趣的是,又过了一会儿,宇文成璧也离席了,板着一张气呼呼的脸。
安媛看宇文成璧走开了,这才凑过来对我耳语道:“郁姑娘,你和李丕是旧识?”
“李丕?”惊异于这个名字,我一脸无辜地回答道,“谁啊?”
安媛似乎咬定了我是装腔作势,有些不满地道:“就是刚才那个出言帮你的家伙啊。今年白道里风头挺盛的新人呢,郁姑娘你竟然不知道他?不过有小道消息说他也帮宇文阀干些事情,宇文小姐听看的中他的一直想让他当近卫。倒不知是真是假。”
安媛看了我一眼,一脸暧昧地捂嘴笑道:“李丕这家伙当众帮着你,驳了宇文小姐的意思,这宇文阀又接连遇上晦气事儿,也不怪宇文小姐那脸板的跟什么似的。”
“宇文阀的晦气事儿?”
“是啊,先是查那没头没脑的银饷案,然后嘛,”安媛似乎毫无防备,说起来特别随意,“听说,昨天唐宫大公子李建成游湖的船突然走水了,然后,便找不着人了。那李建成本在江都行宫,你知道的。”
心中一紧,游船走水下落不明,宇文阀果然是不肯放过建成,但我却也知道以他的武功没那么容易遭人暗算。刚有些放下心来,心里便“咯噔”一声,似乎明白了什么过来。然后也来不及和安媛打招呼,匆匆便跟着宇文成璧离开的方向一路追去。
碧玉色的竹林晕开碧玉色的心事,不知道宇文成璧在这里私会建成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啊,当然这不是重点。
我凝足耳力去听四方声音,都是风吹竹林琳琅之声,并无异样。一路飞驰而去,也并无发现打斗挣扎的痕迹。到底在哪里?突然,被什么东西闪到了眼睛,转头一看,地上有什么亮亮的,反射着太阳的光。却是一颗成色极好的黑珍珠。
想到今日宇文成璧头上的步摇。。。那便是了。
我看向远方无边的碧色,心头空落落的,一向自负聪慧的头脑此时此刻却无论如何都没办法运转起来,只是一片空白。
“刷刷刷”风声如有魔力,将我涡卷进了什么里。
“刷刷刷”
一片银色阴翳无声而落。
“怎么了?”江无邪出现在我面前,不知是否是我出现幻觉了,那一向轻浮的脸上,两条眉毛都蹙到了一起。
“建成,李建成来了。”我不知所措,只呆呆地看着他的脸,不知为何就把实话说给了他听,“李建成,把宇文成璧掳走了。”